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李長樂這酒肉道人來訪,陶潛隻是下意識生出疑惑。

但席間,那幾隻乳婦鳥妖的反應卻大了。

隻聽得幾聲尖銳到變形的“咕咕咕”聲音,鳥妖們俱都露出慌張之色,同時打翻了許多酒盞玉盤,酒水瓜果灑了一地,有一隻反應最是誇張,甚至扇動翅膀,直接就想要飛離此地。

這一幕看得陶潛眉頭立刻皺起,目光鎖定鳥妖們,輕聲問道:

“怎麽了?”

“我以禁法確認過,來者的確是我那酒肉師叔,你們似乎很畏懼他?有過瓜葛?”

陶潛剛問出口,就見到幾隻鳥妖瘋狂搖頭。

七嘴八舌,連連否認。

“沒有沒有,絕沒有。”

“咕咕咕……不敢不敢,那可是……。”

“小老爺莫要多想,我們隻是驟聞得一位仙師來訪,受了些驚。”

“時辰差不多了,我們就先告辭了,不好打攪小老爺招待仙師。”

幾隻原本談性濃鬱的乳婦鳥妖,說話間就打算退席離開。

她們若是沒露出那般神色,沒有這般奇怪的反應,陶潛說不得還就放她們走了。

現在,陶潛忽然打斷道:

“幾位姐姐且慢,我可還未曾聽過第一真傳弟子的道號與事跡,這關子可是賣不得,否則我今夜必是睡不著的。”

“豆豆,你來招待幾位姐姐,我去接待酒肉師叔。”

說罷這幾句,陶潛根本不給幾隻鳥妖回應的機會。

一個閃身挪移便消失在席間,再出現之時已是在那龍澤之上。

水汽蒸騰,雲霧縹緲間。

陶潛很快又再見到了那酒肉道人李長樂,依舊是那一張肥膩臉,依舊戴著那唯有皇帝才能戴的冠冕,依舊是一副縱欲過度,隨時要猝死的模樣,隻是這回沒了那誇張的儀仗隊,沒了那奢華的龍輦。

這古怪道人此時正駕著一團氤氳香雲,饒有趣味的看著龍澤內九首練兵的熱鬧場麵。

見得陶潛出現,這道人立刻露出燦爛笑容,誇讚道:

“陶潛師侄不愧是大師兄看重的首徒,神通手段果然非比尋常,隻一夜便收服了這隻九頭蟲兒。”

“它雖隻是個蛻凡境的長蟲,天賦血脈卻也不俗,在此處大澤盤踞多年得了許多便利,與多數洞玄境修士都可廝殺一番,便是師叔我親自出手,也不一定就能在短時間內拿了它。”

“我就說,我那大師兄一向憊懶,怎忽然就想著收徒了,果真是慧眼獨具,多寶多寶,又讓他撿著寶了。”

按說被一位師門長輩如此誇讚,陶潛該欣喜才對。

但此時,他隻覺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上次二人見麵時,這酒肉道人表現得雖也友善,但看起來隻是看在多寶真君的顏麵上,卻是沒這般親熱。

陶潛轉著心念,同時也不忘自謙道:“師叔謬讚,能收服這九首,弟子還是依仗了外物,非是我自身修為。”

陶潛以為,二人這一來一回的客套話說完,就該進入正題了。

可沒想到的是,這酒肉道人竟順著陶潛的話,接續道:

“師侄無需太謙虛,昨日你走後,正巧有一南粵境內的左道修士持著極樂令來我島上享樂,又正好提及了你。你在南粵那諸般事跡,倒是讓師叔也開了一番眼界,若早些時日知曉,說不得我就要與大師兄搶弟子了。”

“你所說外物,當是那經過了人道氣運洗練的佛禽舍利吧。”

“那物確是稀罕,威能也是非比尋常,不過要徹底運使,卻又需要修成大自在寺的上乘佛法。”

“我倒是想起來了,多年前大自在寺那些禿驢送了些法門到經殿,其中一門【大自在涅槃神咒】,剛好可用來禦使那舍利子。”

“隻是那神咒完全依賴於佛緣頓悟,非佛子,修不成。”

“師侄,一日便修成了?”

說話間,陶潛分明能感受到,這位仿佛永遠睡不醒的酒肉師叔睜開了那渾濁眼眸,藏著一抹濃鬱熱切之色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此時此刻,陶潛心底疑竇愈深。

不過也隻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的確已煉成神咒。

誰料他這一點頭,就見得李長樂瞬息出現在他身前,一隻肥膩膩滿是肉香酒臭的手掌猛地抓住陶潛手臂。

之前鋪墊、囉嗦那般多,似就是為了這一下。

陶潛立時見眼前皇冠抖顫,珠簾下李長樂麵上,肥肉也跟著顫,同時聽他哈哈大笑道:

“師侄果真是天才,走走走,隨師叔享樂去。”

“師叔門下弟子雖然多是些不成器的,但當師尊的還是要提前為他們籌謀一二,少不得要巴結巴結你這多寶一脈大弟子,上回你走太匆忙,這次不論如何要答應師叔。”

“說起來你師叔我也曾在南粵逗留過一段時日,還曾一時興起,在那地兒留了一門有趣的修行法決。”

“那法決啊,喚作……”

說著說著,陶潛忽然感知到某種神念波動在他體內掃過,腦海立刻生出一道誌述來。

【正在遭受靈寶觀魂術……部分可豁免!】

陶潛剛看到這誌述,心底立刻生出惱怒,麵色也隨之變化。

而酒肉道人李長樂變化更大,他好似感受到了什麽,那肥膩身軀猛地凝滯,隨後眼眸睜得更大,好似心底的某種猜測終於得到驗證,驚歎、狂喜、欣慰等等極複雜的神色在其眸中一一閃過。

這般明顯且不對勁他都完全顧不上遮掩,甚至於他還不由自主,自言自語道:

“擁有人道氣運,也修仙……足夠了,足夠以假亂真了。”

“這莫非就是我的機緣,絕處逢生,若能重來一次,也便不用拖著這具殘軀去絕爭了。”

當第二句吐出,陶潛親眼見到李長樂整個人好似活了過來般,原本有些死寂、頹廢的氣機,突兀勃發洶湧起來。

不過同時,陶潛也從這些氣機內,感知出了一些熟悉的東西。

異化!

失控!

沒錯,雖然很不可思議。

但陶潛的確從一位靈寶宗洞玄境長老的身上,感受到了這些根本不應該有的氣息。

這讓他立時生出警惕來,非但心神溝通起了佛禽舍利,同時也以神念,隨時準備隔空運轉新掌握的【玄冥真水禁法】。雖然尚不知曉這位李長樂師叔有何手段,但陶潛自忖這兩種組合起來,足可一戰洞玄。

可不等陶潛真個做些什麽,這酒肉道人猛地轉頭,目光灼灼盯著他。

隨後,竟是用一種充滿著渴求的語氣,對著陶潛道:

“我與師侄一見如故,雖有些冒昧,但想來也是緣法到了。”

“你師叔我有一樁機緣要送你,也算是師叔求你幫上一幫。不瞞師侄,師叔我早年道基有損,又因出身緣故,身上錨定了些頑固因果,蹉跎這麽多年,如今已是到了油盡燈枯,走投無路之境。”

“不過,若是師侄願助我一助,替我承接……”

酒肉道人第三句說到半途,竟不知遭了何等變故。

陶潛眼睜睜看著嘴巴猛地閉上,隨後一張臉漲得通紅,軀體更是不斷顫抖,可不論如何,他都再吐不出一個字來。

盡管過程中,他體內爆發出一股極其強大的氣息試圖與某種冥冥中降臨的壓力對抗,但結果卻隻是他踉蹌一步,鬆開陶潛的同時,頭頂皇冠掉落,隨後他張口“哇”的一下,吐出一大口腥臭鮮血來。

陶潛眉頭皺得更緊,強忍著怒火,似是關心般,趁機直接上前攙扶。

在他感知中,就剛剛那短暫一兩息變故,這位酒肉師叔身上氣勢以恐怖速度衰弱著。

若要窺探這道人更多底細,此時是最好機會。

一靠近,陶潛甚至能嗅到隱藏在酒肉香氣之下,一股濃烈的臭味。

“李師叔,你這是……?”

陶潛剛上手,就見他好似極其慚愧,再無顏麵見人。

用披散下來的黑發遮了自己的麵目,艱難掙脫陶潛手臂,而後對著虛空某處很是恭敬的施了一禮,禮畢時,他那高大肥膩的身軀肉眼可見,在一瞬間就枯瘦、佝僂下來。

不知何時變得嘶啞的聲音,也在此時從那發麵下傳來:

“師侄不必管我,之前所說,也請師侄不要放在心上。”

“今日是師叔吃多了酒,來此胡言亂語了一番。”

“慚愧慚愧,且走且走。”

說話間,他仍舊以發覆麵,駕著那氤氳香雲狼狽而走。

可也是這一瞬,陶潛腦海中,一團複雜誌述迸發而出,正被他異樣魂靈梳理之時。

陶潛眼前恍惚了刹那,隨後就見到了讓他整個人都狠狠一震的畫麵。

那明明站在香雲上的酒肉道人,在陶潛眸中,突兀換了個模樣。

那赫然是一條魚兒,一條被腥臭雲霧托著五彩斑斕的巨魚。

他渾身上下都已腐爛,傷口內肉芽彌補,並衍生出了一張張不斷張合著,分泌著惡臭涎水的血盆大口,一邊往前方遊著,一邊他還不斷發出痛苦、哀怨的嘶鳴聲……。

盡管這駭人畫麵,一閃即逝。

可這一刻,陶潛腦海中,已顯得久遠的記憶,驀地複蘇。

再聯想到之前二人間的對話,一門被陶潛幾乎遺忘的修行法決,浮現出來。

“仙魚訣!”

“酒肉道人李長樂,他也修了仙魚訣?”

當這念頭浮現,陶潛腦海頓時轟鳴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