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晉州,接天蓮葉舒展著脈絡,愜意的躺在清澈的江麵上。荷花伸展著娉婷的身姿、灼灼的綻放在水域中。魚兒在荷葉下穿梭嬉戲,蜻蜓和蜜蜂往來繁忙。這大好的初夏景色,引來了半城人出遊,桑擰月自然也隨著兄長出門賞花來了。
她本來今天是不想出門的,畢竟城外的景色雖美,但每年都看,也沒那麽多新意了。且外邊日頭太大,曬得她渾身犯懶。這樣的天氣,相比外出遊玩,似乎更適合搬一張貴妃椅來,坐在窗下愜意的喝茶看書。
桑擰月的本意是留在家裏,但想也知道不可能。畢竟家中長兄跟個猴兒似的,一會兒都坐不住。
父親讓他明年下場試試水,這兩年來對他的學問要求就比較嚴格,等閑都不讓他出門玩耍。
可想而知,這可把性情恣意散漫又隨性的大哥憋悶壞了。
以他的名義出去,家裏長輩肯定是不會允許的。桑拂月隻能打著陪妹妹散心的名頭,硬是把恨不能永遠窩在家中藏書樓中的桑擰月薅了出來。
桑擰月盡管很不情願出門,但大哥割地賠款,許諾了許多好處;還作揖賠笑,給她說盡了好話……作為一個疼愛兄長的妹妹,桑擰月也不忍心看哥哥那麽落寞無聊,最後也隻能歎著氣跟著大哥出門了。
可才出了門,桑擰月就後悔了。
因為不過片刻工夫,好似整個晉州的同齡少年,都知道桑拂月出來放風了一樣,一股腦的全尋了過來。
桑擰月是親眼看著自家大哥被人流淹沒的,而她則被擠到邊邊角角,差點撞翻了人家賣針線的攤子。
好在做生意的大娘認識她,對眼前的情景更是見怪不怪。
大娘還含笑叮囑她,“下次隨你大哥出來,可得多帶幾個人。咱們晉州治安雖好,但也有人販子和地痞流氓。你個小姑娘家長得好,別讓人綁了去……說來說去還是怪大公子,一出門這心思都飛上天了,連妹妹都顧不上了。”
正說著呢,那廂桑拂月終於發現妹妹不見了,趕緊從人堆裏擠出來。
他的身量高,在這個平均身高並不出眾的晉州,更顯得高挑挺拔的厲害。因而隻是抬眼往四處一看,就看到了正蔫頭耷腦生悶氣的妹妹。
桑拂月可不敢讓妹妹繼續氣下去,畢竟他下次還想打著妹妹的幌子,讓妹妹“帶他”出門。這要是把妹妹得罪狠了,沒了下次,吃虧的不還是他?
桑拂月趕緊跑過來給妹妹賠罪,末了還揮開身邊一眾狐朋狗友,讓大家都往一邊去,別擠著他們擰擰,也別讓擰擰嗅到些烏煙瘴氣。
那些狐朋狗友顯然都熟悉桑拂月這狗腿的做派,當即哈哈笑著說:“你這次又是靠咱們妹妹出的門吧?”
“你說說你,在外邊說話也一口唾沫一個釘,怎麽在家裏就這麽沒地位呢。”
“趕緊把咱妹妹哄好了,省的下次尋你,你又出不了門,這不盡耽擱事兒麽……”
一群人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許多,最終卻都被桑拂月趕走了。
這邊清淨了,桑拂月趕緊殷勤的帶著妹妹往碼頭處去。
到了碼頭,尋到自家的小船,將妹妹好生安置在這裏,並交代下人守護好妹妹,然後,桑拂月就撒歡一樣的跑遠了。
桑擰月眼瞅著大哥又和他那群狐朋狗友匯合,一時間也是氣笑不得。她哼哼兩聲,決定下一次再不和大哥一道出門了。每次打著她的名義出來,卻又嫌她礙事次次都把她丟一邊,過河拆橋四個字被大哥玩的溜溜的。
她是每次都記著教訓,決定下次不能繼續給大哥當工具人使,可再有下次,還是忍不住對大哥心軟……
不行,這次得牢牢記住這個教訓,再不能對大哥妥協了。總的給大哥吃次苦頭,不然,大哥還真以為她是泥捏的。
桑擰月繃著一張粉嫩嫩的包子臉,正在想七想八的時候,撐船的阿叔和阿嬸笑著開口問了:“大姑娘今天想去哪裏轉轉?”
桑擰月回過神來,接過素錦遞過的茶水喝了兩口,這才和阿嬸說:“尋個僻靜人少的地方就行。我怕吵,不想到人堆裏去,隻想自己坐在船上看風景。”
阿叔和阿嬸響亮的應了一聲,隨即就熟練的撐起小船,穿過朵朵盛開的荷花,往人少的地方去了。
許久後,小船晃晃悠悠的停了下來。
桑擰月從船艙中鑽出來,就發現阿叔和阿嬸又帶她來了老地方。
這裏確實清淨,距離大哥那群人所在的地方也不遠。關鍵是這邊蓮葉較為高大繁茂,若不是特別熟悉路徑的人,等閑不會闖到這裏來。
烏篷船藏在水域中,這一片小天地安然靜謐,倒確實是偷得浮生半日閑的好地方。
阿叔和阿嬸見桑擰月自在的往船頭去了,就知曉姑娘還是喜歡這塊兒地。兩人就笑嗬嗬的去了船尾,拿出茶爐茶盞開始愜意的煮茶喝。至於船頭那處的姑娘,那自然是不用他們伺候的,畢竟素錦和素心倆丫頭都在呢,有她們貼身服侍,姑娘自然用不上他們。
桑擰月的心情也在此時舒展開了,她也是個調皮膽大的,就讓素錦和素心擋著阿叔和阿嬸的身影,然後在船頭處坐下來,靜悄悄的脫下繡鞋和襪子,然後露出白皙粉嫩的小腳丫來。
盡管這樣的事情,她已經偷偷的做過無數次,但每次做來,素錦和素心都擔心的不得了。
生恐被突然竄出來的外人看了她的腳丫去,也害怕江水寒涼,她沾了涼水回頭再生了病,他們沒法給家裏交代。
不過眼見她愜意的用腳丫踢著荷葉,而幾條顏色鮮豔的小魚在她腳邊遊來遊去,那場景如詩如畫,便讓她們也不忍心打擾了。
時間漸漸流逝,眼瞅著桑擰月“玩水”的時間不短了,素錦正想勸說桑擰月把鞋襪穿上,也就是此時,前邊陡然響起陌生響亮的男聲來。
“那邊的船家,我們遠行到此,口幹舌燥,不知可否問船家討幾杯茶水喝?”
陡然響起的男聲不僅把素錦素心和桑擰月嚇住了,就連阿叔和阿嬸,也被駭了一跳。
也就是趁著阿叔和阿嬸與那陌生青年交談的空檔,桑擰月迫不及待從船頭站起身,然後拎起微濕的裙擺,讓素錦和素心拎起她的鞋襪,主仆三人趁人不備火速鑽進了船艙。
他們動作足夠快,加上這片水域荷葉繁茂,荷花又太過灼目,自認該是沒人看見她不雅的那副模樣的。可也不知為何……
桑擰月強忍住心悸,扭頭往那艘低調卻難掩華麗的客船處看去。
那邊窗戶大開著,露出窗戶後一個模糊高大的人影來。
雖然覺得不該的,可桑擰月莫名相信她的直覺。
她覺得自己剛才那幕出格的舉動,該是被那陌生的男子看到了眼裏了。而他此刻應該是在取笑她?!
桑擰月又羞又氣。
當然,比起羞,顯然氣更多一些。
畢竟她今年才十一歲,雖然懂得了男女大防,也早已經注重閨譽與名聲,但她終究是太小了。雖看重這些,其實打心底裏,也沒有多看重這些。
倒是那男子,應該早就成年了吧?
既然是大人了,還如此不知禮,在該避嫌的時候不知道避嫌,這究竟是哪裏來的無賴行子啊。
桑擰月氣呼呼的,心裏不滿極了。她氣惱之下,甚至想讓阿叔阿嬸別給那陌生人茶水喝了,誰讓他們不知禮,渴死他們算了。
心中正惡狠狠的這麽想著,桑擰月陡然察覺眼前的光線似乎黯淡了許多。她條件反射抬頭去看,結果就見背光而來了兩個陌生又高大的身影。
那兩人背光而立,身形高大又挺拔,在這狹小的船隻上,足夠給人震懾,讓人心中陡然生出惶恐不安。
桑擰月就不可抑製的將一顆心高高提起來。
她剛才隻顧著胡思亂想了,都沒聽到阿嬸和阿叔請他們上船來飲茶。不過阿嬸和阿叔在家裏也幹了這麽多年活了,最基本的規矩心裏都是有數的。
在明知道她在船上的情況下,阿叔和阿嬸會逾矩的,請陌生的男客到船上來喝茶麽?動動腳指頭想一想,都知道這不可能。
妥了,真相大白了。指定是這陌生人自作主張,未經主人家同意就貿然登了船。
流氓!無賴!不懂規矩的自大狂!
桑擰月心中憤憤,殊不知此刻阿叔阿嬸心中更加惶恐。
他們原本是想將燒開的茶水直接送去那邊的,熟料他們還未有所動作,那邊竟是直接過來了兩個陌生男子。
若是一般人,作風如此強勢且不通禮法,阿叔阿嬸早就大聲斥責起來了。他們也確實準備這麽做的,可嘴巴都張開了,他們卻先一步看見了那為首男子的儀容相貌。
那男子身量筆挺,滿身清貴雍容之氣。他穿一身單薄的錦衣,舉手投足之間卻俱都是上位者的姿態。再加上他容貌過於出眾,眼神冷冽銳利,而通身的氣派又太過懾人……
這樣的人,打眼一瞧便知是了不得的大人物。不是出身優渥,便是自身能力突出,早早便大權在握、生殺予奪。
阿叔阿嬸真就是兩個普通的老百姓,麵對這樣駭人的氣勢,兩人沒當場跪下見禮已經是強撐著。指望他們再說出斥責的話,那簡直是癡人說夢。
滾到嘴邊的斥責之語,全都變成了戰戰兢兢的致歉:“這邊沒有好茶,隻有些清茶淡水,要委屈公子了。”
沈廷鈞沒說什麽,隻微頷首,然後便俯身進了船艙。
阿叔和阿嬸見狀又是一駭,畢竟姑娘還在船艙中坐著呢。可再給他們一百個膽子,他們也是不敢這個時候把貴人喊出來的,就怕那貴人一個眼神,就把他們淩遲處死了。
不說阿叔阿嬸如何忐忑不安,隻說隨著沈廷鈞俯身進了船艙,桑擰月也終於看清了這陌生來客的容貌。
她很是吃驚的微微瞪圓了那雙桃花眼,再是沒想到,這世上竟還有人比大哥容貌更勝幾分。
要知道,她大哥可是整個晉州都赫赫有名的美男子。其容貌之盛……這麽說吧,大哥早先出一趟門,都要收到許多荷包帕子與姑娘家的香囊珠串等,更有那些做媒的冰人,差點都把她家的門檻踏破了。
爹娘為此很頭大,最後還是祖父想出了辦法,說是得了高僧批文,大哥今生不易早婚,婚事且晚幾年再考慮。如此,才讓大哥安生了幾年。
雖說朝夕相對,桑擰月本人也沒覺得大哥的容貌有多出彩,但不得不說,有了大哥做對比,她真就覺得晉州那些公子哥的容貌隻是平平,甚至有些差強人意。
可眼前這人……這容貌打眼一看就讓人感覺眼前一亮。
隻是他這氣勢也太駭人了,而且看著她的眼光也過於明亮深邃。讓小小的桑擰月覺得心跳的過快,心髒都有些不舒服了。
桑擰月並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她隻是蹙著眉頭,伸出奶白奶白的小手,輕輕捂住了心髒的位置。然後,她背過身,不讓這陌生人繼續看她。
他的眼神看的她渾身不適,雖然他長得是很好看,但她可不是隻看重皮相的那些小姑娘。
爹和祖父都教導過她,皮相是最淺薄,也最無用的東西。隻有品性、學識,與一個人的教養,才是值得人看重的。
而這個人,無禮又自負,明知道她是個小姑娘,他該避嫌的,可他卻絲毫沒意識到這點。
哼,這人指定也不是什麽好人……即便他一身正氣,看起來也不像是什麽壞人!
桑擰月又開始想七想八了,她太專注與自己的思緒,而素錦和素心又被眼前男子渾身的氣勢所駭,主仆三人俱都垂著首,也就沒有注意到,沈廷鈞落在桑擰月身上的視線,自始至終都沒有收回來。
他漆黑的風眸中有著完全壓製不住的笑意,那笑意甚至要破口而出。
擔心驚動了她,更擔心被她當成登徒浪子,沈廷鈞不得不抬起手,微微遮擋了一下嘴唇。
可他心裏,卻是全然的快意與愉悅,笑意一分半點都遮掩不住——年幼時的月兒,原來是這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