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拂月與常敏君是在八月十五前一天到達的京城。

因早就收到妹妹的信件,知曉了妹妹如今住在皇覺寺中,桑拂月和常敏君就連京城大門都沒進,徑直就往皇覺寺來了。

親人相聚,姐妹重逢,自然免不得又是一番抱頭痛哭。

當然,哭的是桑擰月,倒是桑拂月和常敏君,兩人都急壞了。

桑拂月是得知妹妹有意和離,這才匆匆北上的。他還是閔州水師的正三品威武將軍,等閑不能離開任地,這次還是特意找了嶽父說情,這才尋了問朝廷要武器的名頭,大咧咧的往京城來了。

武器不武器的,這也就是個借口,桑拂月也沒真打算從械備司薅一把羊毛走。他主要就是擔心自家妹妹,唯恐妹妹在侯府受了天大的委屈。

不僅桑拂月如此相,就連常敏君,其實也是這麽認為的。畢竟小姑子一貫脾性溫和,因為距離遠,他們溝通主要通過書信。可在書信中,小姑子從來沒說過婆家人一句不是。他們原本都以為,武安侯府的人,真像擰擰信中說的那麽好,卻熟料,妹妹不開口則以,一開口就是要和離。

那這鐵定是武安侯府中的人太過分,亦或者是沈廷瀾那狗東西做了對不住擰擰的事兒。不然擰擰的態度不至於如此決絕,竟是為了把誠兒一道帶走,早一個月就開始籌謀,讓他們一道上京來為她主持公道。

念及此事,桑拂月氣上心頭,常敏君也急的不得了。

兩人當即詢問桑擰月,到底是誰欺負她了。桑擰月本也沒想瞞著兄嫂,之前之所以沒在信中詳述,也是擔心信件落入他人之手,再給兩個府邸造成妨礙。可如今兄嫂既已經到京,那她也無需再遮遮掩掩的了。

桑擰月便坦然的,將沈廷瀾另有所愛的事情說了出來。

桑拂月聽聞此事,簡直暴怒。他當場就把身側的桌子錘爛了,就這還不滿心,他鐵青著臉,當即就要下山去錘爆沈廷瀾的狗頭。

常敏君也氣的不得了,但她還有理智在。就問桑擰月:“確定要和離麽?你若是要和離,我和你大哥鐵定隻要支持你的。隻是我聽你的話,三郎似有悔意,且他與那女子之間,似乎還沒切實發展出些什麽……”

桑拂月氣的跳腳,指著常敏君說:“難道真要等他們的奸生子出生了,擰擰再去和離?憑什麽啊,我妹妹大好的人生,憑什麽浪費在他這個畜生身上。”

常敏君白了桑拂月一眼,想讓他冷靜下。但看他氣的鼻子眼都歪了,得了,她還是不火上澆油了。

其實,她又何嚐不替擰擰委屈,不覺得擰擰和三郎耗著沒意思。

但俗話不都說,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再來,三郎隻是有了那意思,並未真的行動,他如今切實悔過了,而他和擰擰之間還有誠兒——

這才是最關鍵的,畢竟武安侯府嫡出兩房,才隻有這麽一個男丁。想要在和離時將誠兒帶走,那真是千難萬難。更甚者,這可能都是一件根本做不成的事兒。

別看擰擰在信中說的,老夫人對她疼愛如親女,老夫人明事理,應該會同意她將誠兒帶走。

要常敏君說,擰擰還是太天真了。

畢竟事涉子嗣,即便是再明事理的老人家,在這上邊,也很難保持清醒。

但喪氣話常敏君就不說了,等事情真進展到哪一步,這兄妹倆會明白的。

又說了幾句話,和誠兒親近過,桑拂月就要下山去尋武安侯府。

他自然被桑擰月拉住了。

一來,兄嫂趕了十多天的路才到京,即便他們年輕力壯,此時也需要好生休息。

再來,明天就中秋了。桑擰月想和沈廷瀾好聚好散,就沒想著讓武安侯府的眾人不安寧。畢竟府裏其餘人又沒有對不起她,甚至平日裏對她照顧有加。不說旁的,就說沈玉瑤前段時間還為她挨了施南星一毒針,而沈廷鈞還給誠兒送了他最喜歡的小狗。

因而,桑擰月就央求的看著兄嫂說:“再等一等,等過了中秋,我隨你們一道去侯府。”

桑拂月怒其不爭的看著妹妹,“他們都不管你的死活了,你還要顧及他們的心情。你啊,你是要氣死我啊。”

桑擰月就忙將沈廷鈞之前要讓他們回侯府過中秋的事情說了,以此表明,侯府還是惦記他們娘倆的。隻她圖清淨,卻不願意回去了。

常敏君聞言微微點頭,“沈候是明事理的,隻是教養出的弟弟,委實不怎麽樣。”

其實沈廷瀾之前也挺好的,雖然有些書生意氣,但對擰擰一顆真心。可人真的是個善變的生物,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就能喜歡那個,以至於如今走到這步田地,想象也讓人忍不住唏噓。

桑擰月想讓武安侯府的人好好過了節,所以好說歹說攔住了要去給她張目的兄嫂。可熟料,到半下午時,沈廷瀾竟是又來了皇覺寺。

他是來接桑擰月娘倆回府過中秋的,雖然大哥和母親都說了,如今最好別來打擾擰擰。但擰擰出來將近兩個月時間了,他思念她與誠兒,就連做夢都是他們。中秋佳節又是月圓人團圓的時候,隻他們團聚,卻少了擰擰和誠兒,不管他心裏怎麽想,心中都不是滋味兒。

不過,既然擰擰不想回侯府,那他就在皇覺寺陪他們娘倆過中秋就是。

左右他悔過的心思是一定要讓擰擰知道的,他也是打定了主意,要趁著這次來山上,把他們娘倆哄下山的。

沈廷瀾打算的很好,他卻全然沒意識到,桑擰月母子倆不下山與大家一起過中秋,並不是嫌棄來回上下山麻煩,而是純粹不想看見他。

他自己沒有自知之明,這時候還跑到皇覺寺討嫌,好巧不巧,就撞到了桑拂月手裏。

先不說桑拂月獰笑一聲,說了一句“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硬闖”,隨後摁著沈廷瀾,將他一頓暴打。

隻說跟著沈廷瀾的下人也是有眼力見的,他們眼瞅著親家大舅子將自家三爺往死裏打,忙不迭的就跑去寺廟裏喊人了。

這裏到底是皇覺寺,供奉有皇家英靈,最是忌諱打鬧喧嘩和尋釁滋事。因而,很快就來了一隊和尚。但他們來的都太晚了,等他們到了桑擰月居住的小院外時,沈廷瀾被桑拂月打的鼻青臉腫,整個人簡直沒個人樣了。

但他也硬氣,除了最開始喊了兩聲,其餘竟是咬著牙一聲不吭。就這,因為太疼,牙齒都把嘴唇咬破了。

和尚們來了又去,還要把沈廷瀾一道帶走。沈廷瀾哪裏肯?

他被打了一頓,雖然心裏也挺不是滋味兒,但大舅子出了氣,也就相當於擰擰出了氣。擰擰出了氣,再看看他現在的慘狀,他再好好磨一磨求一求,這次應該能把擰擰哄下山吧?

出乎沈廷瀾預料的是,他根本沒有見到桑擰月。

反倒是桑拂月,打了他一頓,卻依舊對他橫眉冷目。他徑直道:“滾回你們武安侯府,去找能主事兒的來。擰擰與你和離,就今天,這事兒我決定了,誰來說和也沒用。”

沈廷瀾如遭雷擊,可回過神後,他就不服的嚷嚷起來,強忍著一口怒氣說:“大哥,你不能因為我惹了擰擰生氣,就強硬的威逼擰擰與我和離。我知道在施姑娘的事兒上,我犯了大錯,可我已經意識到錯誤了,也積極的去改正了。大哥,人都說寧拆十莊廟,不毀一樁婚。你不能因為你是擰擰的大哥,就強硬的替擰擰決定去留。這是我們倆的婚姻,要如何還需我和擰擰說了算。”

桑拂月嗬嗬冷笑:“你說了算不算我不知道,但我妹妹說的,那肯定是算的。你以為和離是我的意思?你大錯特錯!是擰擰要和離!我作為大哥,不過是支持她的決定罷了。行了,你也別再這裏和我嘰嘰歪歪,趕緊回府去喊你們家能主事兒的來。這日子既然你不想過了,那就趁早拆夥。我妹妹生的如花似月,再是溫良賢淑不過的一個姑娘家。她啊,就是對你太好了,才慣得你不知道天高地厚,真以為自己是下凡的神將天君啊,還見一個愛一個!嗬嗬,行啊,你自風流瀟灑,尋你的知音至交去,我回頭也給我們擰擰找個好的改嫁。我妹妹也不差你什麽,我還就不信,等回頭找不到一個全心全意待她的男人了。”

桑拂月放了狠話,直接就提溜起沈廷瀾,把他丟遠了。

沈廷瀾這大喊大叫的,再把擰擰驚出來。

這混賬不幹人事,把她妹妹氣的都避居出來了。之前是他沒在跟前,讓妹妹吃了許多冤枉氣,如今他既來了京城,誰再敢讓她妹妹不舒坦,他活劈了他。

沈廷瀾被丟遠了,也是真的覺得尷尬,便再也沒有大聲呼喊“擰擰”。

事情到了這地步,沈廷瀾還沒意識到嚴重性。他隻以為桑拂月是在說氣話,便也做足了打長期戰攻克舅兄的心理準備。

可他身邊的小廝見三爺被打成這個鬼樣子,再一聽桑將軍的話,哪裏還坐的住。

這小廝卻是趕緊喊了同伴過來,然後兩人一人繼續呆在皇覺寺守著沈廷瀾,另一人卻是立馬下山回了侯府,去搬救兵了。

等沈廷瀾和老夫人到了皇覺寺時,天色早就黑透了。

但即便天色如此暗沉,且陰風陣陣似隨時會下雨,老夫人也硬撐著並不健壯的身子骨上了山。

到了山上,自然要先去看看那不孝子。

沈廷瀾沒走遠,就在距離桑擰月的小院很近的一株梧桐樹下坐著。

他身上的衣衫重新更換了幹淨整潔的,但他臉麵上有傷,還塗抹了褐色的藥膏,這就導致,他這副容顏看上去依舊很傷眼。

沈廷瀾自己也意識到如此,因而看見有僧人過來,他便提前背過身去。

可這次他背過身了,那僧人卻有些不識相,竟乜有繞開他,反倒大咧咧的衝著他這邊來了。

沈廷瀾滿腔怒氣,徑直轉過身,然後他就看見成毅和成林分別提著一盞燈籠走在前邊,而走在他們身後的,可不正是自家親娘和親大哥麽。

沈廷瀾委屈壞了,也難堪壞了,他趕緊站直身,尷尬的扯扯身上褶皺的衣衫,嘶啞著聲音喊了一聲“娘。”

老夫人卻絲毫顧不得心疼他,老人家急吼吼道:“你別喊我娘,我沒你這樣的不孝子。你說你要來陪擰擰他們母子過中秋,我勉強同意了。可你個小畜生,你究竟是做什麽了,怎麽就連親家舅兄都得罪了,還讓擰擰與你和離?”

沈廷瀾也感覺莫名其妙的,他隻是來陪擰擰和誠兒過中秋而已,怎麽就挨了一頓打?還被大舅子摁著頭,強硬要他同意還擰擰自由身?

他也是一頭霧水,蒙的不要不要的。

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錯哪裏了。

若隻是因為施南星的事兒,他都這麽長時間沒和施南星見麵了,自覺是和對方斷了聯係。他把自己的態度擺在明麵上,怎麽這事兒還一直過不去了是怎麽滴?

沈廷瀾悶著腦袋,說不出個一二三。老夫人見狀,恨不能直接拿拐杖往這不孝子的屁股上抽。

但她實在太疲倦了,也是急著見擰擰和桑拂月,所以教訓這逆子的事情且不急在一時,還是先去見見親家大哥是正經。

老夫人和沈廷鈞一道去往桑擰月的小院,此時桑拂月和桑擰月已經得了信,兄妹倆連帶著常敏君一道過來開門。

他們也沒想到,老夫人和沈廷鈞竟真能這個時候上山。

說實話,看到老人家老邁著身子,佝僂著腰肢,一步步走進來時,桑拂月都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了。

但隨後他又看見了緊隨在沈廷鈞之後的沈廷瀾,嗬嗬,什麽愧疚過分的,還是都隨風一道飄了揚了吧。

把兩位貴客迎進門,桑拂月這才擺出小輩的姿態來。他先是誠懇的給老夫人道歉,說是大晚上的,又勞動她老人家上山,是他們的不是。

老夫人自然忙擺手說,“說到底還是那孽子作孽,他做了錯事,我這當母親的沒管教好他,你打他一頓是應當的。隻三郎和擰擰的婚事……”

提起這件事,桑拂月方才又和妹妹詳細聊過了。

桑擰月的意思很堅決,就是非和離不可。

她不能容忍三郎曾心儀過別的女人,那就如同讓她吃了蒼蠅,她很難做到對著同一盤菜繼續下咽。

再來,人都是有逆反心理的。你越是逼迫什麽,他越是要反抗什麽。雖然如今三郎與施南星保持距離了,但這是被逼無奈之下的選擇。其實,打心底裏,他肯定覺得不甘,覺得委屈,覺得事情大可不必如此,甚至會覺得自己冤枉。

他一天這樣覺得,那沒什麽;兩天這樣覺得,那也沒什麽;可若是天長地久,他都是這樣一個想法,那他們夫妻之間早晚會生出怨言。

而隻要施南星還在,隻要他們兩個還有見麵的機會,那他們之間的火星,便會在某一秒變得熾熱,直至轟轟烈烈的燃燒。

桑擰月不想自己的後半輩子,都活在與夫婿的貌合神離與疑神疑鬼中。

不是她的,她已經學會了放手。去放過沈廷瀾,也是放過她自己。

也因此,桑擰月的態度很堅決:她要和離。

如今老夫人既提起三郎與擰擰的婚事,桑拂月就做了這個惡人,直接把擰擰的意思說了。

當然,他不會讓擰擰為難,隻說這是自己的意思。隻說他為人兄長,之前離奇失蹤,已經讓妹妹受盡了委屈。如今他們兄妹團聚,他自然舍不得妹妹再有一點點的為難。

桑拂月擺明車馬,老夫人直接就愣住了,老人家許久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之前三郎身邊的下人回府傳話,其實就說了桑拂月要求兩人和離的話。但桑拂月方進京,老夫人也就將他的話,當成了一時的氣話。卻熟料,這竟是他早就打算好的麽?

老夫人又忍不住看向桑擰月。

桑擰月察覺到老夫人的視線,抬頭看過來。

她輕聲開口,麵色冷靜,聲音也安靜的厲害。“娘,這許是我最後一次喚您娘了。與三郎和離是我的意思,大哥隻不過是把我的意思說出來了而已。”

老夫人緊緊攥著桑擰月的手,眸中帶淚顫聲道:“孩子,何至於此?何至於此啊?”

桑擰月微微紅了眼圈,眼淚也滾到了眼眶中。她不想自己太失態,便微側過身,不著痕跡的擦掉了流出來的眼淚。

桑擰月喑啞著聲音說:“娘,許是在您看來,這不過是丁點小事。可我的心小,素來隻裝的下一個人。我全心全意待他好,自然也想他能全心全意為我。可如今這份感情中摻雜了第三個人,這份感情變質了……娘,這與我來說,比誅心都疼。我隻要一看見他,就想起自己被辜負的感情、自己被欺騙的人生,就忍不住想起施姑娘來。而這又何必呢?我不想一輩子都活在對他的埋怨中,也不想他一直忌恨我拆散他與施姑娘。娘,我們就這樣吧,一別兩寬,各自歡喜,許是這才是我們最好的結局。”

兩行清淚終究是順著桑擰月的麵頰滾了下來,那淚水如同泉水,一旦開了閘,便再也刹不住腿。

桑擰月索性也不管這些了,左右在座之人都是近親,她的狼狽遠不止這些,被人看的笑話也不止是這些。區區流幾滴眼淚罷了,又能讓她丟臉到什麽地步?

桑擰月哭著哭著笑了,笑著笑著又忍不住哭了。

老夫人看著她這失態的模樣,才終於意識到,對於擰擰這樣一個內秀又重感情的姑娘來說,三郎的所作所為,對她的傷害到底沈到何種地步。

虧她活了半輩子,還自詡能看透這孩子,覺得她隻需要冷靜冷靜,等時間過去了,她也就能平複下躁鬱的心思,回府和三郎繼續過日子了。

可人的心都是肉長的,真的被傷的疼了狠了,哪裏還有回頭的勇氣?哪裏還有重新來過的勇氣?

老夫人也忍不住紅了眼眶落了淚,她不住的說:“孩子,我懂你的,你的心情我都理解的。之前是我的錯,是我把此事看的太輕了,是我沒意識到,這件事對你的傷害究竟有多大。”

看著此時的擰月,老夫人就像是想到了之前的自己。

想到了之前夫君始終心心念念著玉安公主,為此與她貌合神離,她那時候心中多酸多疼。

等到玉安公主回京,夫君更是瞞著她去見了人,更是因為喝了玉安公主遞過來的酒水,中了劇毒,不久就丟下他們孤兒寡母與諾大的家業離了世。

那時候她多怨啊,多恨啊,她恨不能將夫君的屍骨拉出來,狠狠的拿鞭子抽上一頓。她也恨不能跑到玉安公主府,將昏迷不醒的玉安公主扇上幾十上百個耳光,直至將她打醒。

可是,孩子們都大了,要娶妻生子弘揚家業。孩子們都到了要臉麵的時候,她權衡利弊,到底隻能咽下那口戾氣,隻裝作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

可那到底是發生了的事情,雖然最後結局慘烈,一死一傷,但隨著時間流逝,這麽幾十年下來,她也早就把那些情緒消化。

她也以為擰擰回如她一般消化了那些被背叛的情緒,可她全然忘了,三郎還活著,施南星還活著,隻要他們兩個還在擰擰麵前出沒,擰擰許是許久許久也忘不掉那些痛和傷。

老夫人攥緊著桑擰月的手,再次放輕聲音說:“我都知道的,那種心情,我明白的。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啊。”

“不怪您,這和您沒有關係。”

“怎麽和我沒關係?說到底,這逆子有如今這模樣,都是我慣出來的。我才是罪魁禍首,我才最應該對你說抱歉。”

桑擰月搖搖頭,隻不肯應那聲“對不住”,與此同時,她也忍不住越過蹙著濃眉的沈廷鈞,轉而看向了坐在他身側,好似魂兒已出遊的沈廷瀾。

沈廷瀾眸中含著淚,在桑擰月看向他時,他幾乎是立即搖頭表達了他的態度,“我不同意和離,我死也不會和離。擰擰,擰擰我真的知道錯了,你再原諒我一次,你再試著原諒我一次,我真的知道錯了啊擰擰。”

他痛哭失聲,哭聲中俱都是悲痛與悔恨。

他一個男兒家,哭成這個模樣,看起來滑稽又搞笑,但也確實讓人心酸。

但是,桑擰月已經不會對他心軟。

畢竟在收到他那些信件時,在確認他有了外心時,在決定和他分道揚鑣時,她已經在夜晚時哭的太多太多。

眼淚流的太多,就真的不值錢了。不管是他的眼淚,還是她的眼淚。

桑擰月就說:“我不信你了三郎,我也不會給你改過的機會了三郎。我們緣分已盡,若你真知道錯了,想要我餘生都好,你便簽下和離書,放我歸去。”

“不,我不同意。我也不會簽什麽和離書,擰擰你別想離開我。”

許是為了逃避,許是這個事實太讓人傷心與不能接受,沈廷瀾徑直起身跑了出去。

他跑的太急太快,連凳子都被他踢到了,連房門都被他弄得哐當響,可他全然顧不得這些,隻悶頭往前跑。好似他跑的再快一些,那些言語就追不上他,就做不得真似的。

沈廷瀾離開,和離的事情好似就談不下去了。但其實並非如此。

老夫人直接表了態,她願意代三郎做主,還擰擰自由身。

桑擰月聽到這句話,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不知是太激動,亦或太感懷,她許久許久回不過神來。

但等她回過神後,桑擰月就意識到還有一場硬仗要打。

她直接提起了誠兒,說想帶誠兒一起回閔州去。

這讓老夫人由衷的為難起來。

她是願意成全擰月的,但是,現實並不允許。

老夫人看向沈廷鈞,沈廷鈞也看向桑擰月。

桑擰月便祈求的看著對他說:“大哥,您和三郎都會續娶,今後子孫滿堂、兒女成群。您不缺誠兒這個侄兒,三郎也不缺這個兒子,您就點個頭,讓我把誠兒帶走吧。”

沈廷鈞許久許久不說話,他沉默的時間太長,桑擰月便愈發心驚。

但想到誠兒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更是她日日夜夜照看長大的。從小到大,誠兒沒有離開過她一天。若是她離開侯府,將兒子留下,那無疑是將自己的心也留下了。

而她和三郎鬧到這個程度,以後她能見誠兒的機會更是少之又少。她不能容忍這種結局,她也不想看著誠兒在後娘手中受磋磨。

桑擰月便再次哭求著說:“大哥就讓我把誠兒帶走吧,我承諾我今生不會改嫁,隻誠兒一個子嗣。我也不會讓誠兒改姓,還會定期讓他回侯府探親。大哥同意了吧,讓我把誠兒帶走吧……”

沈廷鈞嘴唇蠕動,似乎想說那個“好”字。但終究,他也隻是站起身,略有些失去往日的沉穩的說了一句,“此事我做不了主,還是你與三郎商議吧。”

繼而,便攙扶起老夫人,說著:“娘,今天天太晚了,您先回去休息吧,此事等明日再說。”

到了翌日,就是八月十五中秋佳節了。可這件事依舊沒有理出個頭緒了。

沈廷瀾抱著誠兒能栓住桑擰月的心思,像是抱住了最後一根救命稻草。此時讓他同意放誠兒與桑擰月一道離去,那是要他的命,他決絕的表示,絕不會同意。

哪怕桑擰月用“別讓我恨你”這樣的話來威脅他,可喪失了理智的男人,他隻想用這一個辦法留住自己心愛的女人。因而,什麽恨不恨的,隻要能將桑擰月留住,他在所不惜。

事情便這般僵持住了,這就好似一個無解的死結,再也打不開了。

可隨著時日漸長,桑拂月與常敏君卻不得不回閔州去了。

他們原本是來為妹妹主持公道,順道向朝廷要些器械的。

要器械隻是說法,其實並沒有抱期望能達成。可因為有沈廷鈞在其中轉圜,這件事倒是取得了非常讓人驚喜的成果。

反倒是桑擰月和離的事情,因為三郎非常抗拒,甚至為避免和離而直接宿在了衙門,避不見人,這件事不得不擱置下來。

桑拂月與常敏君離京那天,桑拂月是攛掇著妹妹帶著孩子幹脆和他們一道跑路算了。桑擰月心動過,但想想還是算了。

並偷跑總不是個辦法,傳出去,不管是對她的名聲,還是誠兒的名聲,都太壞了。

京城素來不乏心思惡毒之輩,若是他們傳出去“偷人”之類的謠言,之後她再後悔,也晚了。

桑擰月就考慮後說,“我再好好與他說說。他對我心存愧疚,我多磨磨他,時日久了,想來他會同意的。”

常敏君有些難言的看著小姑子,有句話藏在心裏,硬是沒說出口。

擰擰想磨磨沈廷瀾,好讓沈廷瀾同意她帶著兒子離去。可若是磨的時間長了,難男人沒鬆口,反倒是擰擰先軟了心腸呢?

這也不是沒可能的事情。

不過小姑子不是小孩子了,這些事情想來是能想到的。她自己的人生,她自己做主,不管是和離,亦或是與三郎重歸於好,總歸隻要她高興,他們這對兄嫂就高興。

桑拂月和常敏君離京了,桑擰月也收拾收拾東西,帶著誠兒搬回了侯府。

侯府幾位主子知曉此事,都以為她是回心轉意,要和三郎好好過日子了。但時日一久,眼瞅著三郎自回了一趟家,便避府裏如蛇蠍,再不敢進門,他們也就大致摸清楚桑擰月的意思了。

但還是那句話,三郎是個強種,他若不答應,他們就是替他做了主,那也白搭。

日子轉眼過了幾天,幾個月,再是幾年。

這幾年,二夫人隨二爺外放了,而沈廷鈞也遲遲沒見續娶。

老夫人年紀大了,府裏的事情實在操持不上了,便將中饋交給了桑擰月處理。

沈廷瀾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家,桑擰月的婚姻雖還持續著,但也跟和離了差不多。

最好的是兒子在跟前,還有嫡親的祖母疼愛,嫡親的大伯親自帶到前院教養。桑擰月覺得許是這樁狀態也不錯,她投桃報李,就將府裏的差事都處理了起來。

久而久之,便連府裏的宴席與應酬,她也開始張羅操持,儼然就是這侯府的宗婦。

時間轉而又過了幾年,沈廷瀾依舊咬著牙不肯鬆口,而沈廷鈞依舊沒有續娶。

這一年,老夫人很老邁了,牙都快掉光了,她耳聾了,說話也不清楚了。

老夫人這一日隨兒媳一道散過步,又打發了擰擰去處理府裏的差事,便衝站在薔薇花樹後邊的大郎招招手。

沈廷鈞早就來了這裏,隻是一直沒露麵。

老夫人見他過來,便輕聲問他:“方才怎麽不露麵?”

沈廷鈞便說:“看你們聊的高興,不忍心打擾你們的雅興。”

老夫人不知道是信了他這話,還是沒信這話。她老邁又渾濁的雙眸看著遙遠的天際,許久許久後,才問了一句,“大郎,那日在皇覺寺中,你沒做主讓擰擰帶著誠兒離去。如今這麽多年了,你可有為當初的決定後悔過?”

其實這府裏的事情,又有什麽是沈廷鈞不能做主的呢?

即便是弟弟和弟妹的婚姻嫁娶,他也是能在不經過當事人的同意的情況下,直接拍板定案的。

畢竟經過了早年的分宗一事,早先那些宗親全都不來往了。而如今武安侯府的宗正正是大郎。

他既是宗正,又是長兄,即便是老夫人,都得遵照他的意思。

若他當時替擰擰說話,將誠兒分給擰擰,那即便之後三郎再怎麽不服氣、不滿意,再怎麽鬧騰哭嚎,那也都是無用功。

可那時候大郎沒替擰擰“主持公道”,如此,才讓侯府出現如今這種弟妹掌家的狀況。

老夫人說:“其實那時候讓擰擰帶著誠兒和離也好,雖說離得遠了,擰擰之前的身份也是你弟妹。但你若有心,再迎娶她進門也不是使不得。”

沈廷鈞沉默的看向老夫人,對於老夫人看出了他的心思,並沒有絲毫的吃驚和訝異。

反倒是老夫人,看兒子如此沉默,有些話反倒說不下去了。

許久後,老夫人拍拍兒子的胳膊,沉聲說:“你說說你,你怎麽就不退一步?當時退一步,如今才好更進一步啊。”

沈廷鈞沒說話,直到老夫人等的失去了耐心,轉回身準備往屋內走,沈廷鈞這才開口說:“閔州太遠了,遠不在我的掌控中。況且,擰擰再侯府跌了一個大跟頭,桑拂月斷然不會允許她在同一個地方摔倒第二次。”

“我不同意她離去,是我對她最大的私心。我為此接受懲罰,便是這輩子不能娶到她。”

這話平靜的厲害,可反觀兒子的表情,遠不止是滄桑二字可以形容的。

老夫人的眼淚頓時奪眶而出,她忍不住拄著拐杖跺著地道:“老天爺啊,你耍的好把戲啊。把人當棋子耍,你滿意了吧?看我老婆子為幾個孩子哭瞎了眼,你順心了吧?”

老夫人哭了許久,又罵了許久,直到喘不上氣,這才隨著沈廷鈞一句“娘,起風了,回屋去吧。”轉身朝屋裏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