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夫徐瞻官任翰林數年,又是榜眼出身,此時已經開始負責起草一些簡單的敕賜碑文和誥詔。

今日似乎有事纏身,遲了兩刻鍾才出來。

登車後見到裴少淮,十分高興,笑嗬嗬問道:“內弟要同我回去一趟?”

裴少淮點點頭,應道:“時辰尚不算晚,去看看夫子。”

馬車前行,郎舅二人相對而坐,途中閑敘。

徐瞻關心問道:“頭一日入翰林做事,內弟感覺如何,諸多事務可厘得清頭緒?”

“一切都好,在國史館裏認識了不少前輩。”裴少淮應道,又問,“姐夫可記得數年前,第一日入翰林的時候,被安排做了些什麽?”

“哪能忘得了。”徐瞻津津回味道,“侍講大人給了我一本舊籍,被水泡過曬幹,如木頭一般硬……此後,每日拿著小刀一頁頁將它拆分開,又謄錄下來,足足耗了半年才完成。”

“同年的狀元範編撰呢?”

“他好似也不輕鬆,開始跟著編寫實錄前,光是翻閱金匱之藏,就費了不少功夫。”

金匱之藏,藏有記錄上一任天子舉止言行的《起居注》和《欽錄簿》。

聽到這裏,裴少淮已經心明。

徐瞻言罷,略一頓,疑慮問道:“內弟怎問起這個,莫非今日發生了什麽特別的事?”

“倒也不是什麽特別的事。”於是將何侍讀對他的安排,一一講予姐夫聽。

徐瞻思忖後說道:“許是內弟多慮了,內弟身兼工科給事中,日後有廷推、糾劾之職,你初入翰林,他們多敬讓幾分討個好印象,也是常有的事。”

廷推,即上諫天子,推舉高官的任用,這個與翰林院諸位學士的前途最是息息相關。

畢竟從翰林到實職,差的就是廷推,而後天子授命。

裴少淮尚未應聲,而徐瞻已經自己意識到不妥——連他這個當姐夫的,如此親近的關係,都不忍不住往這個方向去想,何況是翰林院內的其他人呢?

“等等……”徐瞻深想了幾分,喃喃道,“此事有詐。”

大家都順著這個方向去想,尤顯得何侍讀沒有什麽過錯——給身居要職的下屬幾分臉麵,多給他些優待,人之常情。

一開始,裴少淮在翰林院中清清閑閑,興許大家都可忍耐接受。

日複一日,時間長了,散些謠言出來,羨慕轉為嫉妒、諷損,風向一下子就會變了。

畢竟,十八歲的三元及第,身居兩職,裴少淮此時已經太過耀眼了,耀眼到一點小風聲都可能引來牆倒眾人推。

若裴少淮是個心思單純的少年人,沉浸在自己的功名美譽中,恐怕會著了道。

裴少淮心想,不管何侍讀是不是如此心思,是為了黨爭還是其他,今日這番行徑確實令人生疑。

徐瞻問道:“你打算如何?”

“費如此心機,便說明他們在翰林院內,遠不能做到一言堂。”

“說得極是。”

……

翌日,裴少淮又早早來到國史館,見到了何侍讀後,何侍讀依舊沒給他安排事,而是給了他幾本書,叫他留在衙房裏先看書,神態十分溫和,還連連關切裴少淮可有甚麽不習慣、不適應的。

一連數日。

確認何侍讀動機不純後,裴少淮便沒什麽再顧慮的了。

這日,裴少淮一大早來到編史的大宗房裏,趁著同仁們還未開始動筆,謙謙有禮與大家寒暄閑敘,他看到大宗房裏有一空缺位置,桌椅俱備,隻堆著些雜書,便問同仁們道:“我可否搬到此處做事?”

有人不解,應道:“大宗房裏人來人往,時常研討爭論,裴編撰何不在衙房裏得個清靜?”

“辯四周,論天下,辯論當中有真意,正是一個極好的學習機會。”裴少淮端端應道,又言,“且我初入翰林,一問三不知,正好在大宗房裏耳聽旁觀,多向諸位前輩們請教。”

大宗房裏多是編修,官職低於裴少淮,聽聞裴少淮一直尊稱他們為前輩,心裏舒坦,自沒有反對的道理。

兩日後,裴少淮基本摸清楚了國史館的任務,主要有兩大塊。

一為編修上一任皇帝的實錄,資料堆積如山,有幾十年記錄下來的《起居注》《欽錄簿》和《日曆》,有各衙門送來的地方檔案,還有民間的稗官野史,要從這麽多資料中凝練文字,一段段編修出來,再一起匯總成錄。

二為入朝當值,聽朝政、觀朝事,記錄當朝天子的《起居注》《欽錄簿》。

何侍讀沒有給他安排任務,他便按照別人的序號往後數,領來十數卷《起居注》,聲稱道:“我先跟著前輩們一齊上手練練,若有不妥之處,還望前輩們斧正。”

連著數日,裴少淮來得最早,又走得最晚,還參與了大宗房裏的討論,與諸位同仁們相熟了許多。

借著窗沿日光,裴少淮讀完一卷資料,執筆款款將心中梳理出來的言語寫下來,客觀敘事而不摻雜自己的見解。

寫完,擱筆。

“你是新來的?”聲音輕緩,沒有驚到人。

裴少淮這才注意到身後有人,連連起身行禮,見到那副略有熟悉麵容,又察觀了此人的官服官階、年歲,確認後道:“下官見過鄒侍講。”隨後介紹了自己的身份。

見鄒侍講拿起他的文稿在讀,裴少淮言道:“下官初來,正在練習。”

鄒侍講讀完,頷首言道:“很好,可以直接作為文稿矣。”

“謝鄒侍講。”

又隔了幾日,裴少淮完成了自己的編史任務,從名簿上知曉接下來三日是範編撰入朝當值。

他尋到範編撰,說明來意,他想隨範編撰入朝,跟在一旁實習輪值掌記。

範編撰疑惑問:“何侍讀還未帶你入朝實習觀政嗎?”

“何侍讀近來忙碌,許是一時耽擱了。”

“那裴編撰明日卯時前到翰林院,我們一同入宮。”範編撰答應了。

前輩帶後輩,這是慣例,一件小事而已,豈會有人不賣這個好。

“謝範編撰。”

一番打算之後,便是何侍讀再如何不給他安置事務,裴少淮都無需擔憂了。畢竟裴少淮雖歸於何侍讀衙下,卻不受製於他。

……

當值掌記並不輕鬆,三日記下的書稿便有五六卷,回來後還要梳理成文,呈內閣複閱無誤之後,才能送到金匱中典藏。

全程跟習一遍之後,已過七日,裴少淮帶著些倦意歸家,接下來兩日休憩。

正好此時,裴少淮給楊時月準備的那份禮物終於做好了。

他手指修長,卻似乎全用在了寫字上,沒能掌握些其它的什麽動手技藝,真論下來,唯有執筆作畫還算說得過去,描筆很穩。

所以裴少淮設計了個樣式,又畫了要雕刻的紋路,叫張管事把畫稿和那塊藍煙玉料送到鋪子裏,定製了一把玉梳。

藍煙玉,白玉當中有幾縷藍色,如煙似水。

裴少淮從張管事手裏接過檀木盒,打開一看,隻見玉梳比起裴少淮的畫稿更要精美幾分,篦子為白玉色,根根圓潤均勻,精巧處在於把手,那幾縷藍被裴少淮設計為淮水江崖紋,靜中平添了幾分動態。

“新妝又得水蒼梳,人道秋風何物不瓊踞。”

裴少淮送梳子,取的正是那層一梳到底,白頭偕老的寓意。

也唯有靠著寓意和他親自設計的這一點,才能表一表心意心跡了。

拜訪楊向泉的帖子送過去,楊府很快有了回信,翌日,裴少淮帶著禮件去楊府。

兩家都已經交換紅帖,定下婚約了,想到要見楊時月,裴少淮還是有一些緊張。

與上元節那回的淡淡然,全然不同。

人若無欲,自是可以淡淡然,拂袖不管身外事。人若有了遐想,想拂袖而去也難,因為袖上已染香。

楊府中,雙雙端坐。

“你先喝盞茶。”

楊時月欲將茶盞往前推一推,偏又趕上裴少淮伸手端茶,指尖就這麽觸到了一塊。

五月的天,兩人手指微涼。

“我給你準備了個小物件……你看看喜不喜歡。”裴少淮打算把小盒子放在茶案上,推過去。

誰料楊時月已經把手伸到了他跟前。

裴少淮把玉梳從盒中取出來,置入她的手心當中,一時不知是玉涼一些,還是她的手心涼一些。

“拿穩了?”

“嗯嗯。”

這才鬆開手來,那股微涼卻久久不散。

“你送我梳子,是嫌我那晚的發髻太過淩亂嗎?”

“自然不是。”裴少淮連連否認,以免誤會,又開口解釋道,“我送梳子是取寓意……”

話還沒說完,裴少淮便想到,楊時月豈會不明白梳子的寓意呢?這是大慶朝最常見的定情信物。

望過去,才發現楊時月正心滿意足又一本正經地追問:“寓意什麽?”

裴少淮口訥。

“裴狀元寫文章那般厲害,怎麽說個玉梳寓意還猶豫了,這如煙似水的紋路又是何意?”

禮物都送出手了,話豈還能吞在肚裏,裴少淮壯膽直說道:“是長伴青發髻,寸寸相思密密梳,也是細水流年君常在……”

聽了裴少淮的話,楊時月坐下來垂眸,羞紅了臉,手攥著那把玉梳,反複摸著上頭一道道淮水波紋。

裴少淮雖一直紅著耳根,但他心想,好險,這回終於扳回一局。

莫不然他真就被楊時月一直“逗”著走了。

見好就收,裴少淮起身告辭,他怕他再不走,扳回的一局還會被再扳回去。

剛走到門口。

“等等。”

裴少淮定住,身後沒有再說話,隻聞輕步聲,幾息之後,他緩緩轉過身往回看。

隻見楊時月站在他跟前,緩緩取下玉簪,青絲如瀑而下,問道:“這把梳子當如何用,可以教教我嗎?”

果然,裴少淮他又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