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瀾回府,可卻沒能在府裏正經的待上兩天。

因為距離春闈的日子越來越近了。

先不說京城來了諸多州府的應考學子,其中很有些可結交之人。而這其中很多人,說不定之後就是他的同科,甚至是同年。如今早早結識,留下些人脈之後也好繼續相交。

再來就是沈廷瀾拜師在宴夫子門下,他的一應學問都由宴夫子親自教導。越是臨近春闈,沈廷瀾越是要抓緊時間努力。於是,他隻在府裏留下兩天,便要搬到宴夫子哪裏去住了。

其實按理來說,沈廷鈞身為沈廷瀾嫡親的兄長,又是名副其實的六元及第,由他在最後衝刺的這個階段來指點同胞弟弟,這未嚐不可。

但一來沈廷鈞身兼重任,乃是朝廷的大理寺卿。每天睜開眼就有數不清的卷宗等著他處理,他不定能抽出那個空來。

再來,也是因為兄弟倆的治學理念其實並不同。很多沈廷鈞認可的先賢哲學,在宴夫子及其門人看來,其實卻是糟粕。

兩人學術理念不相容,這就導致,沈廷鈞也隻能在力所能及的範圍內——譬如說此界監考官的脾性、喜好上做出指點。其他的,卻是幫不上什麽忙了。

再說回沈廷瀾準備去宴夫子那處,因為知道兒子此番要忙碌的是正事,老夫人即便想多留兒子在家住兩天,這話也說不出來了。

畢竟和兒子的前程比起來,一時的團聚並沒有什麽大用。

再來,既然兒子已經到了京城,以後真想見了,隻需派人傳個話,或是她親自往宴夫子家跑一趟就是。左右兩家雖然離的遠些,但總歸沒出京城,這總比之前想兒子卻見不到好上千萬倍。

老夫人做通了自己的思想工作,又來勸桑擰月。可出乎她預料的是,桑擰月表現的非常鎮定,絲毫沒有表現出留戀不舍來。

老夫人覺得這很奇怪,畢竟他們夫妻感情最要好,這闊別這麽長時間才團聚,不是該你儂我儂,你舍不得我,我也離不開你?怎麽看擰擰竟是一點都沒有舍不得?

桑擰月卻自有借口來糊弄老夫人,就義正嚴詞道:“一時的兒女情長算不得什麽,與這些比起來,當然是夫君的前程最為重要。”

老夫人很認可這話,但是這話從桑擰月嘴裏說出來,她怎麽聽怎麽覺得不對味兒。而且她自詡對桑擰月也算了解,她這個表情太從容了,這……不對勁。

老夫人心中總有種微妙的感覺,但她卻也沒多想,隻以為自己比不得年輕人了,越老越看不開了。

念及兒子的前程到底攸關重大,老夫人就也不說其他了,隻讓人準備了一些吃用的東西,並一些青翠的菜蔬,準備稍後讓沈廷瀾帶去晏家。

這些菜蔬別看不起眼,在如今冰天雪地的時候,卻當真金貴。

這東西還是桑擰月的陪嫁莊子上出產的——她兄長桑拂月撿了大漏,在京城買了兩千畝地給妹妹當嫁妝,熟料有個小山頭上竟發現了溫泉。

溫泉不大,總共也不過能開辟出兩個浴池來。但溫泉周邊被蓋了莊子,又被謹慎的保護起來,種上了菜蔬。於是,就有了這在冬日裏,價格堪比黃金的好東西。

雖說如今開春了,各種野菜都長起來了,菜蔬好似不值錢了。但在應季的蔬菜沒下來之前,這東西始終都是金貴的,拿出去送禮絕對拿的出手。

老夫人和桑擰月商商量量,就把要送給宴夫子家的東西給定了下來。

其實年節時已經鄭重的送過一趟了,如今距離過年才一個月時間,很不必再大張旗鼓張羅這麽多。

隻是,沈廷瀾到底在宴夫子門下治學,家裏人的態度慎重些,也好讓宴夫子對沈廷瀾多幾分照拂。

弄好這些東西,沈廷瀾也準備出門了。也就是這個時候,桑擰月陡然開口,“你昨天說,那位為你診治的施姑娘如今也在宴府居住。你看我和娘可要準備些謝禮送她?”

老夫人詫異問:“什麽施姑娘?我怎麽從未聽說過?”

桑擰月便如此這般給老夫人解釋一番,老夫人一聽這是兒子的救命恩人,且如今又在宴府給宴夫人治頭疾,當即便道:“是該準備些謝禮給那姑娘,她對三郎有大恩。”

桑擰月未來得及說話,沈廷瀾卻道:“很不必如此麻煩的娘。施姑娘性情爽朗,不拘小節,且我與施姑娘頗為投契。我已多次謝過她,娘再慎重其事的送謝禮,倒顯得外道了。就由我代為轉達娘和擰擰的謝意就是了,謝禮就當真不必準備了。”

老夫人聽話聽音,當即又覺得似有哪裏不對。

她忍不住看向旁邊的崔嬤嬤,是她出錯覺的了麽,怎麽感覺三郎與那施姑娘關係很親近似的?

崔嬤嬤眉頭也忍不住微蹙起來。

她自然相信她親眼看著長大的三郎沒有外心,也不是那些會胡來的。

可三郎這話當真聽得很不妥當。

他不僅多番誇獎那姑娘,還說與那姑娘投契……三夫人可還在跟前呢。你作為一個已婚的男人,說跟未婚的小姑娘投契,你讓擰擰臉麵上怎麽過得去?

崔嬤嬤抬眼看過去,就見桑擰月正垂首靜坐著。她手中攥著一方帕子,此時正有一眼每一眼的看那帕子上的繡花,似乎完全沒聽見沈廷瀾方才的話。

但是,三夫人又不耳聾,三爺方才那麽大聲音,她如何會聽不見?

怕是三夫人也委屈壞了,怕一抬頭就掉眼淚,這才裝傻想保全彼此的臉麵?

崔嬤嬤心思電轉間,腦中就轉過了這許多事。

她給老夫人投去個眼神,老夫人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就也看見了垂首靜坐的桑擰月。

老夫人頓時心疼壞了,她狠狠瞪了一眼自己的三兒子。然後很是強硬的說:“咱們侯府簪纓世家,最是講究規矩體統。你既然受了人家的恩惠,我們斷然沒有不報恩的道理。這樣,稍後我讓崔嬤嬤親自跟你走一趟,當麵謝謝那位施姑娘。”

沈廷瀾覺得很不必如此大費周章,他都與母親說過了,施姑娘不拘小節,根本不在意這些東西。隻是母親的眼神凶惡惡的,讓沈廷瀾想說的話,也不得不憋了回去。

他的直覺告訴他,此時還是順著母親好,不然母親真怒上來,沒他的好果子吃。

但是母親為何突然變臉,沈廷瀾卻想不通。一時間他就非常苦惱,隻能再次低聲嚐試說:“師傅已經給了足夠的診金,施姑娘也收了。此事到此為止,就沒必要再特意去道謝了吧?”

老夫人再瞪:“宴夫子給的是他的,娘給的是娘給的。這豈能混為一談?行了,這事兒你就別操心了,都交給崔嬤嬤去辦,你就一心忙你的科舉就是了。”

沈廷瀾呐呐的“哦”了兩聲,然後仰天長歎,很是無奈的說了一個字,“好。”

這廂說定此事,桑擰月和沈廷瀾便一道回了聽雨閣,去拿沈廷瀾的行李。

路上沈廷瀾還不住的念叨:“也不知道娘到底怎麽了,我都和她說過了,施姑娘頗有些隱士高人的風采。她不拘小節,最是不喜那些阿堵物……算了,等稍後我親自和施姑娘解釋吧。”

沈廷瀾絮絮叨叨,桑擰月隻做沒聽見。

她看著遠處的湖水,湖麵泛起陣陣微波。

早幾天這湖麵還凍的冰層足有三尺厚,可也不過三兩天,冰層竟是融化成水。

如今上午日光正好,湖麵上泛起陣陣金光。碧波**漾開來,漾起一圈圈漣漪。明明如斯美景,柳樹也已經綻出嫩芽,鳥雀都開始嘰嘰喳喳鳴叫,可桑擰月就像是被人遺忘在冬日裏一般,周身冰雪般清寒。

夫妻二人進了聽雨閣,便去忙碌他們的事情了。

而那廂鶴延堂中,看著他們夫妻相攜而去,老夫人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了一句,“這個逆子!”

崔嬤嬤說了句公道話:“您先別動怒,三爺指定沒有外心。”

老夫人卻氣道:“他有沒有外心,我比他更清楚。”

要說三郎有納妾或是另娶的心麽,老夫人敢斬釘截鐵的說,那肯定是沒有。

畢竟三郎飽讀聖賢書,深知為人君子什麽該說,什麽該做。而他早在與擰月成親前,就承諾她,一生一世一雙人。既已經許下諾言,老夫人相信三郎不會輕易毀諾。

但他言語間,又多有對那施姑娘的讚美和親近之詞。

這要是說,三郎內心深處沒點想法,那是斷然不可能的。

他指定是看上了那施姑娘某方麵的品性或特質,亦或者是單純喜歡上對方的容貌……

不得不承認的是,他為此狠狠心動,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肯定她。

興許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這就是一種心動。

也或許是他意識到了,但出於人的劣根性,讓他自動自覺的為這種不能宣之於口的“好感”找好了借口。所以,他將之歸咎於,他與施南星投契。

但是,掩護打的再好,也不能否定,他對施南星的動了心,對擰擰有了背叛之意。

老夫人氣的胸口疼,“這個逆子,他怎麽能這樣對擰擰!擰擰是他親自求娶進門的,嫁進我們侯府後,又對我這老婆子孝順有加。她給他生育了誠兒,又在他不在府上時,操勞起所有三房所有庶務,再沒讓他為此憂心半分。這個逆子,他這麽做對得起擰擰麽?”

崔嬤嬤違心的替沈廷瀾說了一句話,“三爺指定不是有意的。”

“不是有意的?嗬嗬,若真不是有意的,就該趁早劃清界限,與那什麽施姑娘老死不相往來。他倒好,一門心思護著那姑娘不說,明知那姑娘就在宴府住著,也絲毫不提避嫌那回事兒。”

崔嬤嬤勉強道:“三爺這不是需要宴夫子輔導課業麽,與科舉比起來,其它都可以先放放,稍後再提。”

“我倒是能將這事兒放放,可擰擰哪裏,若是再這麽放著不管,怕是早晚要出事。”

提及桑擰月,崔嬤嬤不由又想起她垂首靜坐的那個畫麵。說實話,崔嬤嬤也挺心疼的。

這姑娘雖說是高嫁,當初嫁進府裏時,她也不看好。但事實證明,書香門第出來的姑娘,她還真就是個好的。

她明事理、孝順婆母,與妯娌小姑為善,對下人也從不苛待。

可以說,這府裏上上下下,就沒有人不喜歡三夫人的。

若說早先三夫人是身份低,不得不在這府裏伏低做小,那之後她找回親生的兄長,扭身一變成了正三品大員的嫡親妹妹,可誰也沒見她比之前驕縱了,更沒放肆逾矩過,倒是比之前更謹小慎微、低調謙和。

就問如此好的一個姑娘,誰會不喜歡?

可許是老天爺都看不過去這姑娘日子過的太順遂,冷不丁就給她頭上潑了一盆冷水……三爺這事兒,若她是當事人,這時候怕也堵心壞了。

崔嬤嬤想了想說:“為今之計,還是得先安撫好三夫人。三爺科考在即,即便有再大的事兒,也不好讓他為此分心。但是三夫人哪裏,若是任由三夫人將此事擱到心裏去,這夫妻倆中間有了嫌隙,之後即便和好,那中間也是留著縫的,再不能完美如初了。”

老夫人也明白這個道理,可讓她在明知道兒子有錯的前提下,不去責罵懲處自己的兒子,反倒要讓女方多加忍讓和體諒。這麽喪良心的事情,說實話,老夫人都擔心說出某些話以後,自己死後會下地獄、遭報應。

但為了三郎這個家不散,有些事兒她明知不可為,還得為。

老夫人著實氣恨的厲害,她撈不著三郎,等晚上沈廷鈞下衙回府後,老夫人就抓著大兒子一頓吐槽。

她自然是不會怒罵大兒子的,畢竟大郎一張冷臉她也有些瘮得慌。

再來,冤有頭債有主,這事兒是三郎的錯,和大郎又無關。她無緣無故把大郎說一頓,那不是不講理麽。

老夫人就把三郎做的混賬事,仔仔細細和大郎說了說。末了仍舊氣不平,惡狠狠道:“讓我去給他善後,這也幸虧他是我兒子,不然我管他去死。可我也惱怒這小畜生是我兒子,他真是把我這張臉都丟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