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山西給我的印象很美妙。
1966年前後,社會的管製已經趨嚴,各類書籍大多被當成毒草收繳,當時十來歲的我,隻好偷偷翻窗戶跑到被塵封的圖書館讀書,間或偷出來幾張木膠唱片聽。其中一大盤《小二黑結婚》的唱片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郭蘭英銀鈴般的歌聲,像流水一樣,清澈甘甜,響遏行雲。之後我又聽了電影《我們村裏的年輕人》中的《人說山西好風光》,到現在我都會唱:
左手一指太行山,右手一指是呂梁。站在那高處望上一望,你看那汾河的水呀,嘩啦啦啦流過我的小村旁……
在這些歌謠的熏陶下,山西在我腦海中形成了一副很清純的形象:高天流雲,溪水清冽,民風淳樸善良。日後接觸多了以後,雖然覺得山西的清純形象不再,但對山西在藝術領域的地位卻認識得更加深刻。從編成於春秋時期的《詩經》中的“唐風”“魏風”十九篇——包括極負盛名的《伐檀》《碩鼠》等,到今天山西籍音樂家輩出,如郭蘭英、關貴敏、閻維文、譚晶等,還有無數的民間藝人,山西可謂弦歌不絕,尤其晉北更是民歌的海洋。
關於山西的第二印象,就是“農業學大寨”。那時候全國上下一盤棋,在中央精神的指導下,我的家鄉貴州山區同樣在轟轟烈烈學大寨,“三戰狼窩掌”等故事我們都耳熟能詳,因此我對山西的印象又多了一條:極度貧瘠。
在當時,大寨的名聲比山西還響,山西隻是大寨的陪襯,以至於後來我到山西,第一願望就是拜訪大寨,也曾與大寨時任掌門人郭鳳蓮有過兩麵之緣。當時大寨想往工業化的路子上走,我很誠懇地提了一些建議,可惜沒能深入合作下去。
這些模糊的印象,是一個貴州大山深處的孩子對遠方的遙遙一瞥。令我遺憾的是,在十年新華社記者生涯中,我長期從事宏觀經濟報道,可以說是幾乎走遍全國,但竟一次都沒有到過山西。最接近的一次是,我從陝西采訪歸來,站在壺口瀑布上眺望,黃河滔滔,山巒起伏,隨行者說對岸就是山西,可惜始終緣慳一麵。
我真正踏足山西,是下海從事策劃行業幾年之後了。20世紀90年代末,山西當地一位生意做得很大的金融業老板,輾轉邀請我前往考察。我去的時候,發現他麻衣素履,居士打扮,一副看破紅塵的模樣,合作自然無從談起,但對方還是很尊重我。在這位居士老板的陪同下,我仔細地走了一遍山西,從閻錫山故居,到五台山,再到平遙古城,也看了名噪一時的話劇《立秋》。
在和話劇創作人員交流的過程中,我非常感慨:在野心時代裏,人心往往被物欲驅使,山西的能源經濟更是典型,但偏偏是山西這片土地上出現了《立秋》。
天地生人,有一人應有一人之業;人生在世,生一日當盡一日之勤。
這種對傳統與變革、國運與人運的深切反思,除了山西我還想不出中國哪裏能演繹得這麽到位。
彼時的山西,小煤窯已經興起,一路上灰塵漫天,兩邊擁塞著一輛輛拉煤的卡車,路麵凹凸不平,空氣中彌漫著煤灰味,文化也壓抑得厲害。但就在這晦澀沉悶中零星閃現的一點火花,讓我意識到:山西絕非某個無足輕重的省份;某種深埋於煤層之下的璀璨,有待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