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靜默無言, 外麵的風雨大得駭人,雨水被風卷著澆進了樓梯間裏,在地麵上灑出一片淩亂的水痕。

茶梨從不記得諾亞城曾下過這樣大的雨, 他自己也不曾有過這樣心碎的經曆。

“我是我自己,我不是別的誰。”茶梨道。

鬱柏沒有說話, 雙眼發紅,靜靜看著他。

茶梨道:“他既然選擇離開你,離開你們的世界, 想要進漫畫裏來生活,你為什麽要追進來打擾他?你也不是好人。”

默然片刻, 鬱柏說:“我本來沒有想進來。他消失半年後,我輾轉找到了那家機構, 得知他選擇到漫畫裏來生活,我雖然很震驚,但也能接受這一事實,覺得這也……也很好, 希望他在漫畫裏能擁有自己想要的生活。”

後麵一定會接“但是”這種轉折詞了。

同時茶梨也預感到了什麽, 鬱柏穿漫進來的時機, 就是他漫畫人物意識覺醒不久之後, 發現這裏是漫畫, 很快就有穿漫者進來,他最初就覺得這兩件事前後腳發生,也太巧了。

也許……並不是巧合?

“但是, ”果然鬱柏說, “沒過多久, 機構告訴我,他們監測到詹星大腦活動時出現了異常, 神經元軸突末梢釋放超量穀氨酸,腦組織裏還有些異常細胞在生長……”

“???”茶梨滿頭問號,抓狂道,“請你說人話!”

“……”鬱柏道,“簡單說,就是他的大腦功能出現了不正常的活動。在進入休眠之前的體檢以及休眠後半年裏,所有的營養供給和健康監測都沒有出現過問題,身體各方麵機能也都很正常,大腦活動異常,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漫畫世界裏遇到了比較嚴重的問題。如果這問題不能解決,拋開他在漫畫裏的遭遇,他在現實中的身體,大腦長期異常活動中,一定會出現病變。”

茶梨聽得十分緊張,道:“那要怎麽辦啊?”

鬱柏道:“機構給我提供了兩種建議,一是喚醒他,二是……找他信得過的人,也進入漫畫世界中,幫助他解決漫畫裏的問題。”

茶梨:“……”

很顯然鬱柏沒有選擇喚醒詹星,也沒有找其他人來執行這項穿漫者互助聯盟的任務,而是自己進來了。

茶梨倒是能夠理解鬱柏沒有喚醒詹星的選擇,甘願離開現實進入漫畫,肯定不想被叫醒啊。

但他也很疑惑一件事,懷疑地問鬱柏道:“你們不是愛人,你憑什麽替他做決定?他沒有別的親人嗎?機構為什麽把決定權交給你?”

“他……”鬱柏停頓了下,眼神複雜地看著茶梨,說道,“他父母離異,各自有了新家庭,也有了孩子,他沒有其他親人了。”

“……”茶梨聽得愣住,心裏五味雜陳。

如果他就是詹星,都進入漫畫裏當紙片人了,為什麽還不肯給紙片人版的自己一個美滿的家庭?

如果他不是詹星,這漫畫家畫了一個和自己長得一樣的紙片人,再把家庭破碎關係加諸在這紙片人的經曆中,多大仇多大怨啊?

茶梨道:“所以你花光了所有的錢進入漫畫裏來找他,我怎麽覺得你們被這不法機構詐騙了?你們都進了漫畫裏,誰在外麵監督這機構有沒有好好照顧你們的身體?“

鬱柏說:“這點你放心,我委托給了值得信任的朋友。”

茶梨沒好氣地說:“我為什麽要放心,和我有什麽關係。”

鬱柏隻好不說話了。

“那說回正題,這世界到底出現了什麽問題?”茶梨又道,“你在這個時候說出這些無聊的事來,最好是真的能幫我解決眼下的局麵,不然……別怪我翻臉打你。”

鬱柏道:“漫畫世界的構建,要仰賴於漫畫家的創作,本身就具有不穩定性,別的漫畫尚且有漫畫家在把持方向,但是這裏的特殊性,在於漫畫家本人進入了漫畫世界,因此隻能在內部解決問題。”

茶梨皺眉道:“什麽叫不穩定性?你這個穿漫者進來,算不算不穩定因素?

鬱柏道:“社會性的危機。”

“……”茶梨很快懂了,說,“就像未保辦那事。”

他仍然不認為自己是詹星,退一步說,即便他真的曾經是,他現在也已經不是了。

未保辦那件事裏,他自己也曾經陷入迷茫,被修正後的小孩也許真的能得到父母更真切的愛。

那麽和他有著相似家庭關係的漫畫家詹星,也是這樣想的嗎?所以才會出現未保辦,才會有修正器,一廂情願地認為把所有“不乖”的小孩變成“乖”小孩,就能避免被父母拋棄的結局。

鬱柏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神色,此時慢了半拍才答道:“是的,像未保辦那樣。解決掉危機的源頭,就能解決社會層麵的混亂,因為這一定代表著世界構建者內心的一部分,危機如果不能被解決,會持續惡化,最終走向世界的坍塌。”

茶梨驚呼:“那不就是世界末日!世界末日來了,會怎麽樣?”

鬱柏言簡意賅道:“毀滅。”

茶梨夢到過很多次毀滅,但他此時問的卻是:“那你和詹星留在外麵的身體呢?這裏世界的毀滅,你們能自動回去嗎?”

“不能。”鬱柏用一種並不在意的語氣道,“我買好了兩塊墓地,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朋友會幫忙處理後事。”

茶梨:“……”

他還是很生鬱柏的氣。但是他在聽到這些後,明白鬱柏在看到詹星名字時,發現認錯了人的那種巨大震撼。

花光了全部財產,放棄了原有的一切,甚至包括生命。最後竟然找錯了人啊。

“你真是個倒黴蛋啊。”茶梨評價道,“你一定是抽獎隻能抽到 ‘謝謝參與’的那種人。”

“……”鬱柏輕聲反駁了句,“不,我運氣很好,一直都很好。”

茶梨對他中沒中過大獎也不感興趣,問:“這次的危機,根源在哪裏?”

問出之後,茶梨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生過病的是詹星!而不是他以為的鬱柏!鬱柏對於微笑抑鬱症患者的經驗和知識,是從詹星那裏得來的?那詹星大概有過吞服泡騰片的舉動。

他問鬱柏:“詹星是有精神疾病嗎?他輕生過?”

鬱柏隻是:“嗯。”沒有詳細去說這件事。

茶梨也不想打探別人的隱私,認為要治愈漫畫家本人,現在的問題就能得到解決,扼腕道:“那這要怎麽辦?我和我弟弟都沒有病啊。”

他靈機一動:“要不我們兩個裝作得了精神疾病,再去治好,行不行得通?”

鬱柏:“……”

茶梨一貫如此,天真得幾近荒誕,但透露出無比的認真,積極地想要解決問題,想要守護諾亞城,這是植根於他內心牢不可破的責任。

鬱柏道:“不是你想的這樣。個別病例,有詹星的經曆投射,但是社會性的爆發,根源不是詹星有無精神疾病,而是由於……由於一些原因,這裏的生命太漫長,加上一些因素,催化了社會性的絕望情緒,在無止境地蔓延。”

“不懂,”茶梨道,“這是什麽意思?“

鬱柏道:“這個世界,需要學會麵對死亡。”

雨還是很大。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茶梨在樓道裏給同事打了電話,確認剛才那位墜樓女士的情況,同事回複說在醫院裏,一點輕傷不要緊,情緒目前也比較穩定。

茶梨掛了電話,鬱柏跟在他身後,茶梨回頭和他對視,兩人眼裏都湧動著複雜的情感。

“你不要跟著我,”茶梨冷硬地說,“我要去做事,你已經被我開除了,你不再是實習警員了。”

黑色SUV停在外麵路旁的車位上,茶梨快步走進了雨裏。

鬱柏仍站在原地,問道:“你是不是不會原諒我了?”

他的聲音並不大,在暴雨聲裏顯得幾近微弱,茶梨卻把每個字都聽得很清楚。

雨幕中,茶梨回過頭,大聲回答道:“我現在隻有一個希望,就是你從來都沒有出現過!”

鬱柏臉上帶著難過,腳步朝前,還想追上前說什麽,茶梨硬起心腸,快步去開了車,不留情地走了。

天黑了,還下著雨,諾亞城裏難得堵起了車。

車窗上的雨珠滾落,茶梨緩慢地開著車,放在副駕上的手機,偶爾還會發出嗡鳴聲,地圖上無數紅點忽明忽暗。

在終於開過一個擁堵的路口後,茶梨忍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這段路十分漫長,茶梨來到署長家,在院外停好車,雨比剛才小了很多。

署長家小院的門開著,茶梨也沒敲門,自己走了進去,穿過院子進到家裏。

客廳裏,署長戴著老花鏡在刷手機新聞,廚房裏署長太太在做飯,高中生倒著坐在小板凳上,在看電視裏的卡通偶像劇。

兩個男主正在大雨裏撕心裂肺地吵架,男主之一說:“我寧可從來都不認識你!”

茶梨:“……”

署長看到進來的茶梨一身都是水,道:“你這是從哪來啊?雨下這麽大嗎?”

茶梨沒有說話,他坐到旁邊的單人沙發上。

署長大驚:“你把我沙發都弄濕了!”

他叫高中生快去拿毛巾,高中生就去拿了條毛巾來給茶梨,觀察茶梨的臉,說:“哥哥,你是不是哭了啊?被我說中了!鬱柏真的渣了你啊?”

署長很關心地問:“怎麽了怎麽了?”

茶梨又掉起了眼淚珠珠。

署長太太也從廚房出來看是發生了什麽,三個人都忙來安慰茶梨。

高中生道:“分手就分手,到處都是男人,你難道還非他不可嗎?”

署長也對茶梨說:“不想結婚就算了,我也不催你了,我當初看他像是個不錯的歸宿。”

署長太太道:“別哭了,給你做好吃的吧?”

署長說:“對對對,吃點好吃的就好了。”

茶梨一邊掉著珍珠大的眼淚,一邊看署長,道:“你為什麽不好好吃飯?你現在瘦得臉頰都凹進去了。”

“夏天嘛,”署長隻是笑,說,“瘦一點涼快。”

茶梨來去如風,又說要走,也沒留下吃飯,叫高中生:“你送我。”

“哦。”高中生跟著他出來,以為他想向自己傾訴情感問題,說,“你別跟我講,最煩情情愛愛的事了。”全然忘了自己剛才看卡通偶像劇裏男主們分手還看得眼淚汪汪。

茶梨:“……”

他第一次翻開了高中生的信息麵板,這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之一,他需要確認高中生的身份。

“別傷心了,”高中生相當隨便一個小男孩了,道,“要不等我長大後,你跟我結婚好了,我也不用你做什麽,你給我買輛變速車吧。”

茶梨通過麵板確認,高中生沒有超能力,隻是個普通高中生。

他看看高中生的臉,高中生充滿希望地看著他,眼神裏帶著對山地變速車的期待。

茶梨腦補了鬱柏來追求高中生的畫麵,隻見鬱柏騎著一輛BlingBling的山地車,旁邊停著一輛同款,一米六的高中生原地歡呼,然後和鬱柏手拉手騎著車走了。

“???”高中生看著嘴角抽搐的茶梨,感到莫名其妙。

“……”茶梨被雷得不輕,不能直視高中生,趕快走了。

在淅淅瀝瀝的雨裏,茶梨開車回了家,他現在隻想睡覺,所有的事明天再說,也許醒了會發現今天所有的事都隻是一場夢。

鬱柏坐在兩層洋樓門外的屋簷下,屋簷擋著雨,但他渾身已濕透了,過來的路上想必經曆了點艱辛。

茶梨一進院門,他忙起身,茶梨的語氣比他此時的體感都更冰冷數倍,茶梨道:“你來做什麽?”

鬱柏張了張嘴唇,但茶梨並不想聽他說話,直接繞過他去開門。

鬱柏站在側後方看著茶梨的動作,頭頂氣泡框裏有一個沮喪的表情。

茶梨的手發著抖,插了幾次,鑰匙都沒能插進鎖孔裏,最後他急了,一串鑰匙嘩啦啦掉在了地上,他站在那裏,渾身發抖,呼吸急促。

鬱柏想過去幫他撿,剛走近了些,被茶梨猛然回身一把推開,鬱柏直直摔進了旁邊的鳶尾花田裏,剛下過雨,花田裏全是泥。

茶梨在門口台階上,憤怒地吼道:“你能不能放過我啊!我隻是個紙片人啊!我做錯了什麽?你們三次元的事情和我有什麽關係!”

茶梨崩潰大哭起來。

“……”鬱柏慢慢起身,一身泥地蹲在那裏,小心地把被他壓倒的鳶尾一株一株扶起來。

茶梨哭得腦瓜子疼,抹了把眼睛,看到蹲在花田旁救助鳶尾的鬱柏,他的肩膀微微顫抖。他也在哭。

茶梨:“……”

他走過去,在身後踢了踢鬱柏,說:“你這個三次元的人,不要踩我的花。”

鬱柏隨即起身,退到一旁去,微低著頭,小雨飄灑下來,鬱柏蒼白的臉上全是水痕。

茶梨心裏很難過,道:“你不要哭了……你哭得有點醜。”

鬱柏:“……”

茶梨回身上台階,撿了鑰匙,開了門,道:“進來,換件衣服,把頭發吹幹,會生病……”

提起生病二字,他又難過起來,沒再說下去。

金漸層貓咪從沙發上跳下來,跑過來迎接兩人,還在鬱柏全是泥的褲管上蹭了蹭,茶梨忙把它抱起來。

鬱柏也沒有上樓去換衣服衝澡的意思,站在門口玄關,像是隨時準備被趕出去的樣子。

“我貓毛過敏,”鬱柏注視著金漸層,說,“我很喜歡貓,但不能養,去貓咖玩都得穿防護服。”

茶梨愣了下,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他在三維世界裏貓毛過敏。

鬱柏又說:“我是獨生子,沒有哥哥,父母不喜歡我的工作,也不喜歡我是個同性戀,他們希望我去考公務員,希望我能找個女孩結婚生孩子,我不願意,為此吵過很多次,後來就鬧翻了。”

茶梨:“……”

鬱柏說:“我希望能賺很多錢,用財富來向家裏人證明自己的正確,其實我知道,這什麽都證明不了。”

他在諾亞城擁有的一切,對應的是他在三次元裏希望得到的,幸福,富有,家人的寬容,甚至還有了隻可以說全世界最可愛的貓。

茶梨深呼吸了數次,才說:“所以詹星也很愛你,他在漫畫裏給你最美好的一切,你們這是……是雙向奔赴,他如果知道你來找他了,他應該也會很開心的。”

“不,”鬱柏卻道,“不是,我對他不是這種感情。”

“你不要為了安慰我就說這種話。”茶梨苦澀地笑了笑,違心地做出輕鬆的樣子,說,“分手就分手,到處都是男人,我也不是非你不可。”

鬱柏沉默數秒,道:“都這種時候了,我真的沒有必要對你說漂亮的假話。你記得嗎,我曾經對你講過一件事,有個男生向我表白,被我拒絕了。”

茶梨記得,說:“你不是說那是哥大學生嗎?你拒絕人家的理由是你想找年齡差不多的人戀愛……”

他忽然驚覺:“那是詹星嗎?”

鬱柏道:“對,是他。他是我挖掘的漫畫家,剛簽約的隻有十七歲,我帶了他三年多,對他有感情,但不是對你的這種感情,我也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對我產生了……他表白,我拒絕,過了沒多久,就因為我被老師介紹去和大佬談合作的事,鬧翻了,他就跑了。”

“……”茶梨驚奇道,“他還在上大學?幾歲了啊他?”

鬱柏說:“他穿進漫畫的時候,還差三個月才滿二十歲。”

茶梨:“……”

“我願意到漫畫裏來找到他,陪他一起生活,不是因為我愛他,”鬱柏的視線從貓咪身上挪到了茶梨,他注視著茶梨的雙眼,道,“我做不到,讓一個十九歲的小孩獨自麵對一個要依靠他自己來維持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