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成都是個大泡菜壇子,那麽重慶就像一盆麻辣火鍋。同為西南重鎮,夏季別名“火爐”、冬季雅號“霧都”的重慶遠沒有成都那麽宜居。拿重慶與成都做對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李白曾作五律《送友人入蜀》:
見說蠶叢路,崎嶇不易行。
山從人麵起,雲傍馬頭生。
芳樹籠秦棧,春流繞蜀城。
升沉應已定,不必問君平。
詩中描述的正所謂“巴山蜀水”。“巴山”是重慶的山——縱橫曲折、崎嶇難行,“蜀水”則是成都的水——江流繞郭,田疇交錯。按說重慶也多水,但那是滾滾長江水、滔滔嘉陵江,與成都溫柔的、曾經可以浣花滌錦的府南河完全是兩碼事。重慶山多顯陽剛之氣,成都水富含陰柔之美,這也正是這兩個城市的典型特征。
從人文上來說,自古蜀出相、巴出將,一個是匯聚文人騷客的平原沃土,一個是吸引江湖豪傑的水陸碼頭。在文的方麵,唐代巴蜀地區共出了六十八個進士,屬於今天重慶區域內的僅有一個。不過,在武的方麵,商周年間的巴人就作為“雇傭軍”參加武王伐紂之戰。三千年以降,巴蜀地區出的將軍元帥中大部分人的籍貫都位於巴國疆域,巴人的尚武與剛烈一覽無餘。
同樣是酒,成都人叫賣自己的“文君酒”,重慶人則賣“巴將軍酒”。成都有看不完的人文古跡、抒不完的懷古幽情,重慶則有壯懷激烈的錚錚鐵骨、九死不悔的火熱**。這種熱情最直接的體現就是重慶的夏日火鍋。
1988年8月,我初次到訪重慶,去采訪時任四川重慶市委書記肖秧,氣溫高達近四十度。可以說中國之大,沒有哪個城市比重慶熱。武漢雖熱,但地勢平坦,所以不會出門就有爬坡之累;南京雖熱,但綠蔭如蓋,尚有遮陽遮陰之處;廣州雖熱,但海風習習,熱而不燥。相形之下,重慶位於山坡之上,任驕陽濫曬,山路高低不齊,時而扶搖而上,時而急轉直下,所以,人不動已是一身悶熱,一動更是大汗淋漓。
令人驚奇的是,在酷暑之下,重慶的火鍋店生意依舊興隆。從江北區到南岸,從觀音橋到解放碑,從城郊到市中心,密密麻麻,火鍋店到處都是。香港有“銀行多過米鋪”之譽,足見香港金融中心的地位;對比之下,重慶儼然堪稱“麻辣中心”。
天氣本就足夠炎熱,招待我的朋友卻說,越是夏日炎炎,越要吃火鍋,這叫“以毒攻毒”的法門。半信半疑之下,我隨著朋友進入火鍋店。吃至酣處,我終於體會到了“以毒攻毒”的妙處。汗水順著臉頰打濕衣衫,渾身毛孔全部張開,劇烈地呼吸火鍋散發的味道。這種大汗淋漓的酣暢在冬日是沒有的。吃罷出門,夜間的浩**江風一吹,就像成千上萬台風扇對著你的毛孔用力吹拂,冷氣鑽進身體,遊弋於每一個細胞,最終化作一聲長歎,這才是江湖。
的確,重慶是一座江湖城市。如果說成都是農耕文明最典型的聚落形態,那麽重慶就是商業文明浸染下八麵來風的碼頭江湖,畢竟從巴國時代開始,重慶的商業屬性就遠強於其薄弱的農業屬性。
從地理角度來看,重慶位於川東嶺穀地帶,連綿的山脈給農業發展和城市擴張帶來了巨大的困難。美國漢學家費正清從飛機舷窗俯視重慶時,曾寫下這樣的印象:“此地並不適合人類居住,因為沒有平坦的陸地,人們簡直成了力圖找到安身之地的山羊。”
但是,如果從商業視角來觀察,重慶天然就是四川盆地物資的匯聚點。古人逐水而居,在生存本能的驅動下,一些人最終選擇落腳在這個江河匯流、山水合抱之地。四川全境的主要河流都是以重慶為頂點的扇形展開的。川北、川東的重要城市,可以經涪江、嘉陵江、渠江直接溝通重慶;川西、川南的城市,則可以經由雅礱江、大渡河、岷江、沱江,在攀枝花、瀘州、宜賓三城中轉,走長江連接重慶。此外,重慶本身產鹽,古代聚居於此的巴國人,就是通過販賣井鹽給蜀國和楚國過上了“不耕而食,不織而衣”的生活。
不僅對內四通八達,從重慶經三峽到宜昌直通江漢平原,還是四川盆地從水路東出的唯一通道。北宋滅亡以後,隨著中國經濟中心南移,長江中下遊日漸富庶,溝通四川盆地和關中盆地的艱難蜀道逐漸被三峽水道取代,重慶的地位也進一步提高。
除了商業上得天獨厚,重慶的軍事戰略價值更加重要。西控巴蜀、東引荊襄、北達中原、南極瀟湘的重慶,既是大西南的門戶,又是順江而下奪取東南的關鍵;既是中原向長江以南推進的要樞,又是長江流域乃至全國軍事戰略的命脈。正因為重慶在軍事上扼關轉樞的地位,中國古代的秦、漢、隋、宋、元、明、清等王朝均以奪取重慶為統一全國的關鍵。
宋朝末期,重慶以釣魚城為犄角,堅持抗元達四十年,大小戰鬥兩百餘次。公元1259年,正當成吉思汗的後裔們摧枯拉朽般橫掃半個歐洲,羅馬教皇驚呼“上帝罰罪之鞭”降臨之際,歐洲人突然發現,這批剽悍驍勇的蒙古軍隊竟如潮水般退去了……誰也不知道,甚至連重慶合川釣魚城上鏖戰正酣的南宋軍民也不知道,正是他們的殊死抵抗,讓號稱“上帝之鞭”的蒙哥大汗(元憲宗)命喪釣魚城下。正準備進攻莫斯科和埃及的蒙古大軍軍團統帥們,以及正在中國南方諸省征戰的蒙古各路親王,紛紛原路折返,為爭奪汗位發生內訌,席卷天下的蒙古兵鋒為此一滯,整個世界的命運也由此而改變。這足見重慶的戰略價值。
盡管重慶的交通、商業、戰略價值極高,但在農耕時代還是成都略勝一籌。製約重慶發展的,除了山形險要外,還有三峽的險灘激流。詩篇中的三峽,雄渾壯麗、氣象宏大,具有“千裏江陵一日還”的速度之美,但在**、船行似箭的詩意背後,則是居高不下的事故發生率,逆流而上的艱辛,以及纖夫們日複一日拉纖在岩壁間刻下的累累纖痕。即使到了現代三峽航運依舊時有事故發生,更何況技術落後的古代!因此,川江水道始終無法得到最大化利用,重慶也隻能以功能單一的地方軍事重鎮形象示人,長期居於成都之下。
重慶真正大放異彩,開始進入全國乃至全世界的視野,要追溯到一百多年前的開埠事件。
在1840―1842年第一次鴉片戰爭後,中國正式進入了近代社會,列強的經濟殖民開始進入中國。當時的主要交通網絡是水路,所以開埠從沿海、沿江開始。在近半個世紀後,列強終於盯上了長江上遊最大的碼頭——重慶。
早在重慶開埠之前,英國領事就曾預言:重慶一旦實現開埠,將在短時間內變成“華西之上海”,畢竟如果打開重慶大門,那麽四川平原就唾手可得。富庶繁榮、消費發達的成都,既是重要的原材料產地,也是尚未被染指的商業處女地,以此為跳板,可以輻射西南全域。因此,開埠重慶成了列強誌在必得的目標。
開埠作為列強掠奪原料、傾銷商品的經濟殖民手段,嚴重侵犯了我國主權,同時也在客觀上推動了重慶的現代化進程。
與其他城市不同的是,重慶人民對於外來的新鮮事物表現出了極大的歡迎與熱情,日益繁忙的交通運輸也讓重慶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為了滿足商貿需求,重慶開始出現龐大的金融服務網絡,具有近代金融色彩的票號與銀行層出不窮。火柴業、紡織業、礦業等企業也相繼興辦,城市風貌也逐漸為之一新。由此而形成的濃厚商業氛圍和紮實的工業基礎,使得重慶在近代成為西南地區首屈一指的政治、經濟、軍事、金融重鎮,後來還被賦予了陪都、直轄市等重要曆史使命,可以說出盡了風頭。三教九流,龍蛇出沒,也讓重慶的碼頭色彩更加鮮明。
作為一座既經商業浸染又有軍事磨礪的大碼頭,重慶自然沾染上了濃重的江湖氣。
晚清民國時期,川渝一帶的袍哥會,與中國東部沿海、南部沿海的青幫、洪門並稱為“天下三大幫”,號令江湖。據說,“袍哥”之稱源於《詩經》“豈曰無衣,與子同袍”一句。性命交兄弟,情義大過天,何況兩件衣衫?這就是袍哥的氣節。這種介乎官民之間的,人人皆稱兄道弟的,不講級別上下、不講地位高低、隻講義氣二字的袍哥文化,正是重慶江湖氣的寫照。江湖氣也是重慶的精髓所在,其中既包含契約精神、義氣、勇敢、堅韌等特質,也包括火爆衝動、是非不分、叢林文化甚至某種亡命之徒的色彩。
重慶江湖氣的由來,還可以歸根於其條件惡劣卻又八麵來風的自然環境。巴山縱橫,江水浩**,逆境出英雄。越是生存境況不佳的地方,越容易生長出張揚的**與不凡的誌向。早在先秦時期,重慶就是諸侯國巴國的都城,巴人尚武、爽直的性格特點,雖然經過了曆代移民的演替嬗變,但一直浸染著生息於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千年以降,這座大碼頭走出無數衝鋒陷陣的猛將,誕生了江湖義氣的袍哥,走出了肩挑背扛的山城棒棒軍,也形成了是與非、對與錯之間廣闊的灰色江湖。
曾有一段時間,重慶出現一股非紅即黑、非此即彼的潮流,攜殺伐果斷之威,試圖讓翻滾沸騰的火鍋變得清澈見底,涇渭分明。殊不知一個城市的氣質和文化精神是其最寶貴的精神財富和核心競爭力,任何剛性的政策和手段可能壓抑之、扭曲之,但不可能強製改變之。想要淨化江湖的人最終在江湖衝刷下消失得無影無蹤,隻餘一句“逝者如斯夫”的浩歎。
重慶的江湖氣孕育了熱血男兒,也孕育了聞名全國的重慶美女。到重慶不“打望”美女,便不算真的到過重慶。在解放碑前,男性東張西望,女性精心打扮,熱鬧非凡。這“打望經濟”的潛力,甚至超過法國巴黎的“T台經濟”。
重慶女人不僅是一個話題,更是一道城市風景。人們談到重慶女人,往往有兩個印象,一是重慶出美女,二是重慶的女人像男人。這兩個看似矛盾的判斷,其實恰好暗合了重慶的城市氣質。
在巴蜀地區,有一句俗語在民間廣為流傳:
成都的男人像女人,重慶的女人像男人。
此言雖有些一概而論,但的確有幾分道理。“成都女人一枝花,成都男人耳朵耙。”成都男人怕老婆的故事之多,在中國大概數一數二。成都男人和上海男人,應該是中國最有生活情趣的男人,說話腔調柔和,不緊不慢,愛好下廚,動不動就與圍裙相伴,與炒鍋相隨。而重慶女人的熱情果敢、陽剛霸道,我在前麵所說的初次到訪重慶時就已親身領教過。
重慶人在酒場上喜歡猜拳,尤其是在窮街陋巷的小店裏,更是劃拳聲不斷。其間對陣者不止須眉男兒,更有妙齡少女。男人隻著短褲,**上身,讓酒精、麻辣重炙下的汗水順著**的肌膚嘩嘩下淌;女兒家也僅多件背心,止不盡的汗水滲透薄薄的蟬衣,露出雪白的大腿,甚至有走光之虞。在那個純真年代,尚年輕的我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之下看到異性的大腿,一時頗有些尷尬,可重慶姑娘們卻絲毫不在乎,大馬金刀踩在凳上,繼續酒場廝殺,這絲毫不弱於須眉的氣勢,讓我至今印象深刻。
至於為什麽重慶的女人如此個性張揚,我想是因為,重慶的自然條件相對惡劣,生存殊為不易,女人當男人用,男人當畜生用,光靠男人撐不起家,女人自然就變得強悍了起來。而且重慶自古多戰亂,在這種背景下能夠延續的血脈,婦女起到了重大的作用。天災、人禍,反而造就了重慶女性的獨立個性。
至於重慶為什麽出美女,我想有以下幾個原因。
第一,混血形成優良基因,是美女頻出的最直接原因。其實曆史上重慶並不產美女,重慶本地的土著巴人屬於古羌族,身材偏矮、皮膚黝黑,也鮮有美女的記載。按照遺傳學的觀點,混血兒多出美女。重慶在曆史上曾有多次大規模的人口遷入,大量外來人口與原住民不斷融合,再加上近代開埠後,重慶成為西南地區的中心,四麵八方、三教九流均匯聚於此,混血形成了優良基因。
第二,是地勢原因造就的。平原上生活的人很難理解山城的概念,錯落複雜的山形地貌注定了重慶姑娘從小就得爬坡上坎,天天鍛煉,自然練出婀娜多姿、曲線玲瓏的身材。
第三,是氣候和環境促成的。重慶依山臨水,兩江夾市,日溫差不大,全年無霜期長、雨量豐沛,而且素有“霧都”之稱。氤氳水汽滋潤,再加上日照少,所以重慶女人往往皮膚很好。
除以上原因之外,我覺得與其說重慶出美女,倒不如說自信出美女。在走遍中國的這些年歲裏,我也曾接觸過不同地域的美女,她們各自風韻不同,氣質各異。拋卻容貌、身材等通俗標準,氣質之美是評判美女的重要指標。如果說成都女人如水,百轉千回、溫柔婉約,那麽重慶女人就如同美酒,重情重義、豪爽剛烈。兩者各有美感,但如果從社會層麵來看,重慶女性多有自己的事業,男人們也往往樂於支持,所以重慶出了很多女強人,這也更強化了重慶女人的自信風采。重慶女人固然喜歡他人對自身容貌的誇讚,但更喜歡別人對自己能力的認可。
我和出生於重慶的“龍湖”董事長吳亞軍女士是多年的好朋友,她身上有著非常鮮明的重慶女人特質:勤勉、幹淨、謙虛、有韌性,從不沾沾自喜,時刻居安思危。相交二十多年,她不停刷新我對“女子能頂半邊天”這句話的理解。也讓我更深刻地認識到,真正代言這座江湖之城的,與其說是充滿陽剛氣的重慶男兒,或許更應該說是巾幗不讓須眉的重慶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