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對嫡長子仕途心有成算。
可以說,幾乎是從沈廷鈞出生那刻起,他人生的所有規劃,便都在武安侯的預算中。
武安侯也當真給嫡長子安排了一條通天的捷徑——先做太子伴讀,繼而科舉出仕,然後憑能力與多年朝夕相伴出的感情,得帝王信任並委以重任。
上輩子,沈廷鈞自然是不介意遵照著父親的安排走的。事實上,武安侯隨早逝,但沈廷鈞的仕途,卻幾乎都是按照父親的預演在前進。
但今生不同了,他有了更重要的抉擇。也有了更緊要的,要去做的事情。
久經宦徒的沈廷鈞要說服父親,自然不是一件難事。
事實上,武安侯雖然對於他的貿然決定心中不滿,但兒子素來主意大,這次考量的也確實周全。既然他有心外放,那就放他出去。左右他正直壯年,還可以將侯府撐上二三十年。
武安侯到底是頷首同意了兒子的提議。其實如今他不同意也沒辦法。畢竟事情既然鬧到他這裏,隆慶帝和太子哪裏必然更早一步得到信。
為人臣子,要言而有信,可更重要的是要不畏艱難險阻為帝王盡忠效力。
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斷然沒有收回來的道理。不然,滿朝文武之後要如何看待子淵?隆慶帝和太子又要如何看待兒子的出爾反爾?
武安侯點了頭,但外放的事情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安排好的。
沈廷鈞到底是太子伴讀,還承擔著太子府裏的一些差事,這個自然要早些做好交接。
再來,他在六部輪值,如今其餘五部都走過,隻差工部還沒轉過一圈,自然要功德圓滿了,才好離去。
最為重要的是,沈廷鈞這次是有目的的外放,他要到晉州去。而晉州因是書商之地,學習氣氛濃鬱,百姓被教化的也好。這就導致,這邊的官員很容易出政績——也就是說,這邊的官位比較搶手,何時能空出一個合適的位置給沈廷鈞,那真不好說。
鑒於這種種,沈廷鈞外放的事情就擱置下來。
他麵上若無其事,每天上衙下衙,甚至在工部輪值過,還按照隆慶帝的吩咐,又去督察院和大理寺走過一圈。
因為與三司有關的事情,沈廷鈞都太熟悉了。而官場這一套,他又早就精通其中的章法,這就導致,到了他手裏的事情。總是能最大程度的被處理好。
長此以往,隆慶帝愈發舍不得放人了。為此還在與皇後共進午膳時說:“有子淵在側,朕省了大力氣。這小子,不知道是之前藏拙了,還是如今開竅了,朕使喚起來,竟是比那些閣臣還順手。”
順手且罷了,關鍵這小子事兒做的漂亮,還不居功自傲,就真的謙遜又有能力。這樣的人,就是再有十個八個隆慶帝也不嫌多。如今既沒有那麽多,可有一個子淵也是好的,偏子淵今天又詢問他外放的事兒……
隆慶帝一時間就覺得,似乎連麵前的飯菜都不香了。
他與皇後道:“這都過了一年了,他這心意也沒改變。罷罷罷,既他想去,那就讓他去。”
皇後聞言這才開口問:“可有合適的位置?子淵可有想去的地方?”
提及這個話題,隆慶帝忍不住輕“嗬”一聲。“那小子倒是沒仔細與朕說過,想要去哪裏任職。隻朕聽晟兒說,子淵沒少折騰與江南幾個州府有關的書籍看。他看的最多的是晉州的書籍,似是想去哪裏。”
皇後輕笑:“那陛下幹脆好人做到底,這次就成全了子淵吧。”
隆慶帝又哼哼,但哼哼過後也歎口氣說:“成全他也好,總歸是在咱們膝下長大的,和咱們的孩子也差不到哪裏去。他要離家了,咱們總的為孩子做些什麽,那就順了他的心意,放他到晉州去闖一闖。”
隆慶帝定了主意,很快吏部就傳來了明確的旨意。
沈廷鈞被擢升為正四品晉州通判。
正四品,這官職看似不高,在朝中也不起眼。可若是放在地方上,那也是文官中數一數二的存在了。
且別看沈廷鈞如今才正四品,可他本人卻還不到弱冠之年。年僅十九歲而已,還能稱得上一句風華正茂的少年郎。
不少人在他這個年紀,還在閉門苦讀考科舉,可他早已經六元及第,六部三司輪值,並且累計了半朝的人脈,成功得到隆慶帝和太子的看重與信任。
不說沈廷鈞拿到這個任命後,心中所和感想。隻說滿朝廷的官員在得知這個消息後,俱都忍不住與同僚慨歎了一句:武安侯府有此子,至少還能在京城煊赫上一甲子。
此子龍章鳳姿、能力出眾,更難得的是,他在帝王膝下長大,與太子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無與倫比的能力,再加上長久培養出來的感情,別說如今隆慶帝在位時對他寵愛有加,即便之後新帝登基,他也是名副其實的股肱心腹。
此子,前途不可限量啊。
武安侯得知隆慶帝這個任命後,反倒有些惶恐。等到傍晚時沈廷鈞從宮裏出來歸家,父子倆在書房中敘話。隆慶帝老調重彈,語氣沉重的說道:“陛下對你寄予厚望。”
“兒子也對陛下感恩戴德。”
武安侯被噎了一下,轉而說,“你知道的,陛下要的不是你的感恩。”
沈廷鈞輕“嗯”一聲,說道:“父親放心,兒子知道您要說什麽,也知道陛下看重什麽。兒子外放,必定盡心竭力,絕不墮武安侯府的威風,不讓群臣有機會附議陛下的決斷。”
“……你明白就好。”
既任命已下,沈廷鈞就開始張羅起遠行的事兒。
衙門的事情大體已經交接過,唯獨手中剩下的兩樁重案要案,沒辦法直接轉手給小吏,沈廷鈞便特意去了一趟大理寺,將之仔細說給大理寺卿聽。
從大理寺出來,恰好見街麵上鬧哄哄的,人群也都沸沸揚揚,俱都在說著什麽“賜婚”,什麽“聖旨”。
沈廷鈞無暇關注這些事情,徑直帶著成林與成毅回了侯府。
到了侯府後,卻被老夫人喚去了鶴延堂。
老夫人知道兒子剛從大理寺回來,就讓他坐下喝茶歇歇腳。
別看如今才三四月份,但今年的春天來的雖晚,氣溫卻很高。
這一路走來,沈廷鈞也熱出了一身汗,就連儀容也有些不整。
好不容易緩過那陣熾熱,沈廷鈞將茶盞放在身側茶幾上,這才問老夫人:“您喚孩兒過來,可是有什麽話要吩咐?”
老夫人躊躇著,不知道那些話該說不該說。
沈廷鈞見老夫人為難,就道:“您想說什麽,隻管說就是。兒子是您親生的,知道您不管做什麽,都是為我好。”
“那娘可真說了。”
沈廷鈞微頷首:“您說就是。”
老夫人這才支支吾吾的詢問他,“可要帶兩個丫鬟跟著一道南下?”
沈廷鈞先時還沒明白母親的意思,可也隻是一瞬間,他就知曉了母親的心思。
丫鬟若隻是單純來伺候飲食起居的,母親斷不至於如此為難,那就隻剩下一個解釋,也就是通房丫鬟了。
沈廷鈞眉頭微擰,“娘,兒子是去任職,又不是去玩耍,帶上兩個丫鬟算怎麽回事兒?”
況且他這趟去晉州,還是去尋月兒的。他想光明正大、明媒正娶,讓她做自己的原配夫人。若是傳出去他上任還帶著通房的消息,不說桑家,即便是別的疼愛女兒的人家,也不敢將自家的掌珠,嫁給他這樣的風流子弟吧?
沈廷鈞濃眉狠狠的皺了起來,他看著老夫人的視線,也帶著滿滿的不讚同。
老夫人尷尬麽?她現在尷尬壞了。
她也知道,這時候往兒子身邊塞女人,很說不過去。畢竟滿京城打聽打聽去,那個有規矩的人家,兒子還沒娶正妻,就先弄得滿屋子小妖精的?這傳出不像話啊。
可她這不是,這不是……
這不是兒子要遠行了,此一走,還不知道何時才能回來。她擔心兒子身邊沒個貼心的人照顧,再加上承恩公府哪裏,剛剛接到賜婚……
老夫人磕磕絆絆的,就將方才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原來,剛外邊傳來消息,說是宮裏給長榮郡主與承恩公世子魏明謙賜婚了。
老夫人想到,上一年皇後娘娘還給大郎與長榮做媒,可卻被大郎婉拒……
若是當時大郎吐口同意,指不定現在長榮都過了門,成了他們侯府的新媳婦。
可惜……
世上沒有可惜,但因為長榮的親事定了,定的還是和大郎一起長大的魏明謙。而這幾個從小一起在宮裏長大的小兒女中,太子是早兩年就娶了太子妃的,梁昊升的婚期也定了,許知君的母親正拉著兒子四處相看,聽說已經有了中意的人家。
原本還有個魏明謙與兒子一樣單著,可魏明謙轉眼就和長榮定了下來……
如今大眼看去,也就隻剩下她的大郎,還孤零零一個人。老夫人即便不心急抱孫子,那也擔心兒子外放再把婚事耽擱了,亦或是兒子身邊沒個貼心伺候的人,自己再受了委屈。
老夫人說了這許多,沈廷鈞麵上隻在最初有過恍然,隨即便又恢複平靜。
時間過了將近一整年,可這一年時間,魏明謙發熱的腦袋不僅沒涼下來,反倒更熱了。
他和長榮又攪合在一起……也好,這次他們是好是歹,總和他沒有半點關係。
與他有關係的,今生今世隻一個桑擰月。
沈廷鈞又在老夫人房裏坐了一會兒,好生安撫老夫人,不用做這些無用的事情。
姻緣自有天定,他的緣分許是正在到來的路上。他不是小孩子了,喜歡什麽樣的姑娘心中有數。若有了心儀之人,之後不定帶她來見母親。
老夫人聞言就很欣慰,可等到兒子離開了鶴延堂,老夫人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大郎那話似乎有哪裏不妥。
她就詢問身邊的崔嬤嬤:“是我的錯覺麽?我怎麽感覺,大郎似是篤定要在外邊給我找個兒媳婦?”
崔嬤嬤微頷首:“奴婢聽著世子爺也是這個意思。”
老夫人倒吸一口氣,隨即又操心上了。
“我倒不是說,外邊的姑娘們不好。隻是大郎才見過幾個姑娘家,我擔心他被那些姑娘們哄騙了。要說找媳婦,還得是在京城找,最起碼大家都知根知底的,誰家也騙不了誰家。”
可如今說這些不晚麽?世子也都已經離開了。
再來,世子爺這些時日主意越發大了。夫人想給世子爺身邊添兩個丫鬟,都被世子爺直白的拒絕了。夫人還想越過世子爺,直接給他安排個姑娘,這,怎麽感覺這麽不可行啊。
主仆兩人都有些憂心,可也容不得他們想太多,因為距離沈廷鈞離京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也是即將離京,沈廷鈞陡然就忙碌起來。
一些親朋故舊,他肯定是要親自辭別一番的。此外,還得特意抽出一天時間去宮裏拜別一下。再就是,還得隨母親去趟皇覺寺,求個平安符……
等沈廷鈞忙完這許多雜事,終於能離開京城時,時序已經進入了四月。
他帶著成林、成毅,並幾個從小一起長大的侍衛,在京城的碼頭處登船。隨著船夫一聲“開船了”,客船緩緩駛離了碼頭。
漸漸的,船隻變成一道黑影,再是變成一個小黑點,直至看不見……
直到那艘客船徹底消失在視野中,武安侯才側首過來看著夫人說:“回去吧,大郎已經走遠了,你再落淚,他也看不見了。”
沈廷禕和沈廷瀾,也都齊齊出聲安撫母親,勸她坐回馬車裏去。
大哥這一走,眼見著是把母親的魂兒都帶走了。
但日子還得繼續過下去,母親總這麽哭著,總不是事兒。
兩人給沈玉瑤使眼色,沈玉瑤如今還不到母親大腿高,還是個粉雕玉琢的小團子。但她是武安侯夫婦唯一的嫡女,且是老夫人老蚌含珠生下來的老來女,就真的是,對她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掌心怕摔了。
沈玉瑤開口撒嬌,那威力杠杠的。就聽小家夥奶聲奶氣的說:“娘,回府去吧,等大哥回京的時候,我們再來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