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眷間閑敘,總能從東一句西一句的家常中,探出些許信息來。
原以為楊家兄妹隻比竹姐兒小三歲,可虛歲實歲相抵,實則差了足四歲。因兄妹二人秋時出生,楊家老爺子便取了“泉”、“月”二字,意境高潔清朗。
少女發髻簪子深有講究——金鑲玉貴,荷寓家和,發髻簪蛙,多子多福,相夫教子。楊家小姐戴此金玉簪,既是含蓄盛讚裴家有如玉才子,亦是自顯門風教養,有女初長成,尚未婚約……楊夫人為女兒選如此簪子,可謂用心良苦。
既表了心中初步意願,又不會令得兩家尷尬,點到即止。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兩家結個眼緣,若是有緣能成便是喜事一樁,若是沒得緣分便是閑敘一場,並不相妨。
高門講究門當戶對,卻也不會空口白牙就把婚事定了,多走動走動總是好的。
蓮姐兒幾個與楊時月相聊時,無形摻了些詩詞典故在話裏頭,楊時月端目嫻聽,總能會其深意,溫和地把話接下去,才情顯露而不賣弄。
通曉詩書,賢淑自華。
裴家在端詳楊時月,楊夫人又何嚐不在打量裴家,見到伯爵府家風和睦,待人寬厚,女兒們談吐不俗,越發篤定先前的看法——裴家會是個好夫家。
眉眼彎彎。
時候不早了,楊夫人起身請辭。
楊家人走後,裴家女眷仍在堂內坐著閑敘,老太太很滿意楊家,也很滿意楊時月。
蓮姐兒平日裏隨婆母出去走動多,知曉得也多些,言道:“楊家門風清貴,輩輩常有功臣名人,教養嚴而不苛,善而不縱,這位楊夫人在官婦中也頗有聲望,今日一番接觸,果真不假。”
英姐兒接過話道:“清貴門第,殊色娉婷,知書達禮,清修大方,有這幾樣,楊家小姐自然是極出挑的……隻不過有緣無緣,終究還是得看弟弟的意思罷?”
堂內眾人皆點頭,她們都知曉少淮的性情。
知曉他聰慧溫厚,卻不知曉他喜歡甚麽樣的。
“我省得。”林氏應道,一番接觸下來,她也是滿意楊家姑娘的,又道,“少淮自幼懂事,總是操心他人而不叫他人操心,愈是如此,愈叫人心疼……我今日特地叫你們回來,便是想讓你們幫著一起參謀參謀。”
煞費苦心。
竹姐兒寬慰道:“淮弟是個聰慧的,母親隻需跟他提一提有這麽一位姑娘,略談幾句,他自會明白母親的苦心,餘下的就看緣分了。”
林氏點點頭。
蓮姐兒為了緩和氣氛,笑著道:“合該是淮弟學問為人都出色,還怕討不著賢內助?母親且放心罷。”
……
話兩邊說,楊家馬車裏。
當哥哥總是會多護著些妹妹,豈料楊向泉與裴少淮一番接觸之後,竟是話鋒突轉,言道:“初來時,我原想著是哪般才俊,竟能讓母親主動帶妹妹過來走動……見了之後才知曉,這位裴家長孫的學問實在太深厚了。”
又道:“隻堪堪談了個半時辰,猶覺不足。”他從裴少淮的話中,領悟了不少學識,於今年秋闈有益。
讚歎不絕。
楊夫人輕嗔道:“我叫你替妹妹好好相看,你卻隻顧著討學問了。”又道,“好女難求,才俊亦難求,好親事不是等來的。”
在楊夫人心裏,此事若是能成,確實是一樁好姻緣,女兒嫁過去,夫君性溫有本事,家中規矩又不失和氣,往後的日子不單能過好,還能好過。
楊夫人著實看中了裴家,隻看有沒有緣了。
回到楊家,閨房裏,楊時月臉上已經褪了嬌紅,多了幾分平靜,她照著銅鏡,抬手輕輕拆下簪子,幾縷青絲散落下來。
簪子被放入小屜中,擺放齊整,關上了鎖竅。
楊時月鬆了口氣。
丫鬟替楊時月把散落的青絲盤好,問道:“小姐,夫人好不容易才打造好的簪子,精巧好看,怎麽光戴一回就鎖上了?”
楊時月自不能說這支簪子雖戴在她頭上,卻是專門為了去裴家而打造的,含糊應道:“再戴出去,就會叫人為難了。”
若是戴出去讓外人見到了,裴家會為難。
丫鬟不明所以,隻能哦哦應過。
……
裴少淮見了楊向泉,母親又跟他細細說了楊家小姐的性情,兩件事一疊加,他便是根榆木頭,也該明白兩家有意撮合他和這位楊家小姐。
裴少淮並沒有太抗拒,反覺得有些好笑,心中自嘲,若是在前世裏,按他的真實年歲也確實該“相親”了。
看到母親目光盼盼,裴少淮應道:“孩兒曉得了,若是樊園裏再有集會,孩兒必定去上一遭。”
去見一見,成或不成,不光是要給家裏人一個交代,也是要給人家姑娘一個交代,裴少淮知曉這個世道裏女子婚事最是不易。
隻是心間仍是湖麵止水,未有一絲波瀾。
……
夏末秋初,這日英姐兒把陳行辰領回娘家,帶到了裴少淮的院子裏,臉上有些氣惱,言道:“弟弟,你可快勸勸你這個姐夫罷。”
裴少淮哭笑不得,不知小兩口鬧了什麽“不和”,竟要他這個弟弟去勸。
“你自己說。”英姐兒對陳行辰道。
陳行辰挺直了腰杆,一五一十把事說了出來。
原來,陳行辰來年要參加春闈,此時本應是苦讀衝刺的時候,偏偏英姐兒有了身子,陳行辰便滿心都是英姐兒,根本沉不下心溫習功課。
總是才下筆寫了幾句話,又跑過來看看、問問,是否乏了渴了餓了。
英姐兒說有嬤嬤來照料,卻不奏效,想到陳行辰曾聽過弟弟的勸,英姐兒這日便把官人給領了回來,讓弟弟再“教訓”他一次。
裴少淮了然,在一個特殊的時候,小兩口心係彼此,倒也真摯。他先把姐姐送了出去,叫她去母親的院子裏,才招呼姐夫坐下閑談。
他要當小舅了,猶覺得喜中帶憂,更何況是陳行辰這個準備當父親的,裴少淮明白姐夫的心事,卻沒有辦法感同身受,於是先靜靜聽著。
陳行辰徐徐道來——
一則,他見到妻子的肚子一日日大起來,既期待又擔憂——女子生產,畢竟是鬼門關裏走一遭。
心裏總掛著這件事。
二則,他覺得自己學問尚且不夠,即便過了春闈,也難在殿試中躋身二甲,留京無望。彼時他被外派,英姐兒又剛剛生產完,他豈能安心離京上任?
陳行辰打算再等三年。
裴少淮想了想,言道:“抓緊時日溫習功課以爭前列,考取功名為妻兒添喜添福,這兩個道理,便是我不說,姐夫自己也會明白……隻是有一樣姐夫忽略了。”
“是何?”
少淮言道:“姐夫心係姐姐,姐姐又何嚐不是?姐夫可曾想過,你若是耽誤了功名前程,一誤三年又三年,姐姐難免心生自責,以致心情鬱鬱,如此隻會多增幾分凶險。”
又建議道:“最怕的是你一心為她好,她也一心為你好,兩人卻做著相反的事。依小弟之見,此事不在於考或不考,而在於夫妻間一同商議……姐姐懷著身子,姐夫不如大度一些,主動把剛才同我說的這番話,說與姐姐聽,兩人商量著打算。”
陳行辰聽到那句“多幾分凶險”,便已經被少淮說服,點頭答應。
夫妻二人消除誤會後,陳行辰順了英姐兒的意思,此後,陳行辰慢慢沉下心來,溫習功課備考春闈。
他天資不差,心裏有了動力,大有可為。上回秋闈時是為了揚名算學,如今春闈,新添一樣——還為了妻兒。
……
離秋闈還有一個月,少津、言成狀態很不錯,文章功底擺在那,考官如何出題都不怕。
剩下就看臨場發揮、現場應變了。
有少淮傳授經驗,兩人平日裏注重練體,身子骨硬朗,不似普通書生那般孱弱。
為了幫他們打磨穩健的答題節奏,在裴少淮的建議下,夫子為少津、言成安排了兩場“預考”,每場九天,所有時間設置都與秋闈一樣。
製藝題、判表詔題,是夫子出的,時事策問則是徐大人出的,題目的廣度、難度不亞於真正的秋闈。
第一場考下來,兩人皆在預考中出現了不少問題,影響到筆下文章的質量,夫子判卷後言道:“隻有平日裏的八成水準。”
少津、言成不由一驚,立馬反思琢磨,以求麵麵具善。
第二場的時候,兩人顯然從容了許多,沒有盲從對方節奏,而是按照自己的路數來,宛如按照設想好的刻度一步步往前走,有條不紊。
這回,夫子判卷後,十分滿意,卻不露於色,言道:“九分矣。”
……
秋色漸濃,天氣幹爽,桂花樹上抽出細小花苞,藏於葉間,尚不聞其香。
京城裏學子愈見增多,多是來赴考北直隸秋闈的。
八月初八,秋闈的前一日,少津、言成皆已準備就緒,三更天裏,就著貢院燃放的信號炮登車出發。
貢院門前,燈籠光微,映於二人臉上,稍顯緊張,少淮前來送考,笑嗬嗬打趣道:“都到門前了,無需緊張,也無需多想,隻消記得自己叫甚麽名字就成,其他皆可忘了。”
再次點驗考籃物件無誤後,少淮送他們排隊入場,才回到馬車裏。
巧了,裴少淮透過車簾,見到一輛熟悉的馬車緩緩駛來,停在了不遠處,車上之人下來,果真是老熟人——另一個裴家。
裴少炆上回隻中了副榜,不算中舉,今年要再次下場考試。
三年不見,裴少炆未見壯實,反倒消瘦枯槁了幾分,眼神有些迷離渙散。
不是祖父前來送考,而是祖母,二老太太給孫兒打氣道:“炆兒,你好好考,夫子們都說,你隻要發揮正常,必定上榜無虞,還可爭一爭名次。”
又道:“等你中了舉,有了功名,祖母便讓你祖父替你去說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