雨繼續下。
仲雪與阿堪百無聊賴地呆在家中,傾吐著各自的無聊,用無聊的遊戲來對付答辯,比如用多音節的方言來接龍天地神靈……
“房間左側第一個祭祀祖先用的火塘,叫什麽?”
“代襪那。”
“不,寨神才叫‘代襪那’。大祝們會問得很瑣碎,以證明你對越國一無所知,你根本不配大護法之職。”
“我必須成為一個管家護院的軍人同時又是一個全能巫師,”仲雪快被搞瘋了,“那為什麽這些小神小鬼不能像楚人那樣全叫‘靈子’?為什麽畜牧神、漁神、海神……甚至是戰神!——在吳國明明是男神,在越國卻是女神?”
“呃,男神往往是女神蛻變的,為迎合權力越來越大的男人胃口。”阿堪不情願地承認。
“我見到的越國神話就像是吳國更早的一個版本。”仲雪恍然大悟,“那麽元緒雖然是男孩,卻充當女巫,在越國意義上來說,也是合理的囉。”
“別提你搞錯性別的失敗單相思了。接下來,”阿堪左手拎一個布袋,右手夾一個篾籮,“在祭祀中代表氏族長的,是布袋?還是篾籮?”
“唔……”仲雪在阿堪鼓勵的目光下,手指從布袋移向篾籮,又從篾籮轉向布袋,再捂住肚子發出一串呻吟。
“你不要逃避啊!”
“我理解各國大王的痛苦了,他們的人生就是用軍事勝敗和裝神弄鬼組成的!”仲雪搶過布袋和篾籮扔出窗外,他很想再參加一些葬禮,那樣還能遇見那位見習女巫。
“如果你戀愛了,你就去當眾洗澡,看上你的女孩會把你領回家。”阿堪建議。
“如果我被老太婆領回家怎麽辦?”
“接受一個規則,接受規則中最難以忍受的極端部分,比毫無規則要好。”
仲雪秋祭後為清洗體內夢的殘渣,洗了很多次澡——東海有歸墟,時間消失的海溝,海神就沉睡在那兒,偷懶的越人覺得膜拜太艱難,就指定了幾個水塘直通歸墟——其中淹死過越國君主的水塘具有神力!洗過澡就可以不被螞蟥叮咬。因為大家紛紛指認自家門前水塘就是淹死國王的那一個,於是至少有兩百個越國國王被淹死,才能把所有水塘輪流一遍……“我除了皮膚起皺、長了疹子,沒有獲得任何神啟與智慧。”
“不要嘲笑農夫的智慧!你這種庸俗貴族怎麽知道下水田種稻穀被螞蟥叮咬的痛苦?”
這時有綠衣仆人請仲雪參加葬禮,喪主的名字非常美,“南塘圩主?”他興衝衝跳上白蓬梭飛快艇,“喂,你不要光聽稱號就遐想聯翩啊!”阿堪剛撐起拐棍就滑倒了。
結果是一個老男人的葬禮。
會稽山以東,海高於田,秋冬大海翻騰。沿岸住民淪為水鬼,雪堰大夫建造了橫亙幾十裏的海塘,為捍禦年複一年齧沙崩石的海潮,需要頭領來守衛海塘,這些人被稱為“圩主”,民眾與別處的圩主趕來,為南塘圩主送葬。葬禮最後一步,把老人的房子燒掉,送到彼世去。雨中的火焰噴送滾滾濃煙,被摧毀的海塘以及周邊一切,就像被海底巨獸一口吞下,剩下時空的斷層……
還是如願以償看到了美人——新任南塘圩主,繼承了她父親的職責,為答謝諸君的奔喪,主持了晚宴,並贈送白麻。父權的緩慢勝出,就表現在父子、父女之間的感情逐漸超過舅甥……在葬禮上很容易喪失食欲,西向坐著一位很美的年輕圩主,來自四十裏外的連道塘,像女性那樣精心修剪的手指,輕輕捋順臂彎裏小猴子的金色長毛。“楚國女貴族們愛養的寵物。”仲雪說,圩主就談起他有一座山,養大象、牛、豬、熊、鹿、犬、雞……為它們設置小神龕,還為它們過生日,“這是我和它們的盟約,感謝它們的饋贈,盡量減少它們的痛苦。”
仲雪留到了早上,窗外的白鷺飛起,輕掠寬廣的湖麵。猶如漂浮的雪,南塘圩主對鏡梳妝,“冬至後,海鷗咻咻夜鳴,父親每夜穿上蓑衣去巡視。海潮大作,與他所守護的堤岸和它的居民從世上徹底消失,這就是海潮,找不到別的比喻……”在海潮滲漉和喪失之痛中難以入眠,她的長發在仲雪的肩胛上滑動……得知母親死去的消息,仲雪想過把她運回吳國與父親合葬,但又覺得她肯定不願意,被埋在一塊不能移動的土地裏,她的靈魂會窒息……
埠頭還結著脆透的薄冰,白蓬梭飛逆流而上,快到埤中時,圩主贈送的白麻下鑽出一個小腦袋說:“你送我去見我父親吧!”
“你又是誰?又是山洪神子?”仲雪差點扔掉了竹篙,“誰是你父親?”
“他住在諸暨中央菜市場,你在三岔橋放我上岸就行了。”
這是南塘圩主的小兒子,他是一隻機靈的百舌鳥,說著他偷偷去找父親幾次了。父親帶他逛市場,一位阿舅還買蘸鹽白切肉給他吃,仲雪漸漸聽懂了……孩子的母親沿河道呼喚,仆人們打著火把簇擁而至,仲雪把傻小子送上棧橋,卻被她一鞭子抽中麵頰,“你要對我兒子做什麽?!”這是一位過分緊張的女性,繃緊了不便明說的責任與痛楚。那孩子的父親是她心頭的長刺……土塘毀壞,海水侵吞幾百戶人家,她少女時起就跟著父親堵漏救險。遠近很多人都會來援助,她遇見一位優雅男子,危急時奮不顧身,險情稍息時又談吐得體,她愛上了他……過後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他對她說“我無法拒絕我的身份。”“不,你可以拒絕。”她關上北樓的門……她時刻擔心這位做父親的會把兒子拐走,或者他的仇家來發泄私仇。
仲雪掬起水清洗傷口,從倒影中又見到了她,騎一匹虛而不實的小獸——秦國從匈奴那裏購買了一批牲畜,被晉國擄獲,送給吳王。答謝他所送的香枹,又被越國商隊搶走了,海運回句乘山,“這是什麽呢?”大家疑惑,“是馬嗎?聽說吳王養了不少呢,又沒有路可跑,都胖得用木棍支撐腳哩!……身材小了點,是小馬嗎?耳朵又長了些,是寵物嗎?嗓門可大嘞!”——一匹渾身都是青灰色,四蹄雪白的小毛驢。
她在等渡船,肩上伏著那隻靈猴,是從南方群島上抓來的,仲雪彎起食指輕觸它的絨毛。
“小心,它有毒牙。”
“你不剪掉它的牙嗎?”
“它是我的夥伴,我隻是順路照料它。”她以很高趣味地養大,是屬於越國送給外國君王那種級別的貢品。一陣風吹落了樟樹上的冰粒,落在他們肩頭,兩人回望群山。一頭雪白的大熊趴在山頂酣睡,水汽從它身上蒸發出來,那是山的幻象。她旅行到這裏,因為冬雨,所以暫時停留。
“那希望雨永遠也不要停。”仲雪真心祈望……
“熊不喜歡把耳朵弄濕。”她微笑。
渡船從晨霧中駛近了,船上是白瀝,仲雪拔出劍,“不許在我的山道上作惡!”白瀝嘲笑道:“哦,這已是你的地盤了嗎?你噴尿圈起來的新故鄉?”他倆在梭飛和棧橋上跳躍擊劍,少女已催促小青驢踏上渡船,白瀝架開仲雪的劍,也退回到渡船,一長篙撐離了岸——
“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仲雪朝渡船喊。
“楚國人對女巫怎麽稱呼?”她問。
“靈子。”
“你可以叫我‘靈子’。”
“你知道在哪兒可以找到我,山陰夏宮,”仲雪喊:“選道神麵對的那一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