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喜歡甚麽樣的,姨娘又想要甚麽樣的?”英姐兒焦急追問,想起往日看的戲曲橋段,庶女被送與人為妾,何等淒涼,心驚道,“竹姐姐不會嫁與人作小妾罷?”

“自然不會,你莫要太擔憂了。”

林氏輕撫女兒,見女兒如此心地淳良,為她人憂慮,林氏亦是心酸鼻澀。

她繼續同女兒解釋道:“咱們這樣的府邸,哪裏會做出這樣糟踐人的事情,便是庶女,也是從父[1],領出去是伯爵府的臉麵。你祖母要體麵,不會作這樣的打算的。”

當然,外頭有些不長進的小門小戶,亦或是高門大戶見不得人的角落裏,多的是蠅營狗苟的渣滓穢跡,主母視小妾庶出如奴如婢,糟蹋作踐,這樣的事並非空穴來風。

所幸,景川伯爵府雖已不複昔日風光,但還守得一身清白。

林氏才敢這般說。

“雖不是與人為妾,卻也不見得是好。”林氏說道,“你祖母生在富貴人家,又嫁在富貴人家,見慣了家族結姻,對於女子婚配之事,畢竟是帶著幾分傲意和幾分冷漠的,又何況,竹姐兒隻是個庶出,素日裏太過要尖,算不上得她歡心。一個庶出孫女,若有勳貴人家前來求娶,隻需門第相當,於裴家有幾分用處,恐怕老太太十有七八是會點頭的。”

“你長姐尚且隻選了個清流人家,到了竹姐兒,想要嫁作正室,不挑嫡庶的人家輪不上她,她能選的左右不過那偏末旁支的庶出子,或是給人填房。”

景川伯爵府這些年雖有長進,裴秉元外派為官,可仍是不夠看的。淮津兩兄弟雖頗具潛力,但年紀尚小,隻區區童試入門而已,距離科考有所成,還差十萬八千裏。這個時候,談什麽讓人另眼相看。

林氏一條條同女兒說清楚、說明白,既是同她說竹姐兒的事,也是教她日後處世。

“若是能選個長進的庶子,分出去作旁支,過個安穩日子也是好的,怕就怕,這樣的仍未必能輪得上竹姐兒,前些日子,那盛昌候家的尤四姐兒,京都裏沒許到好的人家,都嫁到成都府去了。再就是,若是嫁過去,發現夫君是個吃喝嫖賭的,家裏生了一窩的,病垮了的,或是偏愛兔哥兒的,豈不是帶著假風光,跳進了真火坑……怕就怕這樣的。”

“各府裏頭,藏了多少肮髒齷齪事,是要嫁進去才知曉的?故此,沈姨娘才不得不早早替竹姐兒籌謀。”

“眼下,你父親外派為官了,不在府上,難以顧及,你祖父耳根子又軟。若是真有高門大戶,知曉竹姐兒有幾分本事,打了她的注意,老太太又點了頭,你說竹姐兒嫁還是不嫁?不嫁,是不孝不悌,非但損了名聲,還要拖累津哥兒科考。嫁了,萬一過得不太平,津哥兒惦記著胞姐,讀書心神受影響……總之,是個兩難的境地。不想陷進這樣的境地,就隻能早早打算。”

“這樣思量之下,換作是我,我也會想法子,讓竹姐兒嫁個清白的小門小戶,哪怕是個耕讀人家,也比去勳貴人家冒險強。如若津哥兒有一日,能科考有成,竹姐兒便也能跟著出頭了。”

“怪就怪,你們姊妹二人將到及笄年歲,兩位弟弟卻尚且年幼,庇護不了你們甚麽,時機不對。若是再晚上十年,興許就不是這樣的光景了。”

林氏的姻緣,與此相似,隻不過是多了幾分運氣,這些道理她豈會想不明白?

林氏又繼續道:“莫看沈姨娘平日裏規規矩矩的,與誰都不曾紅過臉,但她是個有主意的,懂得未雨綢繆。她若是讓竹姐兒繼續學琴棋書畫、看賬管數,一來怕讓老太太誤會,以為竹姐兒學習這些是為嫁入勳貴人家做打算,以為竹姐兒有本事應對高門大戶裏的那些蠅營狗苟;二來,怕學有小成,甚麽才女、一把管家好手的名聲傳了出去,引不來蜂蝶,反招了蠅蟲……倒不如不學了。”

“她不讓竹姐兒出門,也是一樣的道理。深居閨中,等著你父親任期滿了,歸來,再替她籌劃結親的事。這期間,隻要沒人來打竹姐兒的主意,老太太應當也不至於主動把孫女往外推。”

“歸根結底,你祖母是見慣了家族聯姻,從家族利益出發,而沈姨娘是,明白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兩人心思相悖。”

林氏說了好長一通話,最後望向女兒,道:“這些雖是我自己推斷的,但大抵不會有太大相差……英兒,你聽得明白嗎?”

英姐兒靠在娘親的肩上,抱著娘親的手,原先噙住的淚,早已忍不住,汩汩流下,她點點頭,應道:“英兒明白,沈姨娘是在給竹姐姐謀長遠,我縱是再想找竹姐姐頑,也該忍著,不能打擾到她們……娘親,竹姐姐真的要在逢玉軒那麽小的院子裏,一直待著嗎?”

林氏歎了口氣,道:“原是不出門就是了,至於沈姨娘為何將竹姐兒困在逢玉軒裏,我也不甚想得明白。”

“竹姐姐這樣好的人,雖要強,可從不誤人半分……這原是好事,如今卻要藏著掖著。”英姐兒哽咽道,“女兒一念及此,便覺得堵得發慌,覺得自己甚麽也幫不上,渾身沒力氣。”

讓英姐兒無力的,又何止是竹姐兒的事?她也有要嫁人的一天。

她也有要藏著掖著的一日。

林氏想起蘭姐兒出嫁時,蓮姐兒說過的那句話“這世道裏女子本就是要難一些的”,便也說與女兒聽,又道:“傻丫頭,女子之身不由己,不知出生落地於何家,不知父母之命嫁於何人,你尚且要顧著自己,又哪裏能幫得上她?有這份心意就行了。”她們都好比是落入沃田的種子,生根發芽,長得正翠之時,卻被他人連根拔起,移栽他處,不知是貧瘠還是肥沃。

“所以,女兒也會有身不由己的一天……”英姐兒喃喃道。

趁此機會,林氏把自己對於女兒婚事的考慮,說了出來,道:“娘親雖出身不好,好歹有個娘家,你大舅有些銀錢傍身,如今我又操持整個伯爵府,說話有些許份量……待你及笄之後,定不會讓他們草草定下你的婚事。”

“娘親同沈姨娘想法是一樣的,不求勳貴,隻求長遠。”林氏道,“女子十八九歲說親也不遲,等你到那個年歲,興許你弟弟科考已有所成,屆時再說親,也多一些依仗。娘親本事有限,隻能做這麽多,更多的,還需盼著淮兒。”

又喃喃道:“他日日五更點燈起,背書至天明,是個長進的。”

其實林氏心裏明白,兒子再好,再優秀,要成為姐姐的依靠,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可以達成的。

她不過想讓英姐兒安心一些罷了。

英姐兒懂事點點頭。

……

……

逢玉軒裏。

天一大亮,小院裏用過早膳,沈姨娘看見竹姐兒坐在窗前,正托腮望著院外,靜靜的。

裴家的兒女相貌皆是出挑,竹姐兒亦是如此。她承了沈姨娘的青絲雪膚,又得了父親的眉眼,骨相圓而柔潤,又因跟女先生學了琴藝、規矩,添了氣質,整個人愈發清透可人。

這樣的相貌,雖非一眼驚豔眾人,卻屬淡妝濃抹總相宜——穿得了素錦衣裙,也戴得了富貴牡丹。

此時,有小窗相襯托,似是——少女望外淡生怨,無處解憂。

沈姨娘取來一個扁圓的籮子,嘩嘩啦啦豆子聲響,紅豆綠豆在籮裏相撞跳動,最後摻在一起,花花一片,若不細看難相辯。

沈姨娘道:“來罷。”

同往日一樣,把一顆顆的豆子撿摘分開,又摻在一起,周而複始。

這原是婦人守寡消磨時日的事,卻叫沈姨娘拿來打磨竹姐兒的棱棱角角。

竹姐兒仰頭,望向沈姨娘,道:“小娘?”言語中滿是央求之意,希望小娘不要再叫她撿豆子。

她可以不出院子,可做點其他的也是好的呀。

“我隻攔住了你的人,沒能攔住你的心。”沈姨娘板著臉道,“不用哀求我,快些撿罷,除非你不想認我這個小娘了。”

說話這樣決絕的沈姨娘,同往日裏的她完全不同。

竹姐兒低頭,開始撿豆子,手滿一把,撒入瓷罐裏,嘀嗒嘀嗒響。

同時,淚珠子落入籮子,滴在豆上,也啪嗒啪嗒響。

她指尖探入籮子中,動作漸漸頓住了,這一個月,不知道撿了幾回了,往後,也不知道還有多少回。

沈姨娘見女兒如此,心頭冒上酸楚,再不能板住那張臉。女兒如此心傷,她豈能毫無所動?

沈姨娘走過去坐到竹姐兒身邊,讓女兒靠在自己肩上,輕撫道:“竹兒,你想哭便哭罷,小娘知曉你心裏難受。”

竹姐兒手裏握著的豆子,鬆開,落了一地,嗚嗚咽咽哭出聲來,她抱住沈姨娘道:“女兒知曉小娘為我好,可我的心裏就是好難受,女兒自知出身低了,再努力也賽不過她人,可還是忍不住想要試試,想多學些本事。”

“你是我生下來的,我豈會不知道你的性子,你自小便被我一直壓著,不讓你出頭,就是怕你長大了,太過爭強好勝。”沈姨娘寬慰女兒,語重心長道,“早兩年,我原也想認命了,讓你多學些本事,以後萬一真被老太太許了甚麽複雜人家,也能應對一二。可如今,你弟弟讀書了,邁出了一步,又叫我看見了希望,忍不住想替你討個安生的日子。”

“小娘的心思,女兒都懂……”竹姐兒應道。

“竹兒,你且熬過這幾年,待你父親回來,或有何時有機會,我隻會想法子求他,替你尋個小門小戶,嫁過去當正經的大娘子,往後,你的孩子也能正正經經做人。他日,你弟弟若是能金榜題名,你就算真的熬出頭了。”沈姨娘說道。

這樣的想法,是伴隨津哥兒通過縣試而來的。

都是她生出來的,豈能光顧著一個?她若不替女兒打算,難不成指望他人?沈姨娘能做的不多,但至少先做了。

“再有一點,竹兒你要記住。”沈姨娘又道,“這個府上,平日裏不分嫡庶,不是理應如此,外頭的世道也絕非如此,不過是咱們遇見了個通情達理的主母,你有個讀書正直的父親而已。小娘以前當丫鬟時,見過太多嫡庶相爭的肮髒手段,高牆之下,絕非清靜之地。嫁進這樣的人家,沒有依仗,隻會時時被人欺壓著。”

最後,沈姨娘叮囑道:“你不想撿豆子,便繡繡花、寫寫字,總之要待著這院子裏,好好把這兩年長出來的刺,打磨平了,再不抱甚麽一展身手的念頭。”

竹姐兒哭著應道:“小娘,我省得了。”

……

這日,早晨請安時。

老太太知曉了竹姐兒被沈姨娘禁足一事,斥責沈姨娘道:“本就是個庶出,不好說人家,你還禁著她作甚麽?不多出去走走,見見世麵,這京都城裏,還能有自己送上門來的好姻緣?”

“老祖宗教訓得是,是奴婢眼光短了。”沈姨娘沒有辯駁甚麽,又道,“兩位哥兒在辛辛苦苦讀書,十分長進。竹姐兒自小不安分,奴婢怕她出去惹事,幹了甚麽不該的,到時候耽誤兩位兄弟……所以讓她在院裏磨一磨性子。”

沈姨娘給出的這個理由,老太太也不好說甚麽,孫兒科考之事確實重要。

那蘭姐兒原就是老太太養大的。

老太太又問道:“竹姐兒也不小了,她的婚事你有甚麽打算?……雖此事與你無關,但畢竟竹姐兒是你生的,我須得問問你的意思。”

沈姨娘佯裝想了想,道:“奴婢目光短淺,此事,不如還是等老爺回來,讓竹兒聽她父親的罷。”

老太太微微頷首,道:“秉元任期三年,等他回來倒也來得及,他是個會相看的……你們看,蓮姐兒如今過得,比哪家的貴女差了?”

林氏在一旁,恰到好處添了幾句話,哄著老太太道:“母親說得極是,淮哥兒、津哥兒已經過了縣試,下個月又要考府試,按這樣的勢頭,興許用不了幾年,兄弟二人就雙雙中舉了。到時候,咱們府上這兩個未出閣的姑娘,還不是百家相求……急這兩年作甚麽。”

自從淮哥兒、津哥兒攬下縣試頭兩名,每每提起,老太太都很是歡心。

“你說得對。”老太太應道,“若是有勳貴人家前來求娶,另當別論,若是沒有,晚幾年也沒甚麽。”

林氏與沈姨娘的目光微微相遇,又分開,紛紛應和道:“母親(老祖宗)說的極是。”

……

……

裴少淮、裴少津備考府試,時間緊迫,竹姐兒這事自然沒讓他們知曉,怕影響到他們。

距離府試還有半月,夫子今日授課,取了一本《中庸》。

段夫子說道:“今日,我們重新學一學《中庸》裏的一句話,‘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2]。”

三個小子麵麵相覷,這句話不是早就學過了嗎?他們甚至都寫過文章了。

不知夫子肚子裏賣的什麽藥。

“少津,此言何意?”

“回夫子,萬物孕育於世間,同風共雨,共榮共生。世間道法、規矩千千萬萬,一通運行,不相矛盾。”

“言成,何為此言要義?”

“回夫子,容,世間相容。”

“少淮,此句可用於何處?”

“回夫子,細至草縷,廣至天地,世間之內,官與民、貧與富、君與臣、國與國……皆可用矣。”

“善。”

段夫子合上《中庸》,才點明最終意圖:“此句,亦可以用在科考之上。”

又道:“人與人不同,想法自然也就不同,你們三個是不一樣的,你們與主考官之間,想法自然也是會有差異的。在考場上,應當如何?‘道並行而不相悖’,自然是取並行之處,而避開相悖,此乃‘容’也。明白了嗎?”

三個小子點頭。

大抵是怕三個學生沒完全明白,夫子則又說得直白了一些,道:“半個月後的府試,主考官是順天府張府尹,從他以往的文章來看,他對某幾個觀點是極不認同的,我都與你們說過了。考試時候,你們要學會避開,從其他地方破題入手,取‘共榮’之處。”

其實,這是一個很現實的道理——他們是考生,張府尹是主考官,考官在上,考生在下,考試時,若是專門挑主考官不喜歡的東西寫,豈不是給主考官添堵?

還談什麽上榜?

裴少淮是成人芯,他很快就理解了夫子的用意,又感動於夫子花如此心思來解釋此事——夫子說的是取相容之處,而不是讓他們討好附和、人雲亦雲。

夫子希望他們能夠保持獨立思考,又可容於這暗藏著許多“規則”的俗世。

中庸之道矣。

用心良苦。

……

四月已至,京都城裏多了許多少年讀書人,便說明,這府試要開始了。

順天府下轄宛平、大興兩縣,轄內所有已通過縣試正場的學子,皆可報名參加考試。雖隻有區區兩縣,數量比不得其他府,可報名參加府試的人數,一點沒比其他地方少,足有八百餘人。

畢竟,京都一帶,殷實人家多一些,有餘錢培養讀書人,倒也正常。

最終卻隻錄取八十餘人,十中取一,其難度比縣試難了不少。

景川伯爵府距離府試貢院並不算遠,故此,三個小子也無需專程去租住客棧。府試同縣試一樣,分為五場,每場考一日,最重要的是第一場,即正場。

四月初九這日,正場開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