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廷鈞是等大夫過來,確診了桑母的喜訊後才離去的。
桑父還沉浸在即將再次為人父的震驚和喜悅中,桑擰月也擔心的圍著母親團團轉。如此,便隻有桑拂月送沈廷鈞出門。
也不知是桑母老蚌含珠的事情太讓人震驚,亦或是桑拂月借由這件事,心裏有了別的想法,他這一路上竟非常安靜。直等到了桑府大門口,沈廷鈞即將騎馬離開時,桑拂月才陡然回神。
回神第一瞬間,桑拂月就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這該是菩薩想要我心想事成,這才當了一回送子觀音,又給我們桑家送來個孩子吧。”
沈廷鈞看著他,不說話。
桑拂月又念叨:“你說,我娘這次懷孕,生下來的會是個臭小子,還是個小姑娘?”
桑府門口守著的下人,包括沈廷鈞身邊的人,連帶著沈廷鈞本人,俱都一言難盡的看著桑拂月。
沈廷鈞倒是知道,桑母這胎懷的是男是女。但他一個外男,去議論婦道人家的孕育之事,這真的好麽?更不用說對方還是他的長輩,是他的嶽母。
沈廷鈞沉默不出聲,桑拂月神神叨叨了一會兒,才又恍然大悟的說:“也對,現在才一個多月,是男是女還查不出來。還是再等等吧,等確診了……菩薩保佑,最好是個男丁吧。若是個弟弟,我就解脫了。”
沈廷鈞將這些話全都聽在了耳朵裏,他不由多看了桑拂月幾眼。
這人棄文從武的心從來沒有改變過。若說之前為了先祖遺誌,他不得不硬著頭皮讀書科舉,那如今事情有了轉機,他不可能不抓住這個機會。
桑拂月,從來都不是一個安分守己、得過且過的人。
沈廷鈞念及此、眸光微動。他不準備做出什麽改變了,因為有些人的改變早就有跡可循,並不需要他再循循善誘些什麽。
沈廷鈞便衝桑拂月微頷首,繼而扯動韁繩,便要離去。桑拂月卻又在此時喊住他,頗有些扭扭捏捏的問:“唉,你那身功夫,是從哪裏學的?”
問出這句話,他又徑直在自己腦袋上拍了一下。“看我糊塗了。你自幼在宮裏長大,功夫指定是在宮裏學的。那這就難辦了。”
沈廷鈞沒時間繼續浪費在他身上,直截了當問他,“你到底想做什麽?”
“嘿嘿,嘿嘿。”桑拂月沒臉沒皮道:“我這不是,看你身手頗好,想請教你的師傅也過來指點指點我麽。”
沈廷鈞說:“那你別想了。我師承禦前左統領,對方如今仍在陛下身邊服侍,怕是沒空來晉州再收你這樣一個徒弟。”
桑拂月嘟囔:“我就知道。”又嘀咕:“不就一個禦前大統領麽,有什麽了不起。”
沈廷鈞卻懶得與他繼續墨跡,直接給他行了方便。“我身邊的成林與成毅,從下與我一道習武。他們功夫略遜與我,指點你卻夠用了。你若想學,以後得空隻管來通判府尋他們兩人。”
說完不再聽桑拂月那些嘰嘰歪歪的話,一扯韁繩,直接帶著幾個屬下離開了桑府。
因桑母多年後再次有孕,而此時她年已四旬有餘,許是年齡太大,許是這胎當真鬧騰。桑母從懷孕一個多月起便孕吐的厲害,直至懷孕三四個月,才能吃下去飯,身體略有好轉。
也因為桑母的身體攸關重大,她狀態又實在不好。桑父不得不放下手中諸多事情,每日親自陪伴愛妻。
而桑擰月,她已經十一歲,是個大姑娘了。在母親吐的昏天黑地時,桑擰月心疼的受不住,她想為母親做些什麽,便將所有的家務事都接手過來。在嬤嬤與母親的指點下磕磕絆絆的管家理事,自然也忙得一頭包。
桑父和桑擰月俱都忙得腳不沾地,自然也就無人去關注桑拂月了。
而桑拂月除了例行探望母親、讀書,之後便把所有的空餘時間,全都花用在通判府裏。
桑父之前聽下人說,大少爺每天都會跑出去,還以為這逆子沒心沒肺,都這個時候了還隻惦記著玩耍。
可之後他從兒子身邊的長隨口中問出,兒子去通判府是去學功夫的。桑父那時候的心情啊,當真是一言難盡的厲害。
他回來後就一臉滄桑的和桑母說:“大郎的心思全不在讀書科舉上。”
桑母心疼兒子,自然也知道兒子的秉性。兒子從小坐不住,他活潑好動,喜歡耍槍弄棒,但他是桑家唯一的繼承人,是要繼承祖先遺誌的。桑家諾大的家業,祖宗曆代的積累,不能在他這一代斷絕。
如此,即便兒子百般不情願,他們也隻作看不見。隻希望兒子大一些,再大一些,等他懂事了,許是就喜歡上這些了,就願意繼承家業了。
但如今看麽……
桑母摸摸肚子,輕聲和桑父商量:“若是我腹中這個是個男孩兒,我們就放大郎自由,讓他去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兒,你看可好?”
桑父蹙著濃眉,喝茶的動作一下頓在半空。許久後,他才沉重的說:“再等等,先看看情況再說。”
桑母“嗯”了一聲,溫柔的撫摸起略有些鼓起的小腹來。
時間匆匆,轉瞬到了年關。
這個年要桑擰月親自操持,她忙的腳不沾地。
好不容易將年禮都走過一遍,終於從繁忙的家務中脫身,桑擰月迫不及待拿著她的小包袱往通判府來了。
衙門已經放假,沈廷鈞也在府中休息。
桑擰月見到他,忍不住問他道:“你不回京過年麽?”
沈廷鈞放下手中書卷說:“一來一回太耽擱時間,便幹脆不回了。”
其實早在進入臘月份時,京城就來了許多書信。有他父母寫來的,當然也有太子與諸位友人的關懷問候。
但眾人都有誌一同的提到一個問題,便是問他過年回不回京。
沈廷鈞統一回複:不回。
一來,他出京不過半年時間,還沒做出點政績來。
二來,回京又要麵對母親的催婚,他對此應付自如,卻也頗為頭疼。
三來,年關有暇,他打算多花點時間,把月兒養熟了。
當然,雖然不回京,沈廷鈞卻依舊惦記著京城中的許多事。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今年玉安公主會回京,而他的父親,會因之喪命。
事情要徹底解決也容易,隻要藩屬國安穩的度過權利交接,讓玉安再沒有回京的機會便可。
好在沈廷鈞自回來後,就命人暗暗在藩屬國部署。如今時機已到,他便及時命人往京城送信。
藩屬國的動**固然會存在,但這次有他的提前發覺,事情會有全然不同的結果。
如此,玉安不會進京,父親喪命的契機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了卻了父親去逝的煩憂,沈廷鈞渾身輕鬆。
如今桑擰月來尋他換書看,沈廷鈞來了興致,便親自陪她選了一些書籍,外帶還特意留桑擰月在府裏呆了一個下午。
他教桑擰月作畫。
桑擰月是很喜歡詩書字畫這些東西的,她也有係統的學習作畫的技巧和繪法。
給她啟蒙的繪畫師傅,就是桑父。
無奈最近桑父所有精力都在孕妻身上,連書肆的生意都險些顧不上,教導桑擰月作畫的事情,自然也就擱置了。
桑擰月一邊和沈廷鈞學作畫,一邊嘀咕說:“我爹書畫功底也很深厚,有爹爹教我,我之後肯定不會遜色與你。”
沈廷鈞隻輕“嗯”了一聲,卻沒有告訴她,桑父大概率要等桑母平安生產後,才有閑暇繼續教導她。
可也教導不了多久。
畢竟再過不長時間,他們夫妻倆就要遠行去為桑拂月提親,並因此喪命……
沈廷鈞沒提這些喪氣的事情,他指點桑擰月作畫時注重寫意。寫意重在線條,而她不知道是筆力不足,還是練習的少,在這上邊缺陷很大。
幾次教導過後,桑擰月依舊沒什麽進步,沈廷鈞便親自站在桑擰月身後,一邊小心將她攏在身前,一邊握著她拿筆的手,親自教她怎麽運筆,怎麽著力。
桑擰月老老實實跟著學,可不知何時,她竟開始走神。
陌生男子的氣息近在耳側,他身上好聞的鬆柏香氣團團圍繞著她。他說話的聲音磁沉低啞,帶著微微的熱氣撲灑在她耳側,桑擰月便不受控製的紅了麵頰,一顆心也“噗通”“噗通”跳的飛快。
沈廷鈞再次教過一遍,俯首問她,“可學會了?”
然而,他的好學生卻走神了。
此時她麵頰暈紅,一雙明亮的桃花眼中含著水潤潤的羞意看著他。似乎被他的詢問驚住了,她陡然就縮回到那張烏龜殼子裏,然後垂首語無倫次的說著,“學會了,學會了。”
沈廷鈞見狀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他有意逗逗她,讓她給他展示展示她的學習成果,但她看一副小女兒家春心萌動的模樣,沈廷鈞又實在擔心若是打斷了她此時的遐思,之後她不知猴年馬月才會對他重新升起男女之間的情誼。
最後,沈廷鈞到底沒有特意逗弄桑擰月。
她一個小姑娘家,許是意識到什麽,紅著麵頰要回家,沈廷鈞直勾勾的看了她許久,便也頷首同意了。
隻是,送她出門那條路上,沈廷鈞忍不住說:“桑府今年的年夜飯,可是月兒操持的?”
他喚她“月兒”,這是比家人稱呼的“擰擰”,更親近的一種叫法。
桑擰月不受控製的在心中重複了兩遍這個稱呼,一顆小心髒頓時跳的更快了,麵頰上的暈紅也更明顯了。
她雖然不知沈廷鈞為何這般親近的稱呼她,但既然他喊得出口,她怎麽能不應?不應豈不是顯得她心虛?
她便佯做無事一樣微頷首,還很自得的在沈廷鈞麵前炫耀,“是我定的菜單,不過爹娘都沒做出什麽改動。”如此也算是爹娘認可了她的掌家能力,她又豈會不高興?
桑擰月沾沾自喜,甚至恨不能將尾巴翹起來。結果,她正高興,就聽沈廷鈞說:“不如把你定下的菜單送一份過來?通判府什麽都沒準備,我們也不知道晉州過年的習俗……”
這話……怎麽聽著這麽可憐?
不過想想他可不是很可憐麽。
他過了年才加冠,說起來如今也隻是個少年郎。可他已經遠離了父母的庇護,到千裏迢迢的地方任職。且肩負著一個州府百姓們的期望,扛著他們的信任。
他勞心又勞力,這半年的時間沒有一刻鬆懈過,連帶著他身邊那些人手,也被指使的團團轉,整天沒個空閑的時候。
這眼瞅著都要除夕了,可他們竟連這邊的習俗都沒打聽清楚,連年夜飯的菜單都沒定下,這也,這也太可憐了。
許是太心疼他們了,桑擰月脫口而出,“那不如過年你到我家去用年夜飯……”
話出口桑擰月陡然意識到不妥。
上次他在桑府用了中秋宴,結果翌日就傳出好大的風言風語來。
有說桑父會攀附的,有說桑拂月為和沈通判交好無所不用其極的,當然,也有說桑擰月小小年紀就不學好,想要攀高枝的……
反正說什麽的都有,桑家那段時間都成城裏的風雲人物了。
這也幸好很快就查出了桑母懷孕的事情,桑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桑母身上。不然,讓他們多去外邊走兩圈,聽聽外邊的風言風語,怕是能把肺氣炸了。
上次的風波太大,這就導致這次邀請沈廷鈞去桑家用年夜飯,桑擰月顧慮重重。
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哪裏有收回來的道理?
況且沈廷鈞還用那雙深邃幽深的鳳眸看著她,她一時間心跳過快,隻覺得窘迫的厲害,甚至連多看他幾眼,都覺的需要很大很大的勇氣。如此情況下,哪裏還好意思說反悔的話。
桑擰月開口邀請,沈廷鈞自然不會推辭,他一口應下,桑擰月聽到他說“好”,一時間又糾結起來。
她側首看過去,就見身側的男人已然是個成年男子的模樣。他長身玉立,身高筆挺,五官輪廓鋒利,麵目棱角分明。明明是很冷冽不近人情的模樣,可為何在她麵前,他就全無架子,甚至對她有求必應?
這當真是個很令人費解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