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用一句話來描述一個區域,恐怕沒有什麽能比“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更深入人心。絕大多數中國人對湖北人的印象,可能都來源於這兩句話。中國寫地域的俗語很多,如“京油子,衛嘴子,保定府的狗腿子”(衛,指天津衛,今天津)等,但這些遠沒有九頭鳥的影響廣泛且深刻,也就“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差可比擬。

細品起來,“天上九頭鳥,地上湖北佬”和“上有天堂,下有蘇杭”還有所不同。後者明顯是褒義,充滿對江南風月的向往;而前者則麵目模糊,意味深長。湖北並不缺乏個性,但這種個性究竟是什麽卻眾說紛紜,甚至湖北人自己都說不清楚。

有人說湖北人像九頭鳥一樣聰明機敏。這點我是認同的。我新華社的前輩、老朋友楊繼繩就是湖北人,其聰慧、敏捷、勤奮都沒得說,更重要的是敢擔當,敢還青史以眉目,算是新華社為數不多能名留後世的大記者。

有人說九頭鳥有九條命,寓指湖北人生命力強;有人說湖北人像九頭鳥一樣,九頭各有主見,窩裏鬥;有人扯上先秦楚文化、鄉賢張居正的事跡,說張居正改革時曾任用了九位湖北籍的官員;還有人說湖北人像九頭鳥一樣好勇鬥狠,如林彪的“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還有人說湖北是九省通衢等牽強附會之解……

“九頭鳥”作為湖北的一種文化符號,已經深入人心,被大家廣泛認同和傳播,但不管是褒還是貶,至少有一點大家是高度認同的,那就是湖北佬厲害:經商厲害,做官厲害,算計利害,打架厲害,讀書厲害……反正挺厲害。

湖北人自古就挺厲害。

自商朝起,湖北地區就形成了廣泛的部落聯盟,號稱“楚蠻”,也就是楚國的前身。楚的興起與衰亡的過程,幾乎與整個周代相始終。為開拓疆域,楚王熊繹將都城由丹陽遷往郢都。此後楚國都城雖曆經輾轉更迭,但大抵未出今天湖北境內。楚國直到末期勢窮力竭、強弩之末之時,在秦強大的軍事重壓下,才迫不得已將都城步步東遷,最終選擇壽春為都,直至滅亡。

作為楚的發祥地,湖北濃縮了楚文化的精髓。這片土地上,無處不散落著古楚國的餘韻,見證了楚國從蠻荒走向文明,也見證了楚國從驕陽走向黃昏。楚地氣候濕熱、蟲蛇出沒,楚人由此形成了信祀好巫的民風。湖北大量出土的漆器與青銅器,複雜精美,具有鮮明的巫文化特征,這種特征反映在文學、音樂、繪畫等藝術上,則表現為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

如果說春秋戰國時期,北方諸國屬於周文化,楚國則獨樹一幟,另立門戶。楚文化與中原地區的正統文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以至於現在以“楚”字組成了很多詞語,如痛楚、淒楚、酸楚、楚楚動人,這都是楚文化的遺存。

湖北話中有句俗語叫“不服謅”,就是不服氣。

按照一些學者的考證,“不服謅”應寫作“不服周”,說的就是周和楚的恩怨。在交通落後的古代,楚和中原的連接紐帶很微弱。楚人在周和商爭霸時選擇了武裝中立,隻是在周天子定鼎天下之後才進京朝覲,接受了封號。這就讓周天子對這個遲到的蠻夷國家心懷芥蒂,無論是在封號級別(楚王實際上隻是子爵級)上,還是在領土範圍上,都對其極盡限製之能事。

對於楚,周始終懷恨在心;而對於周,楚國也始終若即若離,後來幹脆自封楚王,和周朝徹底翻臉。楚王不服周的典例,當屬“春秋五霸”之一的楚莊王。《史記·楚世家》載:

(莊王)八年,伐陸渾戎,遂至洛,觀兵於周郊。周定王使王孫滿勞楚王。楚王問鼎小大輕重,對曰:“在德,不在鼎。”

楚莊王這個問題問得相當不懷好意。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鼎之輕重,可以問乎?可楚莊王偏偏就問了。不僅楚莊王“問鼎”,後來楚靈王、楚頃襄王都一再“問鼎”,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問鼎中原”這個成語也是這麽來的。

楚國的強大讓秦國都心懷忌憚,並將其視為稱霸天下的主要對手。應該說在戰國的很長一段時期內,論地盤、人口、綜合國力,秦、楚是最有可能統一天下的雙雄。秦國雖強,但也奈何不了楚,兩國長期對峙;周邊的小國白天投靠秦國,晚上站隊楚國,正所謂“朝秦暮楚”。

雖然楚國最終還是滅亡於秦之手,而且敗得很憋屈,但“楚雖三戶,亡秦必楚”的詛咒也廣為流傳。事實上也的確如此。陳勝建立“張楚”政權,項羽自立為“西楚霸王”,劉邦是沛郡豐邑(在秦滅六國前屬於楚地,今江蘇徐州豐縣)人,正是這三個和楚相關的人,最終推翻了秦王朝。

曆史上楚國的國土遠不止於湖北。大體上以今湖北全境和湖南北部為中心,向周邊擴展的廣闊範圍,都曾屬於楚國。因此湖北、湖南都源於楚文化,隻不過是湖北稱“荊楚”、湖南稱“湘楚”罷了。相比之下,湖北更多傳承了楚文化的精髓,畢竟楚國的國都郢都就在今湖北荊州。湖南人津津樂道的三閭大夫屈原,其實也是湖北人,隻是遭到排擠後才被貶謫到湖南,從中也能看出湖北地區在楚國的中心地位。

在曆史的大多數時間中,荊、湘本是一家人。從地形上來看,今天的湖北與湖南連為一體。湖北省東、北、西三麵分別為大別山、伏牛山、武當山、巫山,中南部為平原;與之相對,湖南省則東、南、西三麵環山,北麵敞開為平原,二省連起來才是一個完整的地緣結構。

漢代時,今湖南、湖北,還有河南、貴州、廣東、廣西的一部分統稱為“荊州”。到了隋唐時期又改稱“鄂州”,今天湖北的簡稱“鄂”就是來源於此。到了宋太宗末年,天下分為十五路,這裏又改名為“荊湖北路”,簡稱“湖北路”,“湖北”這個名字首次出現。

元世祖至元中期設置“湖廣行省”,因其轄境兼及宋代時的荊湖南路、荊湖北路、廣南西路而得名,治武昌路(治今湖北武漢市武昌區),轄境相當於今湖北長江以北的小部分、長江以南的大部分,湖南全省,廣西全區,廣東茂名以西地區,貴州除北盤江流域以外的地區。

明代初期,湖廣行省北界擴展至今湖北省界,西部劃歸貴州省,劃出原廣南西路地區另置廣西省,但省名仍然相沿不改,轄境約為當今湖北、湖南二省。直到清代康熙六年(1667年),將湖廣行省以洞庭湖為界一分為二,形成了今天的湖南、湖北,通常仍然稱呼總理此二省的總督為湖廣總督。

雍正元年(1723年),兩湖分闈,科舉錄取分開。對於湖南來說,這是其近代崛起的重大契機。但對湖北而言,兩湖分治好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無論從經濟、政治、文化哪方麵來看,湖南的自立都不足以讓湖北傷筋動骨,畢竟湖北可是個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