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佗的臉色霍地沉了下來,就連聞聲趕來的屠睢也臉色大變。二人同時望向了營帳外頭。隻見遠處的山頭上湧出了無數半人半獸的怪物,尖嘯著,獰笑著,揮舞著兵器和厲爪,撲向了營帳中驚恐萬狀的秦兵。
領頭的是越人的將軍桀駿,不知道為什麽,他竟然變成了一個六臂八足的怪物。他揮舞著兵器,所過之處,血肉橫飛,人畜皆被打了出去。而且他身邊的其它妖異也都是越人士兵所變,力大無窮,殘忍之極。
秦兵雖然訓練有素,但又哪裏是這些妖異族的對手,轉眼間秦軍的營地已經完全變作了人間地獄,到處都是各種怪異的妖獸異族,到處都是被殺戮的秦兵屍體,一片腥風血雨。
屠睢眼見情勢不妙,他讓趙佗帶兵在營帳外抵擋,而他則衝到關押越人俘虜的牢籠中去將那些已經被折磨得生不如死的戰俘帶到軍前來。
屠睢讓那些戰俘一字排開,跪在陣前,然後他對著桀駿大喊道:“若進,則殘。”
桀駿看見自己屢遭淩虐的族人,又悲又怒,他大吼一聲,騰空而起,撲向了屠睢。他手下的越人更是憤恨不已——那些飽受摧殘的戰俘就是他們的兄弟,他們的姊妹,他們的孩子,他們的父母!他們跟在桀駿的身後,蜂擁而來,一齊向屠睢撲去。
見自己的言語威脅無效,屠睢決定來點兒狠的。於是他揮手發令。站在越人俘虜後麵的刀斧手得到命令,紛紛揮刀而下。
霎那之間,鮮血四濺。一排右臂齊刷刷地滾到了地上。那些可憐的戰俘莫不痛叫著倒在地上,悲號之聲不絕於耳。
親人的鮮血點燃了越人戰士的怒火,他們咆哮著,嘶吼著,誓要上前將屠睢碎屍萬段。可是他們剛剛向前推進了半步,血光又現,這一次,落下的是一排頭顱!
一瞬間,越人士兵都站住了。他們無聲地凝望著眼前無頭的軀體,怎麽也不敢相信自己看見的情景。
屠睢如一個渾身浴血的魔鬼,他身上的衣衫瞬間被沾滿了血跡,他的臉上也浸染著越人老小的鮮血,“若進,則殺!”屠睢輕蔑地看著桀駿,為自己成功地製止了桀駿的部隊而得意洋洋。
桀駿的眼睛幾乎要怒出血來。他惡狠狠地看著屠睢,握著兵器地手高高地揚著,指節“嘎嘎”作響。
屠睢仰天大笑幾聲,高傲地對桀駿道:“爾等果是禽獸所生!”
他的話音未落,身後有兩個士兵抬出了一個籠子,籠子裏關著一個傷痕累累的女人,還有一頭野狼。
那頭野狼正騎在女人的身上,準備侵犯她。女人拚命抵抗,她手臂上的皮肉已被野狼啃了個幹淨,但她仍然不甘於被野狼侵犯,一雙隻剩下了骨架的手臂,死死地抵住了野狼的脖子。野狼被惹怒,抬起利爪,霍地一下劃過了女人淒楚的臉龐。
桀駿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女人身上,眼底全是哀慟欲絕的神色;女人的目光也於此時定格在桀駿的臉上。兩人的目光於空中交匯,凝止。終於,女人落下淚來。
趙佗的身子赫然一震。桀駿的母親啊,哪怕被野狼吃肉啃骨,哪怕遭到了野獸的侵犯,她都不卑不亢,從未掉過任何一滴眼淚,現在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她終於落淚了……
“桀兮駿兮,執戈朅兮。得見君兮,中心如醉。桀兮駿兮,為我前驅。使我首離,與子同仇。”
桀駿的母親幽幽地唱著,歌聲淒厲而深情。桀駿聽見那歌聲,突然屈膝跪下,眼中淌出了汩汩的淚水。在場的越人士兵莫不跟著他跪倒在地,朝著自己被俘虜的親人跪拜起來。
“桀兮駿兮,執戈朅兮。得見君兮,中心如醉。桀兮駿兮,為我前驅。使我首離,與子同仇。”
桀駿的母親含著眼淚,笑了,就像美麗的木棉花。她低聲地吟唱著,用隻剩下了骨頭的手指戳進了自己的太陽穴。
“桀兮駿兮,執戈朅兮。得見君兮,中心如醉。桀兮駿兮,為我前驅。使我首離,與子同仇。”
一時之間,所有的越人俘虜都開始吟唱那首歌曲,淒厲的歌聲穿透了黑夜的苦楚,帶著攝人心魄的力量傳入了屠睢的耳中。
屠睢有些慌了,大叫著讓手下塞住越人戰俘的嘴,讓他們不再唱歌。可是,秦兵們才碰到越人的身體,他們的口中便流出了殷紅的鮮血。他們的臉上帶著視死如歸的微笑,緩緩地倒地。他們早已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桀兮駿兮,執戈朅兮。得見君兮,中心如醉。使我首離,與子同仇。桀兮駿兮,為我前驅。”
在悲壯的歌聲中,桀駿怒吼著舉起了長戈,他的臉上帶著還未風幹的眼淚。
“桀兮駿兮,執戈朅兮。得見君兮,中心如醉。使我首離,與子同仇。桀兮駿兮,為我前驅。”
在悲壯的歌聲中,越人士兵們大聲地嘶吼著,手臂用力揮動,手中的兵器熠熠泛著寒光。
趙佗呆呆地站在屠睢的身後,被眼前的景象石化了。他19歲獲賜護駕禦劍隨始皇出巡,20歲被封副帥隨屠睢率領50萬大軍征戰嶺南。他經曆過無數殘酷的戰役,殺過無數的敵將,立下了無數的戰功,可他還從未見過如此悲壯的場麵。
生憑第一次,他不想再為將,不想再打仗,不想再建功,他隻想一切趕快結束,他的雙眼不再看見血腥,他的雙耳不想再聽見號哭,他的雙手不想再屠戮生命,他的心口不想再遭受重擊,他的良知也不想再遭到刨問。
何戰?何爭?趙佗一遍遍地在心底問自己,可是他給不出答案。有些事情,從開頭到結尾都是錯的,所以它必將有一個慘烈的過程。
就在趙佗失神的時候,他前頭一棵巨木背後,忽地人影一動,竟是屠睢帶著十幾個秦兵將孤身殺來的桀駿團團圍住。
桀駿雖然被困,卻毫不懼怕。他仗著自己的身手,一直凝神戒備,雖然屠睢帶著士兵屢屢突起發難,他卻並不慌亂,不退反進,直接就衝向屠睢,倒把他嚇了一跳。
屠睢見自己打不過桀駿便心生歹計,他故意露出一個破綻,吸引桀駿猛攻他,又暗中對幾個士兵使了個眼色,幾人會意,悄悄退出了戰局,從桀駿的身後襲向了他。等桀駿反應過來,他已經腹背受敵,無法逃脫了。
眼看著屠睢的寶劍就要刺穿桀駿的咽喉,趙佗也不知道自己是哪裏來的念頭,他竟然抽出寶劍,想也沒想便刺向了屠睢的心髒。
屠睢萬萬也沒想到自己手下的將領會突然生變,他張大了嘴巴望著趙佗,臉上的表情不可思議的扭曲在一起。就連桀駿也感到十分意外,他舉著兵戈,也忘了在屠睢的胸口上補上一劍。
三人無聲地對望著,時間仿佛凝滯了一般。
“趙……趙……廷尉反了!”最後還是一個秦兵反應過來,大叫一聲,眾人才從方才的驚變中回過神來。
屠睢嘔出一口鮮血,帶血的手指著趙佗,臉上都是無法置信的表情,“若……若……”
屠睢的話還沒說完,桀駿便在他胸口補了一劍,屠睢狂吐了一口鮮血,雙目圓睜,倒在地上,絕了氣。即使是死了,他的手指還是直直地指著趙佗,仿佛在質問他為什麽要背叛自己。
溫熱的鮮血飛濺而起,落到趙佗臉上。他呆呆地握著寶劍,腦海中一片空白。
幫了桀駿,他一點兒也不後悔,他不願意再看到有任何的越人慘死在屠睢的刀兵之下;可是殺了屠睢卻又讓他痛心疾首,屠睢雖然殘暴,卻是一名不可多得的將才。他帶兵紀律嚴明,作戰頑強,若不是有他的努力秦軍萬不可能和越人對戰這麽多年。而且屠睢還對他有恩。當初要不是他極力推薦自己,他也絕不可能擔任此次嶺南征戰的副將。
矛和盾在趙佗的心中激戰。忠非忠,叛非叛,他這是怎麽了?
趙佗愣愣地站在原地,滿目都是殤戰的場景。不管是越人,還是秦兵,當他們的兵戈刺進對方的身體時,留下的隻有慘叫和鮮血。
何戰?何爭?趙佗又一次在心底問自己。他還是沒有答案。有些事情,如果從來都沒有對過,那麽它還有什麽意義呢?
趙佗的手掌霍然鬆開,寶劍“鏗鏘”一聲掉在了地上……
回憶過境,趙佗不禁仰天長歎,悲從中來:“年年戰,年年殤,舊仇未泯新傷至。戰無勝,戰無敗。隻添新人哭舊人。佗願以死止戰,卻不得不戰,悠悠蒼天,豈無目乎?”
聽見趙佗的感慨,徐巿猛然一震,他忽然想起了齊王建。他那句讓他至今無法參透的話語又一次回響在了自己耳邊。他好像開始有些理解那句話的意思了。
“廷尉果不欲戰乎?”
“佗實不欲戰。”趙佗說,“然陛下欲踏平宇內,威加四方。越人不降,恐戰不止,佗願可得乎?”
就在趙佗發出這聲疑問的時候,桀駿從他身後的一棵大樹後走了出來,站到了趙佗的身旁。從他的眼神裏徐巿看見了和趙佗一樣的疑問。
徐巿凝望著他們,沉思了許久。最後他緩緩地吐出了五個字:“不戰,亦不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