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地方有人才不奇怪,千百年來哪個地方沒有幾個青史留名的人傑?奇怪的是一個地方能大規模、長時間、高質量、一茬茬地往外湧現人才。
千年以降,浙江地區一直是中國的人文淵藪。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這裏的一草一木、一溝一壑,寫的都是吳越風情、魏晉風流和唐宋風華。
從宋元到明清,浙江綿延千年的文脈結出了豐厚的果實:浙江籍狀元就有六十人之多,占中國總狀元數的十分之一強;明清兩代,僅浙江籍進士就有六千五百多位。
我曾經給寧波慈城做過策劃。翻開慈城縣誌,這裏的人才多到難以置信:自唐至清,慈城出過進士五百一十九人,其中狀元三人、榜眼一人、探花三人;官至尚書和在全國各地為官的多達千餘人。
“士比鯽魚多”,袁宏道這一看似玩笑的類比,正是浙江遍地讀書種子的真實寫照。
浙江不僅出讀書人,更出大師。古有沈約、周邦彥、陸遊、趙孟頫、王陽明、王國維……今有魯迅、徐誌摩、鬱達夫、茅盾、金庸……浙江籍的文化大師可謂燦若星河,數都數不過來。可以說,浙江讓整個中國都變得精致了不少。
在亂世烽煙之際,浙江又多人傑。清末民初,中華民族恰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浙江雖然遠離政治中心,但偏偏能得風氣之先,思想激**、人傑輩出,從立憲名流到革命誌士,再到博古通今的大師,其中諸多人物無不身名彰顯、青史留名,即便百年之後仍鮮有人能望其項背。從蔡元培、章太炎、魯迅等學界巨擘,到陶成章、徐錫麟、秋瑾等革命先驅,以及之後以蔣介石為首的江浙軍政商群體強勢崛起,深刻地影響了20世紀的中國。
如今一夜之間,市場經濟的浪潮撞開了古老中國的大門,金錢至上、唯此為大的時代到來了。浙江又搖身一變,成了商品經濟的海洋,湧現出成千上萬的老板群體,繪就一副“遍地英雄下夕煙”的壯觀景象。
在改革開放初期,同樣是謀生,我那些雲貴川的老鄉們大多是外出打工,幹體力活,掙辛苦錢;而浙江人隻要有點條件,總想自己做老板,“白天當老板,晚上睡地板”,身家百把萬、上千萬的浙江籍小老板遍布全球各地。這種現象曾讓我很是難過了一陣子:憑什麽浙江人出去就可以當老板,而我們隻能當打工仔?
同樣是發達省份,浙江與江蘇比,一個是七山二水一分田,一個是三分之二的土地麵積為平原。在改革開放之初的1978年,浙江124億元的年度生產總值,隻有江蘇249億元的一半。今天的浙江,GDP總量雖然依舊比不過江蘇,但是在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上,浙江以4.2萬元的數據位居全國第一,可謂是富得紮紮實實。
千百年來,浙江人似乎總能找準浪潮之巔,並且整齊劃一地立在潮頭。在與時俱進這方麵,浙江人是全中國的典範,他們也理所當然成為時代的寵兒。
不僅浙江人,浙江本身也是集萬千寵愛於一身。說到浙江,人們往往會聯想到很多美好的詞語:富裕、人才濟濟、魚米之鄉、風景優美……最典型的就是曆代詞人筆下的浙江,例如宋代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裏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據說金主閱此詞,愛慕杭州勝景,遂起投鞭渡江之思。
不過,實事求是說,這些詩詞對浙江的描寫太理想化了,其實未必如此。1982年我第一次去浙江時,曾順路去看望一位在西北工作多年的老領導。他好不容易通過中央協調告老還鄉,回到浙江養老。我去看望他的時候,沒想到他和我抱怨道:“浙江什麽人間天堂,簡直是人間地獄。氣候哪有我們蘭州好!蘭州夏天涼爽,冬天還有暖氣;杭州夏天熱死人,四十多度,冬天冷死人。”那時候沒有空調,也沒有暖氣,西湖的冷風一吹過來,手上開的全是口子,當地人叫“開冰口”。
我後來多次去浙江,也領略了浙江的四季:“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亂花漸欲迷人眼,淺草才能沒馬蹄。”……名篇佳句中的浙江,總是金秋或早春,卻沒有人說夏天的悶熱、冬天的凍雨。大家都有意無意地忽視了浙江自然條件上的缺點,而對它的美極盡謳歌。
這很有意思,就像海德格爾所說的“詩意的棲居”一樣,往大裏講曆代都有各種“理想國”和“烏托邦”,從小處說各國也都有“桃花源”和“香格裏拉”的傳說,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每個人的心目中都有一個天堂,大家看到的都是它美的一麵,就像斷臂維納斯一樣,大家不關注斷臂,隻追逐維納斯。在世界各地的比較中,總會有獲勝者,成為所有人心中的“天堂”,比如法國人的普羅旺斯、英國人的大湖地區等。同樣,中國人的“天堂”就是浙江,浙江的好名聲不是浙江人自賣自誇,而是全中國人民誇出來的,因為這是他們心目中的“天堂”,不容玷汙。
浙江為什麽能夠成為全國人民的寵兒?這個問題可不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