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被送到醫院, 手腕沒什麽大問題,來得再慢些,傷口都要長好了。

鬱柏和茶梨沒帶她到精神科去, 而是帶她去心理科做了心理谘詢。

小姑娘很禮貌,不停地對兩人鞠躬, 反複說著,謝謝警察哥哥,給你們添麻煩了。

她的祖父則一直跟在他們身後, 臉上始終帶著無法消融的愧疚,在孫女看不到時抹掉自己的眼淚。

心理科醫生征詢小姑娘的意見, 是要單獨聊一下還是需要爺爺在場,小姑娘有點猶豫, 小心地看了看祖父,她不想祖父在場,但覺得這話說出來會讓祖父難過。

祖父領會到了這層意思,說:“那我去外麵等。”

茶梨和鬱柏本就在門外, 一左一右站在門兩邊, 心理科門診的兩尊門神一樣, 左門神盯著右門神看, 右門神非常冷漠, 並不想搭理左門神。

老先生從科室裏出來,兩門神才收起了私人狀態,詢問情況。

“都怪我, ”老先生自責地說, “都是我沒把她照顧好, 她要是跟著她爸爸媽媽,肯定不會出這種事, 我年紀大了,我沒有用了。”

茶梨不知該說什麽,鬱柏擔負了安慰老人的責任,茶梨在旁聽著,再一次確認鬱柏隻要不談戀愛,就很會說話。

心理醫生給出的結論是:這孩子確實是有一點心理問題,不過不需要吃藥,日常調節為主,最好的辦法是能讓她和父母一起生活。

小姑娘和醫生聊過以後,狀態好了很多,主動去拉著祖父的手臂,小聲對祖父說了道歉的話。

這起小案子的問題基本解決。

祖孫兩人先回了家去,茶梨又向心理醫生谘詢了一些問題,心理科沒有像精神科那樣人滿為患,但最近的病人也是幾何態勢增長。和精神科那邊接診的病人情況不同,來看心理科的是未成年和老人居多,一樓導診台為了不給相對脆弱的老人孩子再增加心理負擔,會優先建議他們到溫和一些的心理科來看診。

據心理醫生的介紹,和剛離開這位小姑娘類似的病人,他本周看了好幾例。父母不在身邊的小孩,出現心理問題的概率較高,來他這看診的,最小的病號才七八歲,普通年輕人和老人長期一起生活都很容易出現情緒問題,嚴重點的都會影響到心理健康,更別說是這麽小的小孩子,小孩不懂應該如何排解負麵情緒,出現問題後更不知道該怎麽解決,而老人對孩子心理健康的關注度往往是不夠的,有很多是從小問題拖成了大問題。

“這種情況,我都會建議他們,盡量讓孩子去和父母一起生活。”醫生道,“但很多家庭,很多父母,會選擇這樣的遠距離生活方式,都是無奈之舉。建議我給了,幫助他們實現的辦法,我也沒有。”

一樓自助售賣機前,鬱柏買了兩瓶水,遞給茶梨一瓶。

茶梨的狀態就是一個發愁,呆毛扭曲地立在頭頂上。這一波案情來勢洶洶,總覺得是世界厄運到來的前兆。

“你的觀點有改變嗎?”茶梨不客氣地用水瓶底戳了戳鬱柏的手臂,道,“小朋友患者的問題,和你頭頭是道分析的那些社會層麵的原因,好像沒有什麽關係。”

鬱柏道:“還是有關係的,父母必須離開孩子,根源還是出在社會層麵。”

關於留守兒童的心理問題,他以前也看過一些媒體報道,真實情況比之諾亞城的這點小打小鬧,嚴重得多,可以用殘酷來形容。

茶梨喝了水,擰好瓶蓋,又擰開,再擰好,感到很疲憊,要不要現在就讀檔,先把架吵完?是分還是合,給個痛快的……想到這裏,他又不想這麽快把架吵完了,分手一定是很悲傷的事,雖然還沒真的分手,他就已經很悲傷了。

鬱柏轉過身,在看旁邊的樓層科室導覽圖。茶梨記得上一次,他就看這圖看了很久。

“你在看什麽?”茶梨問他。

“我在確認一個問題,”鬱柏道,“這問題,上次我就想問了……”

這時組長的電話打了過來,茶梨示意鬱柏一會兒再說,他對組長回複了祖孫倆這案子的基本情況,說:“已經處理完了,我繼續過周末去了。”

“不能休息!”組長在那邊火急火燎道,“你今天是不是還沒登錄警情中心的APP?你看一下,瘋了,真的要瘋了!”

茶梨今天休息,APP沒在線,聽了組長的話,才登錄去看是什麽情況。

茶梨:“!!!”

鬱柏問道:“怎麽了?”

茶梨把手機屏幕給他看,APP地圖上,全城亮起了數十個紅點,每個紅點對應的位置都有警情在實時發生,根據顏色發紅的程度可以判斷情況的緊急程度,有新警情發生時還會發出嗡鳴,好提醒在線的警官立刻趕去處理。

“……”鬱柏道,“這是諾亞城的地圖嗎?不是串頻去了奈落?……除了爆發零元購,我想不出怎麽會同時間這麽多案子在發生。”

茶梨的警官生涯從未有過這麽大的挑戰,說:“我都沒見過這種情況,這APP平時一兩年都不響一次,同時兩個紅點亮起都能算是警署出了重大治安事故,這得有……最少四五十個紅點。”

有的是網絡搜索觸發了自動報警,有的是家人發現當事人狀態有異打了報警電話,還有的是有些人突然當街發狂打砸公共設施。

“再這樣發展下去,”茶梨隻覺得頭皮發麻,道,“說不定很快就要有傷人事件了。”

他手裏的手機發出嗡鳴,有新案情報告。

事發地點就在離醫院隻有不到三公裏距離的居民群,新冒出來的這個紅點越來越紅,接近紫紅色,紅得發黑。

茶梨想也不想,點按了這個新紅點,在選擇框裏按下“已出警”鍵,代表他接下了這個案件。

“快走,”茶梨一目十行地看案件短介紹,並催促鬱柏,說,“是家人報案……有可能很快就會發生墜樓事故。”

他腳步如飛地離開醫院。鬱柏緊跟在他身後,緊皺著眉頭,望向他背影的目光裏,有些猶豫不決。

緊急情況,慣例是茶梨開車,他打方向盤從車位轉出去,單手握著方向盤,眼睛觀察後方車輛。

鬱柏在觀察他。

茶梨忽然開口說:“雖然我們在吵架,吵完還很可能會分手,但是工作要放在第一位。實習警員,你現在還沒有被開除,我希望你盡到自己的職務責任。”

鬱柏說:“當然,我會的。”

“你剛才想跟我說什麽?”茶梨道,“要問什麽問題?”

鬱柏深吸了口氣,才道:“為什麽這裏的醫院,沒有腫瘤科,沒有放療科?”

“?”茶梨道,“那是什麽?治什麽病症的科室?”

“……”鬱柏道,“有可能會奪走生命的病症。”

“哈?”茶梨一副茫然不能理解的表情。

鬱柏怔住了,電光石火間,他明白了一切。

——諾亞城沒有能奪走生命的病症,即現實世界中被稱作絕症的那些。諾亞城的人們無法看到生命的盡頭,因為通往死亡的途徑隻有兩種,遭遇意外,和自我終結。

前麵鬱柏陪同茶梨見過的幾例有輕生傾向或舉動的病人,這幾位都曾經用不同形式表達過一個意思,他們的生活或痛苦不堪或無趣麻木,竟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

鬱柏以為那隻是一句形容,沒想到竟然是寫實的描述。

諾亞城的生命,沒有盡頭。

很近的距離,茶梨開車快又穩,倏忽間就趕到了事發現場。

三十餘層的居民樓頂,當事人是位四十餘歲的女士,正雙腳懸空坐在天台邊沿上,背對著身後哭號不止的家屬,想要喊話溝通的派出所民警,因為當事人此時的姿勢極度危險,稍微動一動就有可能掉下去,眾人也不敢靠太近。

“通知消防了,他們正過來。”民警告訴剛趕到的兩位警官。

家屬是位短發女士,民警介紹說是當事人的妻子。短發女士哭著跪求自己的伴侶,快回來。

當事人因年齡的緣故,在職場上不被重視,回到家中又因和伴侶都進入了更年期而整天沒有緣由地爆發爭吵,兩人唯一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離開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不再屬於任何一位母親。

“她說她已經失去了一切。”短發女士懇切地看著茶梨和鬱柏,希望他們能幫幫她,幫幫她們。

“……”鬱柏這個男同,對和成年女性打交道這事明顯是束手無策,特別是這種極端情況之下,他嚐試著想要上前溝通,卻根本不知道該如何和女士說話才能得到對方的信任。

“我來。”茶梨沒想到他這次如此不中用,隻好自己上。

但茶梨其實也很少和熟年女士打交道,怕驚嚇到對方造成意外墜落,不敢走太近,磨蹭著出列,上前,弱弱地開口:“大……大姐姐,你好。”

所有人:“……”

那女士慢慢回過頭,看了看茶梨。

她長發飄散,臉上有點很淡的雀斑,樓頂風大,發絲拂過她的眼前。

茶梨發自肺腑地驚歎道:“你好漂亮啊!”

那女士沒有說話。

茶梨說:“我是來幫助你的,我是個警察。”

女士道:“我知道,我認得你。”

茶梨以為她也刷到過自己和鬱柏1.0的視頻,剛有點尷尬,女士說:“是你揭發了未保辦的醜行,我在新聞裏看到過你,你很棒。”

“謝、謝謝。”茶梨學著鬱柏和那小姑娘的對話方式,道,“大姐姐,你有什麽不開心的事,能和我說說嗎?”

女士說:“我沒有不開心的事,也沒有開心的事,我很平靜。”

茶梨有一米八,站在那裏需要坐著的女士仰視他,她坐在天台邊沿,回過身來說話的姿勢,還要仰起頭,茶梨感覺很危險,在她身後幾步外蹲了下來。

“平靜的生活不好嗎?”茶梨道。

“你幾歲了?”女士問。

“我二十五歲。”茶梨道。

“真的嗎?”女士很意外,道,“我還以為你剛大學畢業。”

茶梨道:“我……我可能是有點娃娃臉。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我覺得平靜的生活是很好的,你為什麽不喜歡?”

女士道:“如果你知道,今天、此刻、當下這一分鍾,就是你生命裏最好的現在,這一分鍾過去,以後你的一切隻會越來越壞,你還想繼續這人生嗎?這注定隻能朝著糟糕一路狂奔下去的人生。”

茶梨:“……”

他被問住了,他無法給出回答。

女士的目光挪到她的伴侶身上,她笑了笑,她的伴侶也忙抹掉眼淚,努力地對她露出微笑,想要說些什麽時,她卻轉過身去,麵對著蒙蒙的遠空,兩手撐在身側,躍下。

眾人發出一片驚呼!

茶梨在她忽然笑起來的時候,就覺得不對,立刻飛身上前,在千鈞一發的時刻,他撲到了天台邊沿,他一定能抓住她!

瞬間,所有人都撲到了天台邊,家屬發出了悲愴大喊。

鬱柏從背後抱住茶梨的腰。茶梨上半身已經完全探了出去,腳尖都踮了起來,他緊閉著雙眼,右手朝著下方,朝著地麵,努力地伸下去。他沒能抓住。

天台上一片死寂。

“沒事了!”鬱柏道,“你們看!”

當事人跌落在了消防剛撐起的救生氣模上,正有穿著白大褂的醫護人員去檢查她的狀況。

天台上眾人又一呼啦地跑走,忙著下樓去,那位短發家屬更是一邊跑一邊大哭,鞋子都甩脫,丟在了天台上。

眨眼間,這裏隻剩下了茶梨和鬱柏。

茶梨跌坐在地上,背靠著邊沿的那堵牆,雙眼通紅,他被嚇蒙了。

鬱柏也被嚇了一跳,蹲下抱住茶梨,說:“沒事了,她一定沒事。雖然這是三十多層,但是這裏沒有牛頓。”

茶梨迷茫地看看鬱柏,沒聽懂是在說什麽,他好像忽然回了神,劇烈喘息起來。

鬱柏伸手幫他順了順背,眺望著霧蒙蒙的天際。

茶梨喘著喘著,又哽咽著哭了起來,說:“我抓住她了,我以為我抓住她了。”

他衣兜裏的手機,警情中心APP的警報聲不停響起,而那地圖上的紅點也越來越多。

茶梨平複了呼吸,掏出手機來,準備繼續接單……鬱柏按住了他的手,注視著他的雙眼,鬱柏的眼神仿佛下定了什麽決心。

忽而一陣狂風呼呼地卷了過去。

茶梨說:“我現在不想和你吵架,戀愛對我不重要了,我要拯救我的世界。”

“我要說的,不是戀愛的事。”鬱柏輕聲道,“我要告訴你,關於這個世界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