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常有人問我:“崔老師,你以前寫作文的時候,是先構思好了再動筆,還是信手拈來?”我說:“你開什麽玩笑?我還用構思嗎?當然是提筆就寫,一邊寫一邊想,想寫成什麽樣就寫成什麽樣,而且寫得行雲流水,妙筆生花。寫完如果有老師表揚,以後就照著這個思路繼續寫;如果老師說這篇寫得不好,下次就不用這個思路了。”他接著又問:“我們老師說寫文章就像蓋房子,要先畫好圖紙,也就是構思好,再動筆。”我說:“你們語文老師是建築係畢業的,蓋房子可以這樣,但是寫作文還真的不能這樣。”

動筆之前,是先想清楚立意、人物、故事、情節結構、開頭和結尾,然後再寫?還是想不清楚也沒關係,寫了再說?今天,我來談談這個問題。

老舍說:“盡管我們要隻寫二三千字,也須先寫出個提綱,安排好頭一段說什麽,第二段說什麽……有了提綱,心裏有了底,寫起來就能順理成章;先麻煩點,後來可省事。”

博爾赫斯說:“當我要寫點什麽東西時,我的感覺是,這些東西事先就存在著。我從一般觀念開始,大致上知道開頭與結尾,逐步發現中間的各個部分。但我並沒有感到我要去發明這些部分……事物本身存在著……我的任務就是去發現它們。”

你看,都是大作家,說同一件事,想法卻挺不一樣。咱們接著再看看其他大作家是怎麽說的,基本上也不太一樣。

作家朱天文有人知道,有人不熟悉。她的許多小說被著名導演侯孝賢拍成了電影,也是跟侯孝賢合作最多的作家,比如《聶隱娘》《海上花》《悲情城市》《戀戀風塵》《冬冬的假期》《小畢的故事》。朱天文在回答“事件是怎麽編排的?”這一問題時,說:“要從建立人物而來。事件既不能開頭就去想它,也不能單獨去想,它永遠是跟著人走的……所以你要先把人物想清楚,直接進入人,麵對事物本身。當人物皆一一建立起來時,結果雖可能隻是采用了他的吉光片羽,但那都是結實的。顯現的部分讓我們看見,隱藏的部分讓我們想象。那麽環繞它從現在到未來衍生的任何狀況,都是有機的。”也就是說,留在你腦海裏的那些片段,哪怕是幻想出來的,都應該是活的。

馬爾克斯說《百年孤獨》小說的基礎是這句話:“多年以後,麵對行刑隊,奧雷裏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他在解釋為什麽開頭的這句話成了整部小說的基礎時,是這樣說的:“我寫《百年孤獨》前的第一個想法,第一個形象——因為我寫一本書前最先產生的東西是一個形象,不是一個概念或觀念,是一個形象——是一個老人領著一個孩子去看冰塊。這個形象的原型是我外祖父。”你看,也是一個人物形象,跟朱天文說的一樣。

朱天文繼續解釋作品結構與整體的關係,說:“也有另一種結構的方式,無所謂主題副題,可以說每一片段都是主題。”她說的是結構方式無所謂,主題、副題、每一個片段都是主題,要像對待主題一樣對待每一個片段,把每一個片段都當作主題,而把善待每一個片段當作規則。這是不是特像我們生活中說的要善待每一個人,善待每一件事,善待每一幅作品?

侯孝賢在思考劇本時,喜歡許多與敘事發展似相幹似不相幹的東西,而且他排斥因果關係的直接劇情。那些不相幹的東西裏豐富的趣味和生機,永遠吸引他從敘事的直線上岔開,采以不規則的蔓延。如果想出來的每一場戲,都帶有作用和目的……一個連一個的,侯孝賢立刻就顯得不耐煩,齜牙咧嘴道:“太假了。”什麽是不規則的蔓延?如果你的每一場戲都有用,都有一個連著一個的目的,那就太假了。生活中有很多事,其實就是漫不經心的偶遇。朱天文和侯孝賢教給我們的方式就是用心對待每一個片段,把每一個片段都當作主題。如果把善待每一個片段當成寫作文的規則,文章的結構問題可能就解決了。

我對侯孝賢的想法深有體會,記得以前做《實話實說》和《小崔說事》欄目的時候,經常會出現嘉賓說著說著就跑題了的情況。作為主持人,我要考慮錄製的時候要不要打斷,後期剪輯的時候要不要剪掉。後來我發現,有的跑題要剪掉,有的跑題雖然跟談話主題無關,但是它的內容有趣、有價值,甚至起到讓觀眾更深入了解這個嘉賓的品格、性格和生活背景的作用,這類的跑題就統統保留了下來,這也是這些談話節目特別耐看、特別有人情味的原因之一。我們有時候稱之為“意味”,其實就是朱天文說的“不規則的蔓延”。

斯蒂芬·金也說過“不構思”的觀點。他強烈反對寫作者事先構思故事情節。他認為構思的情節永遠比不上在寫作過程中,讓故事自己發展出來的情節。他的作品創意,有時候就來自一個有特點的人物原型,有時候隻是感覺這個人物有可能會做一件與眾不同的、特別的事情。比如,那個綁架了作家的書迷,也就是《危情十日》的故事,他說他隻是有次打盹兒,夢到如果一個偏執的女書迷遇到自己迷戀的作家會做什麽,幾乎就是幾行字的事。然後,《危情十日》的創意就立住了,接下來他隻是根據人物特征讓這個故事在自己筆下自然發展。

現在的孩子們寫作文時可能開頭、結尾、中間都要想好,然後一氣嗬成,因為一堂課就得寫出來。高考的時候,兩個半小時內要把作文和其他內容都寫出來,所以沒有那麽多的時間讓你去善待每一個片段。要不然就先把它放在一邊,要不然就從日常開始修煉,就這麽兩個方式。

斯蒂芬·金認為,寫作像考古發掘,那個東西(故事)就埋在地底下,你要做的,就是小心翼翼地把它盡可能完整地呈現出來。這像不像博爾赫斯說的:“……這些東西事先就存在著……”所以,有時候大師們的觀點驚人地一致,可能就是他們找到了真實有效的規律。

講到這裏,我做個小總結:古往今來的大師們寫作文的時候既有構思派也有自然衍生派。咱們分別捋一捋這兩派。

先說說自然衍生派,在文學寫作方麵,這一派居多。自然衍生派就是一個人物、一個故事、一個梗概怎麽開始讓它自然生發。許多大作家有這類的描述。

巴金曾經這樣說到他的創作:“我寫《家》的時候,仿佛在跟一些人一同受苦,一同在魔爪下麵掙紮。我陪著那些可愛的年輕的生命歡笑,也陪著他們哀苦。”你們可能不知道一個背景,巴金在寫《家》的時候,他的哥哥自殺了。那時候他已經寫了《激流三部曲》的一部分,收到了哥哥自殺的電報,當時就把寫過的所有東西都撕碎扔掉了。當你知道這個背景的時候,你再重新看《家》,這本書好像從頭到尾都有一種壓抑悲哀的氣氛——他不讓一個人快樂,不讓他們有一個好的結局,永遠是在人們高興的時候,有一個不高興在那兒等著。我覺得這跟巴金心裏的疙瘩特別有關。自然衍生派就是作家有了這樣的心情,整個作品就衍生在這種氣氛中。

陳忠實說他把小娥寫死的時候,自己快陪著一起死了。他接受我采訪的時候是這樣說的:“鹿三從背後捅了她一梭鏢,小娥回過頭叫了一聲:‘大呀!’然後就死掉了。寫到這兒的時候啊,我當時眼睛就黑了……其他人物也有死亡的時候——當然,一個生命的終結,我也有感傷——但沒有達到小娥死的時候,讓我兩眼發黑這樣一個狀態。”我還問他:“你這麽愛小娥,為什麽不讓小娥繼續活著呢,反正筆在你手裏。”他說不行,情節發展到這裏,小娥就是活不下去了,而且主要人物在長篇小說寫了不到一半的時候就死亡了,是創作忌諱,但是,他覺得這是沒辦法的事。他說筆確實是在他手裏,但那些人物是活的,他沒法掌控他們的命運。

馬爾克斯也說過類似的感覺,他說:“我描寫奧雷裏亞諾·布恩迪亞上校之死的時刻可能是我一生中最令人難受的時刻之一。我上了樓,梅賽德斯(他夫人)在午睡,我躺在她身邊。她看出了我的沮喪,問我:‘他死了嗎?’我說:‘他死了!’我哭了兩個小時。”他的夫人知道,上校要死了,對他們來說這是一個過不去的難關。

法國作家福樓拜也哭過,據說他像小孩似的坐在地上痛哭。他哭也是因為他寫的長篇小說《包法利夫人》裏的主人公包法利夫人快死了,他就哭起來了。如果能見到他們,人人都會說一句話,你可以讓他不死,筆在你手裏。但是他們都說,當他們寫到那兒的時候,他們決定不了他們的命運。所以才會有這個偉大的福樓拜,才會有這個包法利夫人,而不是另一個夫人。

為什麽幾代人癡迷於他們的作品,就是因為它們是作者用生命寫出來的。我現在講的是他們用生命寫作的這種體會,但我們掌握了這個體會,僅僅是為了寫一篇作文就太廉價了,所以我覺得可以把寫作文當作自己人生的一件大事,或者當作人生的一部分,這麽對待可能才不會問,怎麽開頭,怎麽結尾,而是會想怎麽去體會這個社會,怎麽去體會一個人的心靈,怎麽通過一雙眼睛看透這個世界的規律和它運轉的方式。到那個時候,我覺得寫作對於我們來說就不是一個簡單的任務了,可能是一種享受、一種研究、一種非幹不可的事了。

怎麽才能讓筆下的人物自己動起來、活下去,甚至走上絕路呢?畢飛宇說作家一定是一個善良的人。他說:“在他麵對人物的時候,在他麵對文字的時候,在他麵對作品的時候,他一定要善良,哪怕他寫的是一個惡人。在道德意義上他很惡,可你永遠不能忘了,他是你筆下的人物,他是你作品中的人物,一定要善待他。善待他特別簡單,怎麽樣叫善待他呢?並不是我寫他每天吃肉喝酒,讓他抽最好的煙、穿最好的衣服,那就是善待他。就是你讓他這氣得順,你得花很長很長的時間,給他時間,很耐心地陪著他,知道他是誰,知道他怎麽樣去做事情,他才是順的。”他還說:“我體會最深的一句話就是,所謂寫作就是和人相處……你得耐心地在你虛構的那個世界裏麵,非常非常耐心地跟他相處,要花很多很多時間。”

畢飛宇是坐在自己安靜的書房裏,耐心地跟自己筆下的人物相處的。而據說法國作家巴爾紮克寫到入情入景時,會穿起他小說中虛構人物的衣服,對著鏡子做各種古怪的動作。

再說說構思派。

有人說謀篇布局是構思派的核心理念,首先考慮的就是主題要明確,主題確定了以後堅持它。

明朝戲曲作家王驥德有過極為形象的比喻。他說:“寫文章詩詞就像造房子。先定規式,自前門而廳、而堂、而樓,或三進或五進或七進,布置幾間廂房,廚房、浴室、小花園、亭子在哪兒?前後、左右、高低、遠近,尺寸無不了然胸中,然後才開工。”這個比喻,曆來受到人們的重視。也就是說,動筆之前謀篇布局很重要。你造這個房子是幹什麽用的,是住家、開餐廳,還是開酒店?然後你才能決定是三進或五進或七進等這些功能。

英國大作家毛姆說你必須努力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說什麽,然後死守不放。其實,當我們不討論主題的時候,我們會覺得毛姆說的非常沒用,但是現在我們開始討論了,我們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了,為什麽要守住不放,為什麽要找出這個核心。想清楚自己到底想說什麽其實並不那麽容易,舉個例子,《水滸傳》大家都看過,其中很多人物的性格有粗魯的一麵,比如魯智深、史進、李逵、武鬆、阮小七等,但他們是一樣的嗎?他們是怎麽粗魯的呢?他們的粗魯有區別嗎?有。仔細想想我們每個人都能說出他們的區別嗎?看看金聖歎的總結,他說:“魯智深什麽事都著急;史進的粗魯是少年任性,想怎麽幹就怎麽幹;李逵的粗魯是蠻,動不動要把這個砍了,把那個砍了;武鬆的粗魯是豪傑不受羈,我是個武士別誰都管我;阮小七的粗魯是悲憤無說處,於是就魚死網破。”所以你看看,僅僅是粗魯這種性格就有這麽多不同的地方,這些不同決定了人物都不一樣。所以構思很重要,當我們決定寫一個粗魯的人,當我們準備寫一個亞洲二流球隊,當我們想寫一個獨特的足球教練時,我們一定要構思好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然後再堅持不懈地寫下去。

我們比較熟悉的應該是《我的母親》《我的父親》《我的爺爺》《我的學校》等標題,如果我們現在要寫一篇《我的父親》,這應該是大家最熟悉的人,你可以想父親是個什麽樣的人。你是寫父親的正直,還是有愛心?如果寫正直,又是怎樣的正直?如果寫他的愛心,是寫他泛泛的愛心,還是寫他讓你感動的愛心?哪一點最代表父親的個性和為人?你繼續問下去,你才能明白自己到底要寫什麽。關於父親,我們可以問自己一百個為什麽,然後再定下來寫,寫的時候就不要再搖擺了,這既然是你從思考中篩選出來的,就不要再猶豫了。

我們都知道朱自清的《背影》。他寫了父親的一個背影,比寫他父親的正麵還經典,還源遠流長。我覺得這個就是他把自己跟父親的接觸、經曆,一幕一幕地像電影似的演了一遍。而他記住了這個背影,不但能體現他父親的品性,也特別有畫麵感,讓我們也記住了一個父親。這個父親把孩子放在心上,孩子臨走了覺得沒有什麽可做,也要穿過幾條鐵道,去給孩子買幾個橘子。就像剛才毛姆提醒的,找到了寫作的主題,就要死守著不放。

一般人提起筆來就寫,寫到哪兒算哪兒,還有的是因為對題目不熟悉,慢慢地就往自己熟悉的方麵寫,容易跑題偏題。比如讓你寫“背影”,可能寫成了“正麵”;“我養成了一個好習慣”會容易寫成“我如何改掉壞習慣”;“一件童年趣事”會寫成一件高興或激動的事情。怎樣才能死守不放?答案是三個字——“關鍵詞”。抓住一個關鍵詞寫,不斷回到自己最初的想法或者主題,死守著它就對了。我給它總結成兩個字——“利益”。你也可以記住“關鍵詞”,也可以記住“利益”。把這件事想明白了,對你的寫作特別有好處。什麽叫利益?就是我想幹什麽,我想說什麽,這樣我們才能知道怎麽幹、怎麽說、怎麽寫。比如說標題叫《一件小事》,我想說一件小事,我想說一件大事也是小事,我想說世界上沒有小事,我還可以說沒有什麽大事,天下再大的事也是小事。這都是利益,有了這樣的利益以後,你的一件小事才能寫起來。其實寫作這件事是非常主觀的,一件小事就是非常主觀的,你覺得是小事,我覺得是大事。所以我覺得關鍵詞也叫“利益”,要先把這個記清楚。我原來做電視節目的時候,經常有人說一句話:“不要因為走得太遠,而忘記了為什麽出發。”就是這個道理,觀眾看我們做電視節目的,如果出去拍新聞,扛攝像機的隻能拍別人,而不能把自己拍進去。

據說,某年某地高考模擬考試,作文題目是《我的母親》,一位同學把標題看成了《我的母校》,寫了一半才發現,怎麽辦?考生急中生智,加了一段文字:“我是一個孤兒,一直在校園中成長,我的母校就是我的母親!”居然得了高分。這是把自己拉回來的方法,我當然不提倡這種急中生智,把自己說成孤兒也不好。作家寫散文能做到形散而神不散,就是死抱著自己的主題。

明確到底要說什麽,接下來才能謀篇布局。大家應該看過歐?亨利的《警察與讚美詩》,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蘇比,因為寒冬想去監獄熬過,所以故意犯罪,結果六次皆未得逞,後來他準備懸崖勒馬、改邪歸正。我們看到這裏都屏住呼吸,以為他有重新做人的希望,可就在這時,蘇比被捕了。故事波瀾起伏,結局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是一篇構思非常奇妙的短篇小說。

除了短篇小說,在寫作中還有一類,就是電影、電視劇、舞台劇,事先對結構進行精心布局是更常用的辦法。比如,曹禺先生的《雷雨》采取的就是鎖閉式的結構模式,登場人物、活動地點、活動時間盡可能簡約和集中,劇情從危機爆發開始,步步逼近**。它將前後30年間周、魯兩家許多矛盾衝突集中在一天之內。曹禺曾說他的《雷雨》“太像戲”了。太像戲無非是在結構上非常下功夫,這也是標準的戲劇結構法。

謀篇布局之後,到底如何寫這篇文章呢?四個字:起、承、轉、合。

我特別愛看偵探電影,看多了發現其實隻有兩種類型的偵探電影。一種是跟著電影劇情破案,電影演到最後,你才知道是怎麽回事。比如《尼羅河上的慘案》,在前麵埋下很多伏筆。第二種是電影一開始就破了案,整部電影就是在講破案的過程。“起、承、轉、合”就是這麽回事。

中國古代詩歌構思巧妙的就更多啦。有一首很特別,是唐代詩人金昌緒創作的五言絕句《春怨》,寫妻子思念邊疆丈夫的詩歌。“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一共四句,大概是說,把樹上的鳥打走,別讓它一直叫啦,老叫把我的夢都驚醒了,讓我夢不到我遠在邊疆的丈夫。你看,一個妻子對自己愛人的想念,居然從把鳥趕走開始說,把思念愛人的情感描述得如此生動。這首詩不但構思巧妙,而且蘊含著中國文人寫文章詩詞的一個重要的邏輯線索,就是“起、承、轉、合”。這四句詩完全反映了“起、承、轉、合”的完整結構,古人說不僅“摘一句不成詩”,而且“中間增一字不得,著一意不得”,是意脈貫通、邏輯聯係緊密的範本。許多人覺得,利用這四句五言詩來解釋詩文的邏輯線索,的確能起到舉重若輕、化難為易的作用,建議大家背下來。

掌握“起、承、轉、合”的邏輯線索,為我們謀篇布局提供了重要的武器,也更容易理解大多數文章的結構。比如《孔雀東南飛》,“起”是夫妻感情很好,婆婆卻不滿意;“承”是妻子主動請求被遣回娘家;“轉”是在再嫁過程中卻出乎意料地自殺了;“合”是人們把夫妻倆合葬,以象征夫妻再團圓。你看,你可以這麽去掌握一篇文章的邏輯線索,也可以為自己要寫的文章謀劃一個邏輯線索。

我再說說“起、承、轉、合”的具體運用。首先是“起”,起就是開頭。開頭應當“開門見山”,已經快成為有定論的說法。因為開門見山容易迅速進入主題,也符合人們接收信息的心理習慣。臧克家的《有的人》是一首新詩,熱情讚頌魯迅“俯首甘為孺子牛”的革命精神。為了突出這個主題,詩的起始段開門見山地捧出人生哲理:“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運用兩組對立的概念,造成強烈的懸念,猶如奇峰突起,警鍾驟鳴,一下把大家吸引住了。魯迅寫的《祝福》,采用倒敘,先寫祥林嫂在除夕之夜,被凍死、餓死在魯鎮的街頭,一個勤勞善良、辛苦了一生的勞動婦女,最後卻慘死在大年三十的晚上,而這時財主人家卻正張燈結彩,一派喜慶氣氛。這是多麽強烈的對比和反差呀!這就是魯迅寫《祝福》的方式。

開頭的開門見山給後麵“承”和“轉”做了很好的鋪墊,展開起來水到渠成。比如《祝福》的開頭,自然就產生了一個疑問,祥林嫂怎麽就會無依無靠地慘死在大年三十?臧克家《有的人》開頭就說“有的人活著,他已經死了;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為什麽這麽說?讀者就帶著問號跟著文字前進了。這時候魯迅先生再娓娓道來,講述祥林嫂第一次來,又被帶走,第二次回來但是已經不再伶俐,開始讓人“厭煩”的過程,不看下去已經不行啦。祥林嫂的命運也安排了兩次轉折,第一次來魯鎮當雜工,雖然忙累,但“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第二次哭訴自己的悲慘改嫁過程,又留了下來。兩次看起來命運開始走向好的,但是立即又掉入現實殘酷的陷阱。《有的人》提出人生的實質性問題後,詩進入第二層次。分別對雖死猶生和雖生猶死的兩種人具體描寫,寫他們對人民的態度、對個人名利的態度和對生活目的的追求。第三層次寫人民對這兩種人的態度,結構也很簡潔明了。

托爾斯泰創作《安娜?卡列尼娜》時,努力學習普希金的《賓客齊集在別墅中》這個未完成的文藝片段所使用的“開門見山”的手法。托爾斯泰說:“要寫作就應該這樣寫,普希金總是直截了當地接觸問題。換了另一個人,一定會先描寫客人,描寫房間,而他卻一下子就進入了情節。”如果不算《安娜·卡列尼娜》開頭那幾句道德教訓式的警句,它等於是完全學習普希金的,一開頭就要讀者被吸引進奧布朗斯基家的一大堆事件中。“奧布朗斯基家裏一切都混亂了”,究竟什麽混亂了,讀者還不知道,他們要看到後麵才會知道。但這句話卻開門見山地立即形成了一個情節的紐結,這個紐結之後獲得了展開。

最後,我說說修改。大多數的作家建議不要太頻繁地停下來修改自己的文字,先寫下去,寫完了再回頭修改。魯迅就說過:“先前那樣十步九回頭的作文法,是很不對的,這就是在不斷的不相信自己——結果一定做不成。以後應該立定格局之後,一直寫下去,不管修辭,也不要回頭看。”

修改的第一要訣是寫完再改。

第二要訣是怎麽改?

斯蒂芬·金是開門改稿,什麽意思呢?就是自己先改一遍,然後給編輯、親友看,讓他們提意見。馬爾克斯卻是閉門改稿,就是不給別人看,自己關起門來改到自己滿意為止。所以,這事得你自己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