嶺南之地,薄叢之中。

天色漸明,曙光透過依稀的晨霧投射而下。一聲鳥囀,在某個不知名的枝頭響起。寂靜的森林驀然從沉眠中蘇醒,未有多時,到處都是清晨的“喳喳”聲,就像溫馨的朝安。

枝葉間漏下的光輝開始稠密起來。幽林中到處都是如紗的白霧。人走在其中,就像行走在夢境裏,朦朦朧朧,似真似幻。

大約在半個時辰以前,徐巿和趙佗一起進入了這片霧氣之中,可是走著走著,趙佗便不見了。徐巿尋了一陣,不見他的蹤影,隻得繼續向迷霧深處走去。

又走了一會兒,徐巿突然停下了腳步,麵露憂色地望著前方。前方的霧氣遠遠比其它地方更加濃厚,顏色也並非純白,而是顯得有些發紅。遠遠望去,就像有一團血雲凝聚在空中,讓人看不真切。

徐巿不由得提高了警覺。他放慢了腳步緩緩前行。當他走到密林中心的時候,紅色的霧氣忽然在他麵前漸漸散了開來。霧散之後,森林中間現場了一個屍橫遍野的戰場。秦軍和越人的屍體,四處橫倒,堆疊如山。

徐巿走近察看,但見秦軍的屍體具具骨骼折斷,表情猙獰,仿佛死前都經曆過了極其恐怖的折磨;越人的屍身雖然也是殘缺不全,但他們幾乎都是微笑著的,死去時的樣子看起來很幸福。風在林間嗚嗚而過,既像死去的秦兵在哭泣;又像已亡的越人在大笑。

為什麽同是赴死,卻有如此迥然的狀態呢?

沉思之際,徐巿的耳邊幽幽地響起了一聲神秘而悠遠的聲音,既像是九天仙神的梵唱天籟,又像是幽冥孤魂的輕聲低語。

“魂兮歸來,得人肉以食,以其骨醢些。魄兮歸來,得人輪以養,以其血祀些。”

徐巿的身子一震,腦海中突然出現了一幅幻象。他仿佛來到了一片屍橫遍野的山林中,四周的空氣中都彌漫著濃重的血腥味兒,腳滑膩膩的,便是滿地的鮮血,染紅了整個大地。

一陣喊殺聲由遠及近,響徹山林。轉眼之間,一團黑影便如猛漲的海潮般湧到,當徐巿終於看清那團古怪影子究竟是為何物時,他頓覺手腳一陣發涼。

那影子竟然是一支半人半獸的部隊!衝在最前麵的是一個六臂八足的巨人,他揮舞著戟,仿佛在用鮮血畫畫一般。

巨人的左邊站著一個虎頭人身的半獸人。他右臂上插著一支箭,鮮血從他的手臂上流淌而出,他卻不管不顧,臉上帶著笑容,用不熟練的左手死命地砍著;在巨人的右邊,一個長著蝴蝶翅膀的女戰士已經殺紅了眼,她大聲的吼叫著,嘴角甚至流出血來。可是,她的臉上卻帶著讓人費解的笑,似乎一點兒也不疼。

須臾之間,半獸人軍團就殺到了徐巿的眼前。他們就像幻影一樣從徐巿的身上穿行而過。

近距離的接觸下,徐巿才發現那些半獸人士兵的身上全都遺留著讓人觸目驚心的可怕傷痕,可他們的臉上卻絲毫沒有畏懼的神色。他們幸福地笑著,臉上莫不寫滿著視死如歸的豪情……

相似的情景讓徐巿突然想到了那些含笑的越人,他們臉上的神情和虛境中的半獸人士兵何其相像!這些人慷慨赴死,究竟是為了什麽?

笑聲,叫聲,喊殺聲,動天徹地。徐巿被這奪人心魄的奇異景象所震懾。他如木雞般呆立著,絲毫沒有發現一個人從後麵悄悄走近了他……

“嗆啷!”一柄青色的鐵劍如龍一般,橫在了徐巿的脖頸上。劍刃上倒映著一張熟悉的麵孔,輕輕晃動。

徐巿腦中的幻境戛然而止,他擰了擰眉,緩緩轉身。

趙佗持劍立在他身後,麵色赤紅如火,看上去似乎正處於盛怒之中,就連他此刻說出來的話語,也帶著火焰的味道:“自作多情,壞我大計,吾欲殺爾除患,可有遺(遺言)?”

徐巿不解望著他,“尉所言甚異,巿不解!”

趙佗忽然笑了出來,然而眼光卻在笑容中慢慢轉冷,“若(你)急而請往,豈貪功乎?”

“君子有誌人上人,孰願寂寞臣下僚?巿確想有所為,何錯?”徐巿坦誠地說出了他心底的抱負,雖然這個抱負現在已經因為一些原因而有所動搖了。

聞言,趙佗臉上的笑容更加狂肆,而他眼中的寒冰也更加凍人。冰與火同時交織在這個英武的將軍身上,讓他看起來瘋狂而執拗。

“骨皚皚兮屍遍野,昨夜城破血似河,今朝流民淚成海。手顫顫兮鈹染血,隻聞廷尉功蓋世,不見小卒淚帶傷。戰無勝,戰無敗。若貪功欲戰,豈知百戰之下,隻遺白骨?”

語畢,趙佗的臉色忽然一沉,手中的寶劍往前送了幾寸。徐巿的脖子上的皮膚被劃破,留下了一道傷口。但他並沒有反抗。

趙佗的話有如天墜隕石,字字句句砸落在他的心海。他不禁想起了齊王建那個至死不渝的決定——“不戰,亦不降。”如果戰爭都能如秦滅齊一般兵不血刃,或許就不會有血流成河的殤戰了?

他沉吟了一陣,緩緩伸出手來,握住了趙佗的劍刃,道:“好一個‘戰無勝,戰無敗’!巿不知廷尉之心,為爭虛名,冒然欲戰,願死。”

說罷,徐巿閉上了眼睛,等著趙佗的寶劍刺穿他的咽喉。

趙佗凝視著徐巿,手中的寶劍向前送了稍許,卻又停下。他的眉心緊緊地糾結在一起,似乎在左右為難。許久,他忽然長歎一聲,手中的寶劍鬆開了一些,“屠睢已死於我手,吾不欲再傷人。若不再戰,可走!”

徐巿猛地睜開眼睛,看著趙佗,他沒想到屠睢竟然是死在自己人手裏,“廷尉何殺屠睢?”

趙佗悵然一歎,道:“屠睢視人如獸,殺人如麻,佗不忍見血流成河,故殺之。”

屠睢性情殘暴,喜歡殺人虐囚。因為越人多居住在山裏和野獸交好。於是他便認為他們都是野獸怪物,絲毫不把他們當人看。

秦越交戰初期,秦仗著兵器和人馬的優勢,打了勝仗。越人首領譯籲宋前來請和。屠睢便強迫他向秦納貢。麵對屠睢的蠻橫,譯籲宋當然不答應。狂傲的屠睢在一怒之下便砍了譯籲宋的腦袋。越人聞訊之後,舉族震怒。他們在新的將領桀駿的帶領下,逃到了森林裏和野獸居住在一起,形成了一股誓死與屠睢一戰的悲壯的力量。

然而,越人越是抵抗,屠睢就越是痛恨他們。他把這種痛恨完全地發泄到了越人俘虜身上。

他將抓到的俘虜按性別和老幼分開,分別關進幾個大鐵籠之中。他拔光了女俘的衣服,強迫她們和虎狼等野獸媾和。越女們莫不受盡淩辱,要麽撞鐵欄而死,要麽被野獸吃掉。

這還不夠。他又將抓來的老人活活餓死。然後再把他們的骨肉剔下來,熬湯做餅。然後他再將越人的小孩也關進一個籠子,讓他們和野獸的幼崽一起生活,像野獸一樣用生肉喂養他們。當他們習慣了血腥的滋味以後,屠睢再把人肉做的食物拿給他們吃。小孩們不知道自己吃的是自己爺爺奶奶的肉,喝的是用他們的骨頭熬成的湯,吃得津津有味,喝得滋滋作響。

這些殘忍的畫麵,屠睢都毫不避諱地讓關在最後一個籠子裏的越人士兵們看見。男人們莫不哀嚎怒吼,掙紮著想要從籠子裏出去,有人扯斷了手腳,有人撞破了頭顱,還有人因為受不了家人受到的淩虐當場泣血而亡。

趙佗不忍看見越人遭此淩辱,他幾次進諫,卻都被屠睢暴怒轟出。趙佗最後一次因為此事踏入屠睢的營帳時,他正用烙鐵在一名俘虜的身上刻文。趙佗懇切地央求屠睢放了那名俘虜,善待所有的越人,屠睢非但一句話也沒聽進去,反而理直氣壯地說:“禽獸之流,苟合**,飲血殘殺,性也!睢不過順天而已,何過之有?”

趙佗終於知道屠睢是不會聽自己的了。他絕望地踏出營帳,仰頭望著蒼天。一片飄過的烏雲將月亮和星星都遮蔽了起來。趙佗長出了一口氣,對著死氣沉沉地天空歎道:“殘無人性,天理難容!戮睢者,己也!”

話音未落,忽然在他們的營帳以外,爆發出了一聲巨大的野獸咆哮的聲音,整個營地都仿佛震動了起來。所有的士兵都被這巨大的聲音所驚醒,大家紛紛從營帳裏湧了出來。原本寂靜的營地頓時沸騰了起來。

趙佗心中一陣擔憂。越人擅於與野獸打交道,許多次作戰他們都利用野獸成功地打敗了秦軍。此刻在夜半時分,忽然傳來了如此巨大的獸咆之聲,莫非越人有什麽行動?

趙佗正想吩咐左右加緊巡查,卻聽營帳外麵的哨兵語無倫次地大喊道:“越人……野獸……”

隨後,原本星光閃爍的夜空,突然湧起了濃墨一般的烏雲。月亮、星星都逐一被掩蓋。野獸的叫聲夾在風聲之中,嗚嗚悲鳴,聽起來詭異之極。

營帳中的士兵,忍不住發出了驚恐的叫喊,慌亂的開始穿上鎧甲,拿起兵器。然而,越人的急攻竟如雷電一般迅速,士兵們甚至連褲子都沒有套上,便聽見圍繞著營地的群山之間傳來了無數的猛獸嘶吼咆哮的聲音,如大海的波濤巨浪,將小小的營地包圍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