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很多麵目模糊的省份不同,山東人的性格特質非常鮮明。從好的方麵來說,山東人厚道、豪爽、講義氣、好交友、講禮節;當然封建保守、重男輕女等負麵評價也不少。
無論誇讚山東人厚道還是批判山東人封建,許多人都會指向一個萬金油答案:“千年禮樂歸東魯,萬古衣冠拜素王。”俺們大山東是千年“孔孟之鄉”,禮教悠久,在千年儒教浸染下,忠信厚道、封建保守都是題中應有之義。
孔子說過“學而優則仕”,所以山東人熱衷於仕途;孔子說過“舉國上下交爭利,則國之殆矣”,所以山東人瞧不起商人;孔子信奉“中庸之道”,所以山東人墨守成規,凡事不願出頭……山東的問題怪不得父老鄉親們,要怪就怪孔夫子影響太深,著實沒辦法。
這些話乍聽上去也有幾分道理,就連很多山東人都信了,以至於現在隻要一說“山東人保守”,立馬就有人說“誰讓山東是‘孔孟之鄉’呢”,好像山東從春秋戰國一直保守到了現在。
但仔細推敲之下,這種說法很難站得住腳。曆史上的山東人,曾長期讓曆代皇帝備感頭大。曾經十餘次視察山東的乾隆皇帝就說過:
朕聞山東有“不欠錢糧,不成好漢”之惡諺。
翻開史書會發現,號稱“孔孟之鄉”的山東,實則匪患嚴重,壯士滿地走,占據了中國古代農民起義的多半。赤眉軍、黃巾軍、瓦崗寨、黃巢起義、梁山好漢……曆朝曆代的叛亂,山東人都是主角。到了清朝,叛軍更是像雨後春筍般一茬茬猛長,撚軍、大刀會、白蓮教……就連轟轟烈烈的義和團也起源於斯。這些恐怕不是“孔孟之道”能解釋的。
也有人認為,真正影響山東的不是“孔孟之道”,而是梁山泊文化。他們解釋道:很多山東人相信“生死之交一碗酒”,所以才會重視酒場,而且山東人重視兄弟感情,酷愛排座次,這和《水滸》何其相似!
在我看來,給山東找魂,無論是“孔孟之道”還是“水滸遺風”都有些道理,但不全麵;山東真正的魂是認大哥。
除了山東外,東北也盛行大哥文化,但山東和東北的大哥貌似相同,骨子裏麵卻是截然相反。東北的大哥文化是一種對自由、個性和江湖義氣的追求,而山東則是源自骨子裏對權威的崇拜和追隨。
山東的大哥文化,對上體現為忠君愛國,對中體現為孝順父母,對下體現為兄弟義氣。“孔孟之道”和“水滸遺風”是大哥文化的一體兩麵,不管是忠孝義氣,還是傳統保守,都是認大哥情懷的不同表現。
在這種認大哥文化的熏陶下,山東人在正確路線下是模範,在錯誤路線下也是模範。為什麽?就是因為認大哥,大哥說什麽都對。
山東最大的大哥當然是孔聖人。1925年,山東土生土長的張宗昌統治山東後,聘請以保守著稱的晚清狀元王壽彭擔任教育廳廳長、山東大學校長。在王壽彭的就職典禮上,張宗昌說得很直白:“俺山東是孔聖人之邦,盡管別的地方有人不敬孔聖人,不讀聖賢書,要把線裝書拋到茅廁坑裏去,俺山東可不準行的……小妞大姑娘到頭嫁人做媳婦,不讀經書倒也罷了,男學生不飽讀聖賢寶訓那怎麽行?人人照著孔聖人的道理辦,準沒錯。”
水泊梁山也是如此。大哥說“替天行道”,兄弟們路見不平一聲吼;大哥指哪,兄弟們就打哪;大哥說大秤分金、大碗吃肉,兄弟們就一塊幹;大哥說要討個封妻蔭子受招安,盡管李逵、武鬆這些人心裏麵不舒服,但大哥已經說了,咽著眼淚也得走,因為大哥總是對的。
認大哥情結到了現代,最直觀的表現就是山東人重貴不重富的觀念。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走仕途,經商賺錢往往被人看不起。山東人對當官的癡迷,本質上是對權力的崇拜;家裏有人當官,全家跟著沾光。
20世紀90年代前後,臨沂的王廷江把價值六百萬的白瓷廠捐給了集體,企業戴上了紅帽子,自己也搖身一變成了村支書,被推舉成社會主義教育的典型。一時之間,全山東突然冒出了很多小“王廷江”。我對這種現象很感興趣,特地采訪過一個“小王廷江”。
他跟我講:“雖然工廠捐給集體了,但還是掌握在我手裏。這就是不求所有、但求所用,但我從個體戶變成了村支書。之前我雖然有錢,但沒有安全感,直到當了村支部書記才有安全感。”我當時不理解,問他什麽是安全感,他拿起喇叭給我表演了一段烽煙戲諸侯:“鄉親們!十分鍾之後到操場集合,不得有誤,不得有誤哈,有急事!”他一喊,全村村民立馬甩開手上的東西,從田間地頭、屋裏炕上開始集合,就像平原遊擊隊和地雷戰裏的人一樣埋頭蹭蹭猛跑。幾分鍾以後,鄉親們全都在操場集合,他又說:“鄉親們,沒事了,來了個大記者,想看下大家,都回去吧!”眾人散去後,他說:“王記者你看,這就是權力的重要性呀,這就是我為什麽要當書記呀!”這段經曆深刻反映了山東人對貴和富的看法。
山東重貴不重富,還有一個典型案例。山東省陽穀縣的一位老兄,從街頭混混、民辦教師、科儀廠廠長起步,一路拉關係買官和謀取榮譽,從草莽英雄一步步變身為副部級幹部。最有意思的是,這位老兄還極為特殊,“十八大”以來有一百多名副部級以上老虎落馬,其他人落馬的罪名繁多,其中基本都有受賄這一項,他卻隻有行賄一條罪名。而且,在年齡、入黨材料、工作經曆、學曆、家庭情況等全麵造假的情況下,他還敢買官買到司法部,真是老鼠鑽到貓窩裏,令人啼笑皆非。其實,我很能理解這個老兄的想法:家財萬貫不如官帽一頂,奮鬥半生,就想混個官當一當。
在經濟活動中,山東的政府影響力依舊很大。山東是“大政府小市場”的典型。這也是今天山東的企業缺乏質的突破,隻追求量的擴張的重要原因。企業的發展離不開專業化和相關多元化兩條路,一些山東企業最喜歡做的卻是無關多元化,通過做大塊頭來彰顯體量。更有個別山東商人樂意和官員勾搭在一起,他們在公關上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什麽都送,因此一度形成了非常嚴重的官商勾結現象,直接體現就是好勇鬥狠、好大喜功和輕率冒進,一出問題就是雪崩。
當年的秦池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1995年,秦池用近0.7億元奪得了中央電視台的廣告標王,企業大出風頭。經過新聞界的炒作,秦池一下子變成了全國知名品牌,銷售網迅速向全國擴張,生意做得風生水起。而在1996年,秦池居然用3.212118億元衛冕了央視標王,讓全國震驚。當時中央台記者采訪秦池的廠長姬長孔說:“你花了那麽多錢來投標王,得到了什麽?”他說:“建議大家都來搶標王,自打我搶了標王以後,從前門開進一台桑塔納,從後門就開出一台奔馳。這就是標王的意義。”當時有記者問及:“3.212118億元這個投標金額是怎麽計算出來的?”姬長孔回答:“這是我的手機號碼。”
後來央視來采訪我,問我怎麽看待秦池現象,我當時說:“秦池不亡,天理難容。”這個話可能有點難聽,可是為什麽這麽說呢?因為秦池的所作所為已經違背了基本的經濟學規則和常識。另一方麵,秦池是被中央台給“綁架”了。中央台為了自己的利益,把廣告拍出高價,讓一兩個企業來競拍,熱捧央視廣告,結果最後的廣告成本大大超過了這些企業的經營能力。這些企業隻想用炒作的方式來獲得未來,最後肯定會受到市場的懲罰。這一點,中央台也難辭其咎。結果不幸被我言中——在天價延續央視標王之後,秦池被曝光了一係列商業黑幕,銷售一落千丈。
每個企業的發展,都有其固有的規律。企業家一定要尊重這些規律,就像農民兄弟說的:
人欺地皮,地欺肚皮。
如果農民不好好地伺候土地,到了秋天顆粒無收,你就會餓肚子。這就是常識。但是,這些年的市場經濟讓很多人不相信這種常識,他們隻相信暴富,隻相信投機,隻相信捷徑,不想腳踏實地。這樣的話,雖然在短時間看不出什麽後果,但是長期肯定會被規律衝垮。秦池也好、三株也好,很多山東企業都犯了這個毛病。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麽今天的山東企業從輝煌逐步走向衰亡:當老板,最在乎副部級待遇,關心政治地位,講究見官大一級的排場。企業早期可以維持一時,但肯定違背市場規律,最後走衰是必然的。
在濃厚的認大哥的情結下,跑關係、攀老鄉、喝大酒成了山東人的三大絕活。
山東人跑關係堪稱天下一絕。我20世紀80年代跑中國采訪的時候,有一句流行的順口溜:
廣東靠南洋,山東靠老鄉,北京靠中央。
山東的那些基層幹部和老板,鑽營關係的能力也超出想象。一個山東老板想要找我,他一定能找到;就算完全不認識,幾天後他也能到我家裏坐著,這點我親身領教過。二十多年前,臨沂的一幫老板去廣東找我,不知道通過什麽渠道接上線,說想在臨沂模仿碧桂園搞一所貴族學校。當時交通非常不方便,從廣東到臨沂,飛機、火車、汽車要折騰個兩三天才能到,所以我完全沒有興趣。結果他們中一個說:“王老師在哪,我們在哪。不影響王老師的行程,給我十分鍾就行了。”
那時候深圳機場新建,航班還很少,我通常都取道廣州乘飛機,在上飛機前十五分鍾見到了這群人,他們已經在機場等了兩個小時。一行七八個人,說了半天我聽不懂的山東話。反正大概意思是,他們也不知道誰是王老師,但書記說讓他們一定要找到王老師,所以他們就來了。在我馬上登機前,其中一位老板突然拿出一個箱子,一拎至少有一百斤,打開一看全是各種造型怪異的石頭。我很好奇:“為什麽要送石頭給我呢?”他說:“這是俺們沂蒙山的石頭,俺們從山東背過來的。”之後,他們花了半小時給我講臨沂的石頭多麽了不起。石頭倒是其次,隻是這幫人的蠻勁、憨勁和誠意真的把我打動了。
說起攀老鄉,山東人也是一把好手。很多省份的老鄉見麵之後,往往人情寡淡,寒暄兩句告罷,山東人可不一樣。當年我拍紀錄片時,攝製組的攝影師就是一個煙台人,他把老鄉情誼發揮得淋漓盡致。從陝西、甘肅一路到新疆天山南北,隻要是漢族,經他嘴一說,十個人裏至少五六個是山東人,再一問發現都是膠東人,仔細一攀都和煙台有淵源。我當時開句玩笑說,“湖湘子弟滿天山”怕是要改成“膠東子弟滿天山”了。但他的老鄉情結和熱情,的確給拍攝帶來了不少方便。
上次我和另一個山東籍朋友到廣州時,恰好遇到了他,兩個山東人像“天王蓋地府,寶塔鎮河妖”一樣接上頭,那種他鄉遇故知的親熱勁,我從來沒在其他省份的人身上見過。
山東人喝酒也是一絕。原來我以為中國喝酒最厲害的是東北人,但在全中國闖**了個遍後我得出了結論:要說喝酒,喝得最厲害的還是山東人,山東人裏麵最厲害的是膠東人,膠東人裏麵最厲害的是文登人。
文登有種六十多度的“文登學酒”,當年在文登做項目,我們北京公司總經理親自出馬,三天之後,人不是接回來的,而是抬回來的。我等他醒過來後問他:“這個項目怎麽樣?”他說:“做什麽項目?一下車就接過去喝酒,一喝就喝了三天,主陪、副陪,然後‘三中全會’(先喝白酒,再喝紅酒,末了喝啤酒漱口),水陸雜陳,喝得是天昏地暗,幹脆被抬了回來。”我說:“項目沒做成不是耽誤了人家嗎?”他說:“人家說沒事。寧傷身體不傷朋友,先用喝酒表明誠意,項目以後再說。”我問:“那些當地客戶呢?”他說:“他們也喝倒了。”山東人喝酒還講究個身先士卒,帶頭衝鋒,最後全部撂倒。
我在山東有很多老朋友,有時去山東,打聽老友下落,旁人說走了。我問怎麽走的,了解到很多是喝酒喝死的,讓我不禁有“訪舊半為鬼”之歎。山東人舍命陪君子,酒桌上寧傷身體不傷感情體現得非常典型。
跑關係、攀老鄉、喝大酒的背後,其實都是認大哥。跑要跑大哥的關係,認要認大哥當老鄉,大部分酒局也是權力的遊戲。大哥用喝酒彰顯權威和控製力,手下用敬酒表白忠誠和服從。就算談生意喝酒,也要講究個“製度建設”,必須到位。時移世易,可能很多做法都會變,但認大哥的文化基因還是深深地刻在了山東人的骨子裏,從經濟、文化、政治、社會等方方麵麵深刻地塑造了山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