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著實很深了,宴席也終於是散了。

因天色實在太晚了,常武行要留雷霜寒和沈廷鈞在府裏住宿。

沈廷鈞自然是不應的。

最終在常武行兄弟的目送下,騎馬帶著屬下離開。

望著他們走遠的背影,雷霜寒再次冷嗬一聲,然後告別兩個舅兄,含糊不清的說道:“我也不留了,我得,得回府呢。不然敏君等不到我,該,該著急了。”

常武行頭疼,“你別說話了,瞎咧咧的都是什麽。這次是真喝大了吧,我看你還站不站得穩。”

雷霜寒確實站不穩了,趴在常武明肩膀上,一個勁兒想嘔吐。但他聽了常武行的話,還是忍不住嗬嗬笑起來,“我喝大了,那位沈候也沒好到哪裏去。大哥,剛,剛才沈候上馬時趔趄了一下,這我可看的清,清清楚楚。我不好受,他也,也別想舒服到哪,哪裏去。”

罵罵咧咧的,嘴裏竟是些不能讓人聽的話。

常武行聞言就說他,“你閉嘴吧!”一邊又說,“今天就留在府中吧,我讓人給小妹送個信兒就行。”

“那不行,我得,得回去呢。我妹,妹妹還在家住呢,沒我這個兄長看著,我怕我妹妹半,半夜被狼叼走了。”

常武行好說歹說,可惜碰上個喝蒙了的酒鬼,你就是再怎麽和他講理,那也是白搭。

沒辦法,最後常武行隻能讓人趕緊趕了馬車來送雷霜寒回去。

可這人著實麻纏,硬是不坐馬車,還嚷嚷著,“他沈廷鈞能騎,騎馬,我還能比他差,差了不成?大哥,你讓人給我,牽,牽馬來,我也騎馬回,回去。”

常武行懶得和他多計較,頭疼的讓人牽了一匹溫順的母馬來,又特地安排了兩個人照顧他。再加上雷霜寒隨身本就跟著一個小廝,三個人足夠把他完好無損的送回東城雷府了。

目送著雷霜寒幾人也消失在街角處,常武行和常武明兄弟倆結伴往回走。

兄弟倆今天淨看戲了,酒水倒是沒怎麽喝,因而如今兩人神態都很清明。

常武明本就人精似的,加上雷霜寒醉酒後說的話也很明顯,是以就猜到了什麽。隻是之前人多眼雜不好詢問,如今隻剩下兄弟倆了,常武明忍不住問道:“霜寒的妹妹與沈候……”

他想問霜寒的妹妹和沈候是否有所瓜葛?聽霜寒那明嘲暗諷的語氣,還有今晚上他毫不掩飾的對沈候的敵意,常武明覺得瓜葛鐵定是有的。隻是……有些事情好說不好聽。想必也是因此,霜寒才盡可能瞞著。

常武行聽弟弟如此一問,就微頷首道:“你猜到了也隻悶在心裏,不要再告訴其他人。那姑娘殊為不易,霜寒也護的厲害。”

常武明滿足了自己的好奇心,一邊在心裏嘀咕,沒想到看起來光風霽月、漠然無情的沈候,背後也會為女色折腰。一邊也忍不住鄭重頷首說,“大哥放心,我不是多嘴的人。”

話落音兄弟倆便不再多言,隻是都忍不住在心裏琢磨起這事兒。霜寒的妹妹和沈候……沒有未來啊。

不說常家這兄弟倆心中的所思所想,隻說桑擰月還在等大哥回府,結果等著等著,自己先睡著了。

屋內蠟燭倏然爆出一個燭花,這才又驚醒了桑擰月。她看了看門後的沙漏,發現已經二更天了,趕緊喚了守門的素英進來問道:“大哥還沒回府麽?”大哥之前特意讓人送信來,說是今天將軍府有宴席,他要作陪。若是時間太晚,就不回來了,讓夫人和妹妹不要等他。

素英一邊給桑擰月端了一盞溫水潤口,一邊回說,“將軍還沒回來,姑娘別等了,大人今天指定在將軍府歇息了。”

桑擰月“嗯”了一聲,心中和素英想的一樣。也因此,她也不多熬了,喝了兩口水後便讓素英吹熄了燈,躺回**繼續睡去了。

隻是這次還沒完全睡著,正意識朦朧的時候,她陡然聽見窗戶似乎輕輕的響了一聲。

桑擰月立時坐了起來。

她心中是有所感應的,也不覺得除了侯爺以外,其餘還有人會夜闖將軍府。

因而,雖然坐起了身,她卻也沒出聲,隻等那人滿身酒氣的走到近前,桑擰月就著灑到屋裏的月光,看清了他的麵容,這才鬆了口氣,小聲問他,“天這麽晚了,侯爺怎麽這時候過來了,還喝了這麽多酒?”

沈廷鈞坐在床畔,拉過她的手捏在手裏把玩。今晚的月色足夠明亮,盡管屋內沒有燭火,雙方也可以看清彼此的麵容。

桑擰月一副睡意朦朧的樣子,她身上穿著薄薄一層寢衣,烏黑的頭發全都披散在肩膀上。她頭發素來養得好,烏鴉鴉一層披在身上,愈發襯得她一張小臉素淨嬌小。而她雙眸水潤潤的,喊著關切的光看著他。那眸光瀲灩驚鴻,看的人心頭悸動不已。

沈廷鈞沒回應她上兩個問題,隻問她,“是我吵醒你了?”

桑擰月就說,“也沒有,我方才醒了一次,起了喝了水又躺下了,還沒睡著。”

又輕聲和他說,“大哥今天去將軍府了,至今未歸,我有些擔心他……”話及此,桑擰月陡然想起些什麽,忍不住抬眸看向沈廷鈞。

他身上酒意濃濃,很顯然今晚上也喝了不少。桑擰月心中有一個想法,脫口而出說,“不會是,今晚上將軍府上宴請的就是你吧?”

沈廷鈞“嗯”了一聲,漫不經心道,“確實剛從將軍府回來。”

桑擰月一下子困意全無,她有些急切的說,“你喝了這麽多,那我大哥是不是也喝了不少?你們今天是說的太高興了麽,不然怎麽喝這麽多酒?”

喝的太高興?

不至於。

不過是誰心裏都不痛快,拚酒罷了。

沈廷鈞本就心裏擱著事兒,此時聽她沒有過多關心他,反倒口口聲聲都是他大哥,頓時心裏一片冰涼。隻感覺血緣關係真就那麽重要,怎麽就養不熟呢?

他心裏帶了氣,麵上卻依舊半分神色也不外露,隻是在桑擰月再次蹙著眉頭提及他大哥時,忍無可忍,直接堵了她的嘴。

這是在大哥府裏,這院子裏也有不少大哥大嫂特意給她安排的丫鬟婆子,桑擰月不敢讓那些人發現她與沈廷鈞的事兒,就有些急切的推拒著沈廷鈞,含含糊糊的說,“會……被人發現。”

“你別出聲……不會。”

桑擰月還想掙紮,可他著實力氣大。而她一方麵顧忌著會被人聽見動靜,另一方麵也是念著過兩日她就要離開閔州去晉州。兩人有今天沒明日,這次恐怕是要徹底的分道揚鑣。越是如此想,越是舍不得推開他,便這般半推半就著,由著他胡來了。

誰知就在這關頭,她又隱隱約約聽見外頭似是響起了大哥的聲音。除此外還有守門婆子好生哄勸大哥離去的聲音。

大哥也喝多了?且即便喝醉了,也堅持著回了府,還特地過來看她?

桑擰月一時緊張的鼻尖都冒了汗。

她出了神,沈廷鈞自是不滿意,不由狠狠用了一下力。桑擰月不知是這兩天身體著實不爽利,還是緊張的過了頭。一時疼得她忍不住嗚咽一聲,人都瑟瑟發抖起來。沈廷鈞見狀便有些嚇住了,也以為是自己喝了酒下手沒有輕重。最後也隻能草草了事兒,抱著她在懷裏好生安撫。

等桑擰月再次安靜下來,外邊早沒了大哥的聲音。沈廷鈞隻做沒聽見剛才的動靜,他有一下沒一下的摩挲著她的後背,一邊漫不經心的問道:“我聽說你們過兩天要去晉州?”

桑擰月的身體陡然僵硬起來。

聽說?他能聽誰說,肯定是聽大哥說的無疑。

桑擰月本沒想將此事告知沈廷鈞,因為感覺自己和他的緣分已盡。像是他們這種見不得光的關係,默默的分開、疏遠、再不往來,便是默契的將這關係斷了。

而如今他又問起……

她隻能硬著頭皮回答說,“大哥是說了,讓我們收拾行李,準備這幾天忙完了就回去一趟。”

“準備在晉州待多長時間?”

這個問題可難住桑擰月了,她皺著娟秀的眉頭,趴在他胸膛處,好一會兒才說,“那誰知道呢。原本我想著,等大哥忙完營中的事務我們再回去,那都是一個月後的事情了。有這一個月時間,我好安排人將家裏的老宅修整一番。可大哥冷不丁又說過兩天就回去,那家裏的宅子肯定沒修繕好。到時候要修繕房屋,還要給父母做忌日——再有一個多月,是我父母去逝十一周年。既然今年趕上了,怎麽也得祭拜完父母再回來。不過我想著應該沒那麽快,畢竟我家裏還有一大攤子爛賬。”

說起這個,桑擰月又有些窘迫。

父母去逝時她年紀小,當時父母去逝,大哥又失蹤了,她完全沒了主心骨。雖然有些親朋故舊照拂她們姐弟,但那時多的是落井下石的人。家裏的產業在那時候被擠兌的站不住腳,還有些幹脆就被之前的掌櫃、賬房們侵吞了。李叔和王叔他們都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說如今不是計較那些身外物的時候。她便沒計較那些,隻帶著弟弟和幾個忠仆去投奔舅家。

可那時候她迫於無奈,割舍下了祖宗基業,這麽多年她和人小力薄,她也確實沒打算將那些東西要回來。但今時不同往日,如今她可是有兄長依靠的人了。

而且她大哥還是個正三品的將軍,要人有人,要權有權。大哥更是睚眥必報,恨不能將之前所有對不住他們的人活撕了。

大哥這次回去,鐵定是要將屬於家裏的產業都收回來的。至於那些吃裏扒外、趁火打劫的,大哥肯定也不會高高抬起、輕輕放過。

處置這事兒肯定還得耽擱些時間,再加上來回路上浪費的時間,回來最快也是兩個月後的事情。而那時候,他指定早就辦完閔州的差事,回京城去了。

他回京城,她之後不知道還能不能回去,兩人怕是再沒有見麵的機會了。

想到這裏,桑擰月又忍不住落了幾滴淚。

那淚水滾燙,滴落在沈廷鈞的胸膛上,燙的他皮膚戰栗。

他忍不住就將她抱緊在懷裏,喑啞著嗓子問她說,“舍不得我麽?”

桑擰月順從自己的心意點點頭,埋在他懷中輕輕啜泣。這許是最後一次親近的機會了,就讓她放縱些又何妨?

她哭的可憐巴巴的,偏又不敢發出聲音讓人聽見。那小可憐的模樣愈發可人可愛,惹得沈廷鈞摟著她摩挲個不停。

身體的衝動他拚命壓抑著,可心中的衝動卻愈發放大了無數倍。

他想將她隨身帶著,寸步不離。

沈廷鈞啞著聲音問她,“這趟非去不可?”

桑擰月莫名其妙的抬頭看他,她眼裏還汪著淚,可麵上的神情都是疑惑。

這趟她怎麽能不去呢?

她找到了大哥啊!十多年了,她找了十多年,終於對父母有所交代了,她怎麽能不去和父母說一聲?

桑擰月便接連點了好幾下頭,“我肯定要回去的。”即便不為大哥,哪怕隻是為祭拜父母,這趟我也是要回去的。我……”

桑擰月想說,她寄居在舅家六年,隻在出孝後帶弟弟回來過晉州一次。那時候她已經被設計著和王文舉定了親。

等從晉州回去徽州後不久,她就火速嫁到了蔚縣。之後幾年她被王徐氏管束在後宅,連去街上透個氣尚且千難萬難,更何況是去晉州祭拜父母了。

之後又是喪夫、守寡,去了侯府……

桑擰月哽咽著說,“從父母離世到現在,我隻帶著弟弟正經祭拜過一次。”

十多年了,隻正兒八經的祭奠過父母一次,每每念及這些,她都心痛的不可自拔。

她心痛、愧疚,可她不知道該怎麽掙脫牢籠。

而如今有了機會,她又怎麽會舍棄呢?她怎麽舍得不去見父母,讓父母也看看她呢?

桑擰月眼中含淚,可她神情卻堅定。她一字一頓說,“我要去晉州的,不僅我要去,清兒應該也會從書院回來一趟。我們三兄妹難得重聚,父母看見了肯定會欣慰的。”

她又破涕為笑,感傷的說了一句,“隻是這一去怕是要耽擱許多時間,屆時怕是趕不上送你回京了。你,到時候……多保重。”

沈廷鈞便沉沉的看著她,濃眉皺起,嘴唇抿緊,他不知想到什麽,臉色沉沉如烏雲遮頂。

“我沒告訴你,水師大營女幹細的案子,怕是得交到我手中。我手中有兩樁案子,怕是要在閔州待上些日子。你安心去晉州……我在閔州等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