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蒙蒙亮時,賈六醒了。
睜眼就看到花狗熊在盯著他看,地上擺著幾根帶泥的竹筍。
再一瞧栓柱,好家夥,兩腿夾著根爛木頭睡得正香。
爛木頭的皮都快被蹭禿了。
“大人,你醒了!”
楊遇春揉了揉眼睛,這半大孩子一夜就沒怎麽睡,不是涼,而是擔心會有敵人摸到這裏,因此一直抱著鐵棍在值崗。
也真是難為這孩子了。
“起來了!”
賈六沒好氣的蹬了下自家奴才楊植的屁股,驚的後者一屁股跳起來:“自己人,別開槍!”
“……”
無語的賈六真不知道他爹大全是怎麽認為有栓柱在,他兒子就死不了的。
撓撓花狗熊的下巴,讓栓柱趕緊將竹筍削了給大家分一分。又叫來索倫兵隊長瑪德裏,讓他帶人到附近挖些竹筍來。
眼下幾百號人的隊伍一點吃的都沒有,弄點竹筍墊巴墊巴也行。
捱一頓是一頓。
去看了看老常同那些傷員的情況後,賈六挑了一根最嫩竹筍親自給博大人送去。
昨天夜裏發生的事情實在是太過打擊人,導致博大人醒後的狀態明顯不如從前。
賈六過來的時候,剛剛睡醒的李會長正在安慰博大人,說什麽意外的事情誰也不想,但發生了又能怎麽辦?喝水能噎死人,上茅房也能淹死人,閻王叫人三更死,還能拖到五更不成?
所以,這都是命,博大人千萬不要太往心裏去。
斜靠在一棵怕是有好幾百年的老鬆樹下的博大人,目光呆滯的看著腳下的枯草,一句話也不吭。
看到賈六過來,李會長頓時來了精神,主要是看到賈六手中的竹筍。
這兩天正好火氣大,吃點清淡的最合適。
“大人,您吃點東西吧,”
賈六接力勸說。
他能說什麽,無外乎博大人這個滿洲副都統是大家夥的主心骨,一大幫子人都等著博大人帶他們突出去,要是博大人倒了,這麽多人怎麽辦。
隻字不提昨天晚上由於博大人過於勇猛,導致包括一個禦前三等侍衛在內的八旗官兵35人集體殉國的事。
“對,對,大人不能倒,一倒人心就散了。”
李會長一把搶過賈六手中的竹筍開始剝皮,剝好後將上麵最嫩的部分掰斷連同鹽巴遞在博大人手中,自己則吃剩下的。
可能是賈六身上的年輕活力喚醒了博大人已枯的內心,他竟然開口說話了。
“本官不餓,你們吃吧。”
博大人將李會長遞到自己手中的竹筍又推了回去。
“大人,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賈六不能讓博清額就此沉淪墮落,他還指著對方衝在前頭替自己打掩護。
又是一陣苦口婆心的勸說,卻沒什麽效果。
心下有點不耐煩了,琢磨是不是給這老小子當頭一棒讓他看清楚局麵時,祖應元那家夥提著一串辮子過來。
有幾條辮子還血淋淋的呢。
賈六一怔,問祖應元這些辮子是誰的。
祖答,是昨天夜裏被誤殺陣亡將士的。並解釋他準備將這些陣亡將士的辮子帶出去交給他們的家人,這樣多少也能讓人家裏有個念想。
說完,故作無事的白了賈六一眼。
賈六眼皮直跳,祖應元這小子太損了。
“大人,這根是禦前侍衛剛果大人的,”
祖應元特意挑了一根辮子給博副都統展示。
博大人有反應了,怔怔看了那幾十條辮子後,突然起身站了起來,然後在三人震驚的目光中猛的撞向不遠處的一棵大樹。
不會吧!
賈六整個人呆了,本能就要去拉,可還是慢了一步。
就見博大人微胖的身影如離弦之箭般,從他眼前閃過。
李會長也沒想到博大人是如此剛烈之人,嘴裏還沒嚼的竹筍驚的“吧嗒”掉落在地。
祖應元倒是伸手去拽了一把,可拽了個寂寞。
根本來不及阻止的賈六能怎麽辦,等著收屍唄。
隻是,兩三個呼吸後,並沒有聽到“撲通”撞樹聲。
大樹前,博大人生生的刹住了腳,身子依舊保持躬伏前傾狀,腦袋距離樹大概兩個巴掌,右腳在地上滑出一道大概有四五尺長的泥印。
“唉!”
一拳砸在樹上的博大人突然返身又衝向祖應元,在對方愕然目光中搶奪其佩刀。
原來博大人擔心撞不死自己讓這幫人看笑話,所以想用更激烈的方式結束自己罪惡的一生。
“咣!”的一聲。
用勁去抽刀的博大人由於慣性作用往後仰去,如同一道美麗的弧線。
“撲通”一聲,重重落地。
落地之時,右手拿著的是一把沒有刀身的刀把。
賈六傻眼,李會長傻眼。
祖應元看了看掛在腰間的刀鞘,臉頰抽了好幾下:“我的刀昨天從坡上滾下來時斷了。”
“大人,你不能這樣做!”
李會長一個箭步衝向前去,將屁股摔得生疼的博大人扶了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你的鞘中沒有刀!”
“我對不住將士們,我不如死了算了!”
“讓我死!”
“我愧對皇上,愧對大清啊!”
“……”
博清額情緒激動,拚命掙紮想要掙脫李會長的束縛。
他真的不想活了。
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八旗的笑話,朝廷的恥辱!
來金川三個月,沒有殺死一個番賊,卻害死了35位八旗將士,這讓他怎麽有臉去見皇上!
“還愣著幹什麽,快來抱住大人啊!”
“啊?啊!”
祖應元趕緊上前幫著李會長“控製”住博大人。
“讓我去死,讓我去死……”
博大人淚流滿麵,雙眼通紅,呼吸急促,一付生無可戀的樣子。
賈六則是被驚得說不出話來,他沒想到滿八旗竟然真的有如此剛烈之人,不得不反思自己是不是小瞧了八旗好漢。
若滿八旗人人都如博清額這般剛烈,他真的很難進步。
罷了,既然人家一心尋死,賈六也沒什麽好說的了,一切齷蹉的念頭徹底打消。
他是貪生怕死,但他敬重視死如歸的英雄。
一咬牙,“咣”的一聲抽出自己從未見過血的佩刀,邁著沉重的步伐走到正拚命掙紮的博清額麵前,恭敬的將刀遞了上去。
“大人,請!”
李會長愣住,祖應元愣住,二人腦中隻有一個念頭:這個副會長不要了?
賈六微微搖頭,眼神明確的告訴二人:再想其它法子吧。
李會長鬆了手,祖應元也鬆了手。
博大人怔了下,卻不知怎麽將頭轉向了遠方。
是北方。
也是故鄉。
七八個呼吸後,博大人再次將頭轉回來,卻是輕歎一聲,道:“你說的對,我死了,你們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