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十八,南陽府新野縣。

曆經一個月,南征大軍終是走到這兩省交匯之地,比原先擬定時間慢了三天。

總體合格。

由於風雪太大,前方報說道路積雪已經沒膝,車馬根本難以行進後,賈六遂傳令各部暫緩前進,一部分往新野城中躲避風雪,一部分人在城外就地紮營。

為了不讓八旗大兵擾民,賈六更是頒下嚴令:“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我們要以嶽家軍為榜樣,發揚嶽武穆精神,有敢擾民者,一律重懲!”

又命新野縣及時組織民夫為大軍輸送烤火木材,最大程度保障官兵禦寒,避免非戰鬥傷亡。

丁慶領導的八旗內務委員會下屬的特務隊臨時充當憲兵隊,於新野大小交通要口執勤,並以小隊形式來回巡察,確保大將軍王的軍令能夠得到有效執行。

原本賈六是準備在城外住宿的,他向來提倡官兵一致,可架不住左右勸說,都道王爺乃大清的架海紫金梁,擎天白玉柱,這要是受風寒陽了,哪怕是無症狀也是國家的重大損失。

是謂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賈六一想也是,自己一身係著大清的最後一口氣,可不能馬虎,便在文武勸說下入住新野城最大的酒店——文廟。

當地傳言一百多年前明朝大寇李自成從西安敗退撤往湖廣時,曾在這文廟住過一夜,還題了一首詩。

詩雲:“天下蒼茫一時丟,暫居闖坪臥膽舒。

養氣整軍待機發,收複失地時銘腑。”

這首不怎麽工整的詩是不是李自成寫的,已經無從考究,賈六個人傾向不是,因為這首詩寫的沒他好。

不過結合當下形勢,賈六認為這無疑是個好兆頭。

當然,他代入的不是李自成,而是多爾袞。

大將軍王的入住,使得這座有四百年曆史的文廟不僅迎來了第二位天子,更是一下成為舉國關注所在,至少新野方圓五十裏如此。

連日不斷有消息送到。

陝甘總督勒爾謹送來公文,稱已命陝西提督王德用領陝西綠營兵5000,甘肅綠營兵3000,另2000西安駐防八旗兵,計萬餘人連同民夫數千、馬駝三千餘,於本月初九日由西安南下。

預計下個月初就能和大將軍王本部會師於襄陽府。

屆時聲威必壯。

“陝甘綠營自國初以來就為綠營之冠,今有萬人前來助陣,於王爺而言如虎添翼啊。”

說話的是兵部侍郎紀昀,也是京中唯一前來大軍聽用的侍郎級高官,按慣例,稱參讚大臣。

紀昀負責的主要是大將軍王行轅同各地督撫、前線各部以及朝廷的公文往來,同時也要負責大軍糧草調撥。

有點像後勤部長。

這也是朝廷製度,大將軍王出征兵部須遣堂官隨征。

賈六問紀昀王德用什麽來頭。

紀昀忙道王德用同王爺一樣也是將門虎子,其祖父是康熙年間平定三藩的“河西四漢將”之一的王進寶,其父王國賓曾為禦前二等侍衛,甘肅鎮總兵,於征緬之役殉國。

聽後,賈六點了點頭,吩咐紀昀:“傳本王軍令給王德用,讓他到襄陽後與雲南提督常青共掌諸軍,本王未至,不可動兵。”

紀昀應聲記下,提醒王爺雲南提督常青病重,根本難以領軍,所以是不是另以良將代掌雲南綠旗兵。

賈六卻道等他到襄陽後視常青病情嚴重程度,再決定雲南兵何人來領。

心中屬意人選是祖大壽的灰孫子祖應元,因為這小子是目前為止除楊遇春外,他這個共進會名譽會長唯一能拿出手的將材了。

但祖應元內定為湖廣提督,所以這個雲南提督以誰任之倒是有些棘手。

且看常青是不是真的病的不能下床再說吧,真不行的話他賈六也不可能為難人家。

紀昀稱是,展開下一份文報,掃了一眼後道:“王爺,四川總兵王福報稱,自武昌一役失利後,武昌西線各部都在大規模退縮,荊州也得而再失,眼下軍心士氣都是低迷,人心惶惶,川軍各將盼王爺之心如盼暖陽,請王爺速至主持大局。”

“本王也想早日抵達前線,奈何老天爺不許啊。”

賈六感慨一句,急於見老部下的心情其實也是迫切,但天時不對,途遇大雪,眼下隻能在新野暫駐,待風雪停後再行啟程。

反正也不急這麽幾天。

同樣吩咐紀昀擬軍令給王福等川軍諸將,大意仍是大將軍王未至不可草率動兵。

幾天前,四川總督博老丈人、四川巡撫李會長都派員前來祝賀會長加冕為大將軍王。

在表達誓死擁護大將軍王之餘,二人也提出不可再讓興漢軍繼續坐大,尤其是不能讓他們順江東下攻占南京,不然真是尾大難製,甚至會成為大將軍王乃至共進會最大的敵人。

賈六對此還是警醒的,當年李成梁在遼東養寇為患,結果養出個大清朝。

他這邊可不能真把明朝給養活了。

地盤越大,兵馬越足,人心便會不古。

為了爭取嶽父顧師道和內侄顧安的合作,他已讓人去保定請妻子媛媛帶兒子克清前來軍中,期以親情打動已經從小作坊升級為大企業的顧氏集團。

在一個中國、一個皇帝前提下,什麽都可以談。

隻是媛媛那邊說克清染了風寒正在發燒,郎中說天寒地凍不宜遠行,所以隻能年後開春再前來湖廣。

隨手去翻看桌上另一堆公文密函,未幾,眉頭微皺,很是不快將手中密函丟給紀昀:“這個朱紹功是哪個?延恩侯又是什麽東西?”

“朱紹功?延恩侯?”

紀昀不解,忙拿起密函來看,發現並沒有落款人,也沒有相關單位的公章,就是說不知道是從哪裏發來的。

但密函上方左側有一個小小的“共”字銘記,猜測可能是會內消息來源。

半個月前,賈六在途經洛陽時親自設壇接引紀昀加入共進會,這是繼阿思哈、奎尼、金簡、恩明之後又一位加入共進會的部級高官。

不知來源的密函內中說了一件事,前番降賊的湖廣總督陳輝祖正在勸說賊軍擁立一名叫朱紹功的後人,據說這朱紹功乃是朱明後裔,延恩侯一族的。

延恩侯是哪個,紀昀當然知道。

“王爺,這個延恩侯乃雍正朝所封一等侯,第一任延恩侯朱之璉為明太祖十三子代簡王朱桂後裔,先帝為表示我大清的仁政和大度,特命朱之璉為延恩侯,負責明孝陵祭祀事宜,同曲阜的衍聖公一樣都是世襲。”

紀昀還說這個朱之璉享受了抬旗的隆恩,由下五旗的鑲白旗轉入上三旗的正白旗。

現任延恩侯朱儀鳳是朱之璉的重孫,父親是朱紹美,所以根據密函內容推算,那個朱紹功可能是現任延恩侯朱儀鳳的叔叔。

可能是嫡親,也可能是旁係,究竟什麽關係,還需再探。

賈六不太相信延恩侯真是朱明後人。

據他所知,康熙那會連個七十多歲的朱三太子都給砍了,搞得朱明後人紛紛改姓,誰也不敢說自己是朱明後人,因為一暴露身份就會滿門被抄斬,因此這個朱之璉弄不好是雍正捧出來迷惑人心的假朱明後人。

對此,紀昀也說不好,感覺應該是真的。

雍正爺確如他自己所說,是個坦坦****的好漢子,不會造假。

“王爺,若那邊擁了這朱紹功為帝,於我大清,於王爺都是有弊無利啊,萬一攻破安慶占了江寧……”

自古反賊成事前提,必是擁有大義,也就是能蠱惑人心。

興漢軍的底細實際是小金川的明朝遺民,這些人到如今還奉朱明為正統,因此不排除這幫人真的擁了那朱紹功為帝。

雖然大清開國已經百年,但朱明於百姓心目中的影響還是很重的,尤其是南方地區反清複明思想極其嚴重。

近些年來各地屢屢爆發的民亂,背後都有反清複明影子,如前番山東的教亂,如今台灣的戰事。

小金川那邊更是明朝最後的根據。

當初大軍攻緬,也是因為緬甸軍中有不少前明晉王李定國後人,這些人欲借助緬甸軍力北伐中原,所以朝廷必須派軍出國門討伐。

故紀昀認為興漢軍真的擁了那朱紹功為帝,絕對能在南方掀起一股反清複明浪潮。

眼下前線吃緊,江西的丟失讓長江下遊的安徽直麵賊軍壓力,且聞賊軍已圍安慶長達個把月,雖江寧將軍嵩貴已經領軍前往增援,但明眼人都知道安慶之戰關係甚大,一旦失陷,意味南京那邊再無兵可守。

態勢一如國初海賊鄭氏入寇長江。

萬一賊軍攻破安慶兵臨南京,拜了孝陵,怕是長江以南盡要變色。

那個朱紹功於南京登基,不就是第二個朱元璋麽。

因此紀昀建議應該立即給興漢軍方麵發起外交照會,強烈抗議此事。

“現在什麽阿貓阿狗都要與本王爭龍頭棍了,哼,本王好不容易做起的嫁衣,總不能新郎不是我吧。”

賈六也甚是頭疼,搓揉太陽穴後忽的問紀昀:“你說本王有沒有可能也是朱明後人?”

“嗯?”

紀昀怔住。

“我知道這件事聽起來荒唐,但世間事有哪樁不荒唐的……你紀昀是咱大清的頭號筆杆子,可謂博學廣聞,明史也是你們在修,我看你抽空的時候是不是可以查查明史……”

賈六是真心希望紀昀能夠為他修改一下個人檔案的。

他實不願與興漢軍兵戎相見。

所以,有必要尋找兩方之間的共同點。

你們尊明朝,我也可以尊明朝嘛。

如果有必要,我這個大將軍王也可以學世祖順治爺去崇禎墳前哭半天,喊崇禎一聲大哥嘛。

“不要用這種異樣眼光看本王,本王能夠走到今天,靠的就是不要臉。”

賈六相當坦誠,示意紀昀將那不太友好的眼神收起。

“曆來爭權奪利,改朝換代,通常都要殺得人頭滾滾,以致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所謂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本王是從基層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對百姓的苦那真是看在眼裏,疼在眼裏……”

賈六指示紀昀必須完成這個任務,不僅要做到合理可信,更要做到嚴縫絲合,絕不給任何人挑錯的把柄。

“你好生想想,我去外麵視察一下。”

丟下一臉懵逼心中泛苦水的紀昀後,賈六在一眾親衛簇擁下邁出文廟大酒店。

此時夜黑風高,雪花仍在不斷飄落,哈出來的皆是白氣,凍手凍臉的很。

保大隊長擔心王爺凍著,好心勸說:“王爺乃千金之軀,巡夜之事交給末將便是!”

“為帥者,最忌大小事務皆交下麵人,因為這樣容易被下麵人欺瞞。”

賈六是怕冷,但他更關心這幾萬隨他出征的八旗將士,於這風雪之中是否住得好,吃得好,又是否有足夠衣物保暖,有足夠木材生火驅寒。

保大隊長見勸不動,隻好保著王爺向前方街巷走去。

住在城中的官兵除了賈六本部軍隊,就是正白旗護軍,其它部隊都在城外紮營。

沒辦法,新野乃是小縣城,城中空置房屋容納不了大軍入住,除非將百姓從家中驅趕出來。

出城之後先是來到內務府包衣營,賈六隨意選了幾座帳篷進去噓寒問暖,甚至還將手伸進包衣被褥之中摸摸是否暖和。

一番家長裏短,引得包衣們極是感動,紛紛都說大將軍王真是愛民如子的好王爺。

未幾,賈六一行又去了黃帶子營。

到了營門,保柱要去能知黃帶子營的軍官過來,賈六卻說不必,徑直來到營門前哨崗處。

映入眼簾的一幕卻是讓他大怒。

值守此地的幾名黃帶子兵竟然蜷縮在牆角,坐在用幹草鋪就的地麵上,抱著火槍在睡覺。

還挺聰明,不知從哪找來幾塊木板用木棍頂著避風。

麵前還有一灘正在燃燒的篝火。

當真是爛泥糊不上牆,警戒如此鬆懈,萬一有賊兵來襲,豈不是就叫人家一鍋端了嗎!

“混蛋!”

保柱氣憤上前就要用馬鞭抽醒這幫偷懶的黃帶子兵。

不想卻被大將軍王止住,然後就見大將軍一言不發解下自己的披風,輕輕蓋在一名正在酣睡的黃帶子兵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