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城的氣候溫暖幹燥, 日常多是晴空萬裏。
此刻天氣反常,天際烏雲翻滾,層層疊疊地掩去了陽光, 這三十餘層建築的天台上,風聲獵獵, 遠方的雲端似乎在醞釀著一場雷暴。
“你要說什麽?”茶梨感到很茫然,又說,“我們都沒帶傘, 而且這樓上有沒有避雷針?雷雨天好像不能在太高的地方停留。”
“……”鬱柏滿臉凝重,認真地看著茶梨, 道,“我要說的話, 會比雷雨對你的衝擊更大,你要有個心理準備。”
茶梨被他的表情感染,不由得也有點緊張。
鬱柏說:“這些事,我本來打定主意, 一輩子都不會說出來, 可是看諾亞城現在的情形, 事態即將失去控製, 輕生者會越來越多, 我們沒有能力一個一個都去救……”
手機隨著警情中心APP的報警,還在持續嗡鳴。茶梨手指發著抖,點開看了一眼, 紅點還在不斷增加, 就在他打開的一瞬間, 同時跳出了三起暗紅色級別的事故點。
茶梨抬頭望著天空烏雲,這好像他曾經的末日夢境。剛剛的墜樓事故, 他撲過來伸手抓空的那一瞬間,感受亦如同末日已經到來。
“基於這樣的情況,”鬱柏道,“我不得不說出來了,希望你……能原諒我。”
茶梨心煩意亂道:“你要說就快說啊,不要鋪墊了好嗎?真不愧是文學係出身,你怎麽這麽會注水?”
鬱柏沉重的心情被他幾度打岔,有些哭笑不得,又有點難過,伸手摸了摸茶梨的頭。
茶梨起初沒反應過來,被摸完了才想起來還在吵架,忙躲開。鬱柏收回手,用他一貫的眼神看著茶梨,溫柔中含著千言萬語。
茶梨躲避著他的目光,提醒自己三次元男人的溫柔是不可信的,變起臉來比狗還快,早知是這樣,還不如找條真的德牧談戀愛,至少德牧一定真的很愛他還真的聽話,也怪他自己塑錯了鬱柏的品種,這家夥應該是最壞的史賓格。
“我是一個超能力者,早已做好了應對世界末日的心理建設。”茶梨冷酷地說道,“還很意外地認識了你這個穿漫者呢,我就不信這世上還能有什麽事情能衝擊到我?”
鬱柏注視他,說:“穿漫者進入這個世界,對你來說是個意外,對我本人來說,不是意外,我從來沒有為我穿進漫畫而感到過驚奇。”
“哦。”茶梨不明所以,忍不住嘲諷道,“你們三次元見多識廣,了不起。”
鬱柏竟然說:“是的,我真的見識過。在我穿漫之前……”
他深呼吸了數次,才接著道:“我身邊已經有人,先我一步,穿進了漫畫裏。”
茶梨:“!!!什麽?是誰?他也在諾亞城嗎?”
茶梨警官馬上展開推理:“難道他是反派BOSS?是不是他在搞破壞?害得我們這裏突然變成了這樣!”
“……”鬱柏遲滯片刻,說,“這件事,說來話長。”
茶梨打斷他道:“你說一個精簡版的,這難不倒你,用你替我寫報告那種言簡意賅的功力。”
“不行,這必須從頭說起才能說得清楚。”鬱柏卻很堅持。
茶梨隻好釋放出耐心,呲牙威脅道:“你說的事,最好真的和現在的案情有關係,不然你就有難了。”
鬱柏看了茶梨十數秒,才緩緩道:“我有個朋友……他消失了很久,我一直在找他,不久前,被我找到了,他通過特殊機構提供的服務,穿進了漫畫世界裏。”
“哈?”茶梨驚奇道,“這是什麽機構?是合法的嗎?”
鬱柏說:“機構有合法證照,這項服務就不好說了……這是重點嗎?”
茶梨忙做了個“繼續”的手勢,他完全不明白鬱柏到底想要揭示什麽世界真相,在這裏繞來繞去地說“我有一個朋友”,這種開頭通常很像是在胡扯。
“之後,”鬱柏道,“我也購買了這項服務,請機構幫助我穿漫,我想進入漫畫裏,找到我的朋友。”
茶梨愣住,很快生氣道:“你說你在家裏好好睡著覺就穿漫了,你騙我的?”
鬱柏解釋說:“沒有騙你,真的沒有,我不確定是什麽原因造成的,也許是效果延遲,白天我在機構裏沒能順利穿漫,還懷疑機構是不是在搞詐騙,結果晚上我回到家裏睡覺,在睡夢中突然就成功穿了進來。”
這也說得過去……茶梨懷疑地觀察鬱柏的表情,確認他是否在編瞎話。
鬱柏道:“這就是我穿進來時,絲毫都沒覺得驚奇的原因,因為這本來就是我期望中的結果。”
茶梨直覺鬱柏現在不像在說謊,但這話的信息量,大到令他的腦瓜接近死機,他愣了半晌,處理了一些關鍵性字詞,遲鈍地說:“哦,是這樣嗎?那……你朋友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我可以幫你找到他。”
鬱柏此時又卡了殼,用一種極其複雜的目光看著茶梨,開口也異常艱難,說:“我……我穿進來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就是你,你和我要找的朋友,你們長得……一模一樣。”
茶梨頭頂浮現一團亂七八糟的毛線,和鬱柏嚐試戀愛實習後他就有了形象包袱,盡可能做些表情管理,此時控製不住的滿臉顏藝——就鬱柏說的這些東西,有一句像話的嗎?!
“你把我當成了你穿漫的朋友嗎?”茶梨怒吼道,“你是不是瞎了啊!我從小就在諾亞城出生長大,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本地人了,你……你腦子有問題嗎?!”
鬱柏卻很冷靜,說:“他主動選擇進入漫畫世界,拋棄他過去的經曆和回憶,自願成為漫畫世界裏的一員,他會在這個世界裏獲得全新的身份,機構的人告訴我,他穿漫後的年齡,職業,甚至是性別,都有可能發生變化。所以你不認識我,才是正確的反應。”
茶梨想也不想地反駁道:“那也不可能是我!”
鬱柏道:“這一點,我必須實話實說,在今天之前,我一直無比確定地認為,你就是他。”
茶梨立刻明白了今天在署長家裏,鬱柏突如其來的變化是為了什麽。
“我弟弟,”茶梨的聲音有些顫抖,道,“他才是你要找的人嗎?你發現他和我長得有點像,你還看到他作業冊上的名字,你要找的人……名字也叫詹星?”
鬱柏道:“對,我要找的人,也叫詹星。”
茶梨整張臉因為憤怒而漲得通紅,聲音發著抖,說:“所以你現在知道你要找的是誰了?”
鬱柏道:“非要說的話,我仍然認為我要找的就是你。”
茶梨沒有再反駁,他覺得這簡直不可理喻,鬱柏這算什麽?掩耳盜鈴嗎?
一陣雷聲,大雨落下,毫無緩衝的餘地,雨水傾盆而下。
鬱柏起身,想要扶一把茶梨,茶梨躲開了他的手,自己站了起來,大步衝向樓梯間,鬱柏頓了一頓,快步跟上去。
進入樓梯間室內,茶梨猛然回身,鬱柏剛邁過樓梯間的門檻,倏然停住。
茶梨大聲道:“詹星是你的愛人嗎?回答我!”
他的聲音在樓梯間裏回**,餘音裏還帶著一點哭腔。
“不是,”鬱柏卻立刻做出了否定的回答,“他是我的工作夥伴。”
一瞬間,茶梨想起來了,道:“是那個誤會你,和你翻了臉的團隊核心成員?”
鬱柏點頭道:“是他。”
茶梨聯想過往的一切,得出了一個結論:“他不是你的愛人,可是你愛他。”
“……”這次鬱柏沉默了,似乎想要反駁,卻最終沒能說出什麽來。
茶梨緊繃著神經,強忍住沒打開眼淚的水龍頭,他不想在這個時候表現出自己的難堪和難過。
半晌,他用一種警告的語氣,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你想在這裏追求我的弟弟詹星,至少等三年後,他今年才十五歲,不管你倆有什麽前世今生的情緣,你現在敢去接近他,我不會放過你。諾亞城允許同性戀自由戀愛結婚,但絕不允許二十五歲的成年人去追求未成年人,你最好不要知法犯法,否則我一定會抓你去坐牢。”
鬱柏的表情從錯愕到震驚,最後是巨大的慌亂,說:“你……我瘋了嗎?!不管他幾歲,我對他根本就沒有那種意思!”
茶梨嘲諷道:“得了吧!沒有那種意思,自從看到他的名字,你就立刻不喜歡我了!”
鬱柏:“……”
兩人互相看著彼此,茶梨感覺自己要瘋了,心髒隨時要碎開的崩潰感,他充滿仇恨地看著鬱柏,鬱柏伸手想碰他,被他毫不留情地揮開。
“我沒有不喜歡你。”鬱柏道,“我隻是看到作業冊上的名字,太震驚了。我怎麽會不喜歡你啊?你看我的OS,你快看看!”
但因為心情過於焦躁,他的OS框裏隻有一堆亂七八糟的符號。
茶梨說:“你這算什麽呢?我都和你做過愛了,你都搬到我家裏去了,結果你要找的愛人根本就不是我,你一直在故意對我說謊,都怪我給你的信任太多了!為什麽一開始你不說清楚你是來找人的?”
鬱柏道:“詹星穿漫,是為了拋棄過去的一切,他想在漫畫裏擁有全新的人生,我追進漫畫世界裏來,不是為了叫醒他,也不是為了帶他回去,隻是因為……我不願他一個人在漫畫世界裏孤獨地活下去。”
茶梨的OS框裏是一排排碎掉的心。
鬱柏幾次伸手想碰他,想安慰他,都被他躲掉或是直接拍開。
他越是對“詹星”深情,茶梨自然也就越難過。
“你還不如不要解釋。”茶梨沒想到自己頭一次戀愛就要受這種情傷,當即決定回歸事業型人物的初始設定,無情地側過身不看鬱柏,道,“我不想再聽你說話了!我現在要去接單辦案了。”
他拿出手機要找最近的紅點接單,眼淚在眼眶裏打轉,紅點在他視線裏模糊地連成了一片淡紅色,仿佛諾亞城已經全城淪陷。
事業型人物也遭不住這種塌房的打擊!茶梨這下真的要哭了。
鬱柏抓住他的手阻止他按接單鍵。
他恐嚇鬱柏道:“給我放開,別逼我打你啊!”
鬱柏後背一寒,以茶梨的物理攻擊力,真被打一下他很可能當場就無了。
“你、你聽我說完,”鬱柏既慫且勇,道,“聽我說完,再打我也不遲吧,反正我打不過你,也跑不過你。”
茶梨心想這個臭史賓格為什麽還要偽裝德牧?他沉痛地說:“你說吧你說吧,讓我聽聽你還要怎麽傷害我這個不重要的紙片人。”
鬱柏的OS框此時終於正常工作了!框內唰唰唰地變成了一排碎裂的心,比茶梨OS框裏的心還更稀碎幾分。茶梨這自暴自棄的話讓鬱柏心碎異常。
“你是在和我攀比誰更痛苦嗎?”茶梨腦瓜子嗡嗡,難以置信道,“你用OS框霸淩我!你更稀碎行了吧!就算沒了愛情,我們還有這麽久的同事情,我的感受對你來說真的一點都不重要嗎?”
“你對我當然很重要。”鬱柏忙道,“首先我要說的是,我現在仍然認為你是詹星的可能性,比高中生是他的可能性要高很多。”
茶梨說:“我不是!我不要聽到這個名字!”
鬱柏道:“那……其次,不,不是其次,這才是最關鍵的一點,我在進入漫畫以後……我和你在一起度過的每一天,體會到的是我過往人生中從來沒有過的快樂。”
茶梨覺得這話既動聽又刺耳,說:“和你在一起我也很快樂。現在所有的快樂都變成了笑話,我不是你要找的詹星,你的快樂和我沒有半毛錢關係。”
“不是這樣,”鬱柏急道,“不論你是詹星或不是詹星,我都喜歡上你了,這是客觀事實。”
茶梨非常生氣,道:“那你不喜歡你的詹星了嗎?”
鬱柏一頓,道:“其實從我穿漫進來後不久,我就發現事情和我想象中出現了偏差。最初我想找到詹星,我會努力追求他,我們可以好好地在一起,在這個世界共度餘生。”
“……”茶梨的腦袋變成了一個圓溜溜胖滾滾的壇子,頭頂貼了一張紅紙黑字的“醋”標。
“在後來的相處中,”鬱柏道,“我意識到一個人拋棄過往所有的經曆和回憶,他真的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即使我把你認做詹星,心裏也很清楚,是你或是你弟弟或是別的什麽人,誰都不再是絕對的詹星。穿漫後的詹星和我要找的詹星之間,根本無法再劃等號。我無法欺騙自己你就是他,我得麵對這事,我在這個世界喜歡上的人是你,教我領會生活真諦,一起穿漫又反穿回來,都是諾亞城的茶梨,不是我要找的詹星。”
茶梨想相信他,猶豫起來,也還有點害怕,最後還是翻開了鬱柏的信息麵板,誰都會說謊,超能力不會。
鬱柏的實時狀態,顯示他沒有在說謊話,所有的話都出自肺腑,發乎真心。
茶梨碎掉的心在OS框裏慢慢粘合了起來。
同時他發現鬱柏的基礎信息已經修正成了另一個版本,經曆那一欄中清楚地以信息形式,重現了鬱柏剛剛坦白的內容,為了找到工作夥伴“詹星”,鬱柏耗盡了家財,通過不法機構的黑科技手段,穿漫來到了諾亞城。
所以至少能確定兩點:
第一,“詹星”隻是鬱柏的合作夥伴,而不是愛人。
第二,那機構真的不合法,還很貴,鬱柏為穿漫花光了所有的錢。
茶梨:“……”
他又同情起了鬱柏,錢沒了,人也沒找到,身體力行地展示了什麽叫人財兩空,好慘一個鬱柏。
確認了鬱柏沒有在騙他,隻是個認不清楚人的糊塗蛋。
情緒逐漸穩定的茶梨又開始天馬行空,亂想一通。
“?”鬱柏注意到茶梨的視線停留在自己身側,視線仿佛在瀏覽什麽,已經瀏覽了足足三分鍾。
茶梨這類似的行為,他絕不是第一次看見了。
“!”鬱柏靈光一現,道,“你的超能力,難道是能看到每個人的人物小傳嗎?”
茶梨回神,被發現了秘密!他馬上說:“我沒有故意窺探你的隱私,隻有在需要確認你是不是在說謊的時候,我才會看一下……這是我的職業本能,我需要篩查謊言和虛偽。”
鬱柏卻完全沒有被冒犯到,也絲毫不生氣,隻是怔愣著,眼睛漸漸有點發紅,說:“果然……兜兜轉轉,還是你啊。”
茶梨道:“什麽?”
鬱柏此時幾乎是悲喜交加,顫聲道:“你想過為什麽你會有這樣的能力嗎?”
茶梨理所當然道:“超能力通常不是天生的就是後天獲得的,我是天生的,我是諾亞城的天選守護者。”
鬱柏對這話不置可否,他用手背抹了下眼睛,雙眼比之剛才明亮了許多。
“我……曾經告訴過你,”鬱柏緩緩平複著呼吸,這呼吸卻顯然很難變得穩定,他很激動,極力克製著,使自己的語氣能平緩而冷靜,道,“我是一個互聯網產品策劃人。”
“說過,還炫富,自稱有豪車和豪宅。”茶梨道,“為了穿漫耗盡家財,那些是不是也都賣了啊?”
鬱柏沒有回答,道:“準確地說,我的工作是漫畫策劃,從漫畫的立項到對應IP的孵化和開發,我有一家漫畫工作室,詹星……他是我工作室的簽約漫畫家。”
茶梨:“……”
茶梨不自覺地退了半步,內心湧起本能的抗拒,不想聽到接下來的話。
鬱柏注意到了茶梨的反應,話到嘴邊又不忍心再說出來。
一直以來他隱瞞一切,決意和茶梨就這樣做一對漫畫中的傻瓜情侶,和過去徹底割席,所有的秘密就都爛在他自己心裏,永遠不會提起。
因為他知道,詹星從現實中逃走,躲進漫畫裏,就是想做一個快樂的紙片人。
但是茶梨在對真相本能的畏懼中,也猜到了鬱柏未出口的“真相”。
——能看到每個漫畫角色的人物小傳,擁有這種超能力buff的茶梨,是這漫畫的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