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One 父母
“穀底坊”的所在之處從前叫“煤鬼巷”。所謂煤鬼巷,就是一片參差不齊的茅草屋,簇立在綠丘裏的溪岸上。住這裏的礦工在兩個礦區外的小礦井裏討生活。溪水在榿樹下靜靜地流淌,絲毫不受礦井的汙蝕。幾頭驢子吃力地沿著吊架繞圈子,把煤從礦井裏拉到地麵上來。鄉下到處都是這種大同小異的礦井,有些在查理二世的時候就已經開采了。零星的礦工和毛驢像螞蟻似的鑽進地下,拱出些奇形怪狀的土包,在無垠的麥田和草地上扒出一個個小黑塊。四下裏都是采礦人的茅屋,東邊一片,西邊幾間;教區裏還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農場,加上織襪工人散在各處的屋子,就成了所謂的貝斯伍德村。
到了差不多六十年前,這裏突然變了樣。金融家開起了大礦,把小礦井擠得朝不保夕。先是在諾丁漢郡和德比郡發現了煤礦和鐵礦。接著卡斯頓·衛特公司應運而生。它的第一家煤礦就開在舍伍德森林邊上的矮樹園。開業的時候,帕梅斯頓勳爵還在萬眾矚目之下剪了彩。
那時的煤鬼巷已經破舊不堪,為人所厭棄,結果被一把火燒了個幹淨,附近堆積的垃圾也一掃而空。
卡斯頓·衛特公司一時間經營得風生水起。於是乎,從西爾比到納塔爾一路上的溪穀中,新礦一個接一個地鑿了出來。沒過多久,公司名下就有六個礦井在同時開工了。從納塔爾開始,鐵路穿過森林,在高高的砂岩上蜿蜒著,途徑卡爾特會修道院舊址和羅賓漢泉,向南到矮樹園,接著到達明頓這個重重麥田之中的大礦;過了明頓,鐵路繼續向前,穿過溪穀邊的農田,一直通到煤倉山,在那裏岔成兩支,分別到達北麵的叫花李和西爾比,俯瞰克裏奇和德比郡的群山。六座礦,就像六枚黑色的樁子打在田野上,拴在上麵的是一圈細細的鏈條,那就是鐵路了。
為了安置成群的礦工,卡斯頓·衛特公司蓋起了“坊屋”,建在貝斯伍德的山坡上,是些房子圍起來的大院。後來,溪穀中煤鬼巷的舊址上又建起了穀底坊。
穀底坊有六片礦工住宅區,分成兩排,每排三個,像六點骨牌似的。每片住宅區有十二棟房子。這兩排住宅區就坐落在穀底,向上看是通向貝斯伍德的陡坡,而向前望去,至少從閣樓的窗子裏,能眺見溪穀緩緩爬升,通向西爾比。
這些房子本身造得牢實、體麵。走近看,最靠穀底的那片住宅區有陰涼的遮蔽,房前的小花園裏種著報春花和虎耳草,最前的那片則陽光充足,花園裏種的是各色石竹。再抬眼則能看到整齊的女貞矮樹籬,明淨的前窗、小門廊和閣樓天窗,一直到不住人的客廳為止看到的都是如此景象,但這不過是金玉其外罷了,是礦工的妻眷特意收拾出來的。房子後部才是臥室和廚房,對著雜草叢生的後院和邋遢的爐灰坑。兩片住宅區內側相對,各自一長排的爐灰坑之間是一條窄巷,這裏是小孩子玩耍、女人說閑話和男人噴雲吐霧的所在。因此,穀底坊的房子堅實耐住,外表也像那麽回事,但真正住在這裏卻讓人生厭,因為過日子離不開廚房,廚房卻徑直對著那布滿爐灰坑的醜陋窄巷。
孟若太太對住到穀底坊並不如何熱切。她原本住在高高在上的貝斯伍德,要住進穀底坊的時候,這裏已經建成十二年,開始敗落了。然而在當時她也別無可想。好在她住的是最靠前的那片住宅區,在一排房子的尾端,因此隻有一家鄰居,另一邊比別人多個狹長的小花園。因為這棟靠邊的房子,她和那些“中間房”的女人相處時也顯得有點高人一等,因為她每星期要付的房租是五先令六便士,其他人隻用付五先令就可以了。可這樣的優勢在孟若太太看來根本無濟於事。
孟若太太三十一歲,結婚已有八年了。她身材嬌小,原本是個精致的人兒,行事卻也果決。即便如此,剛開始和穀底坊的那些女人打交道,她還是有些放不開。七月的時候搬過來的,到九月她就懷上了第三個孩子。
她丈夫是個礦工。搬進新家才隻三個星期,礦工的年假和集市就開始了。孟若太太早就知道,碰上這種事丈夫肯定是要大肆作樂一番的。集市那天是星期一,他果然一早就出門了。兩個孩子也心急得很。大的那個是兒子,七歲,叫威廉,早飯一吃完就溜出去逛集去了,丟下隻有五歲的妹妹安妮,一上午都哭喪著臉鬧著也要去。孟若太太手頭有活兒幹。她盤算著,鄰居還不熟,沒誰能信得著。所以她最後答應說吃過中飯自己帶安妮去集市。
十二點半的時候威廉又露頭了。他好動得很,一頭金發,滿臉雀斑,身上有點丹麥人或挪威人的氣質。
“可以吃飯了嗎,媽媽?”他急匆匆地衝進來問,頭上戴著頂帽子,“有人說一點半集市就開始了。”
“飯一做好你就可以開吃了。”母親這麽回答。
“飯還沒好啊?”他嚷嚷著,一對藍眼睛氣憤地瞪著她,“那我不吃啦。”
“那可不行。飯五分鍾就好了,現在才十二點半。”
“他們就開始了。”這個孩子半哭半叫道。
“開始了你也死不了,”母親道,“再說,現在才十二點半,還有整一個鍾頭呢。”
小男孩急匆匆地幫忙擺桌子,接著三個人就馬上坐下開吃了。正吃著果醬布丁,他突然從椅子上蹦起來,直愣愣地站在那裏聽外麵的動靜。遠處傳來旋轉木馬開動的聲音,還有喇叭聲。他義憤填膺地怒視著母親。
“早跟你說過啦。”說著他跑到衣櫃邊,一把抓起帽子。
“把布丁帶上——現在才一點過五分,你自己沒弄對——還有,你那兩便士還沒帶呢。”母親一口氣喊道。
男孩垂頭喪氣地跑回來,拿了自己的兩便士,一聲不吭地走了。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安妮邊說邊哭了起來。
“好啦,你也去,成天哭鼻子的小折騰鬼!”母親說道。午後,孟若太太帶著女兒出門了。她們沿著高高的樹籬一路費勁地往山上爬。田裏的幹草都采割了堆在一邊。牛群在吃著新長出來的草茬。四下裏暖洋洋的,一片平和。
孟若太太不喜歡嘈雜的集市。兩組木馬來回轉,一組是蒸汽動力,另一組由一匹小馬拉著繞圈;三架手風琴吱吱呀呀地奏著,時不時傳來手槍射擊的聲音,賣椰子的小販叫賣起來簡直驚天動地,投擲木人遊戲的攤主和擺西洋景的女攤主也在大聲吆喝。孟若太太瞧見兒子正興高采烈地站在一個西洋景的箱子前盯著看。那個西洋景裏放的是獅子華萊士。這頭獅子有名得很,咬死過一個黑人,還廢掉過兩個白人。於是她就沒叫他,而是去給安妮買了一捧太妃糖。一轉眼,小男孩已經眉開眼笑地站在她跟前。
“你來也不告訴我一聲——這兒是不是有好些好東西?——那頭獅子自個兒幹掉了仨人——倆便士花掉啦——瞧!”
他從口袋裏掏出兩隻蛋杯來,上麵的圖案是粉紅色的百葉薔薇。
“我從那個攤子上贏來的。把彈子打進洞的攤子。兩次就贏了這兩個杯子——一個便士一次——上麵有百葉薔薇,瞧,在這裏,我就想要這種。”
她知道他要杯子是為了給她。
“嗯!”她說道,挺開心的,“確實好看。”
“要不你來拿著吧,我擔心把它們打碎了。”
她來集市可把他樂壞了,於是拉著母親四處逛,什麽都看一眼。到了西洋景跟前,她給兒子解釋了圖片是怎麽回事,跟講故事一樣。他聽得聚精會神的。母親走到哪兒他都緊緊跟著。在她身邊,他神采飛揚,由衷地感到自豪。她戴著精致的小黑帽,身著披風,儀態萬方,周圍女人的氣質都比她差一大截。看到認識的女人她都微笑致意。然而她終於累了,就對兒子說:
“好了,你準備啥時候回去,現在還是再等會兒?”
“你這麽早就要走啊?”他嚷道,滿臉不高興。
“這麽早?都四點多了,我有數的。”
“你這麽早回去幹嗎呀?”他抱怨道。
“你要不想回的話就不用跟我走。”她說道。
於是她帶著小女兒緩步走了。兒子定定地立著目送她,心裏舍不得讓她回去,但是又不願意離開集市。走過星月酒館前的空地時她聽到一群男人在裏麵亂嚷嚷,鼻子裏嗆進啤酒的味兒,於是加快了腳步,因為心裏知道丈夫可能就在酒館裏。
六點半左右,威廉回家了。他看上去很疲憊,臉色發白,無精打采的。盡管他自己沒有意識到,但實際上他心虛得不好受,因為他讓母親自己走了。而自從她走了以後,他就再沒什麽心思好好在集市上玩。
“爸爸回了嗎?”他問道。
“還沒。”母親答道。
“他在星月酒館幫忙呢,我瞧見了。那兒的窗戶上鑲著塊黑鐵皮,上麵有幾個洞,看得見裏麵。他卷著袖子在裏邊幹活兒哪。”
“哼!”母親嗤了聲,“他手上沒錢,幹啥都可以,隻要給點好處他就心滿意足了。”
天色漸漸沉下來,孟若太太看不見了,就放下針線活兒,起身到門邊去。外麵到處傳來歡快的聲音,這是過節才有的喜慶,而她也終於受了感染,出門走進房側的花園裏四下張望。女人正陸陸續續從集市上回家來,身邊的孩子抱著各種玩具,有綠腿的白羊,還有木馬什麽的。偶爾個把男人滿載而歸,東西多得走路都搖搖晃晃。也有好丈夫和全家人一起經過,優哉遊哉的,很是愜意。但通常隻是女人和孩子走在一起。暮色愈發濃了,沒出門的主婦站在巷子的角落裏閑聊八卦,白圍裙下卻都叉著自己的胳膊。
孟若太太隻是一個人待著,對此她已習以為常。兒子和女兒都在樓上入睡了。家就在自己的身後,似乎很牢實,很可靠。可她卻感到悲從中來,因為很快就又有個孩子要降臨到這個家裏了。整個世界都是那麽無味,看不到什麽指望——至少在威廉長大之前是這樣。隻有默默地忍耐,直到孩子長大,除此別無他法。可是孩子這麽多,還有第三個,她感覺自己已經精疲力竭了,真不想要這個孩子。當爸爸的人還在酒館裏沒羞沒臊地給別人當酒保,然後把自己也喝個爛醉。她鄙視他,然而卻已經跟他綁在一起分不開了。要出世的孩子對她是個天大的負擔,要不是因為威廉和安妮,她早就無法忍受現在的生活了,成天和鄙陋的人事打交道,在窮苦拮據中掙紮。
她走到房前的花園裏,感到身子重得邁不開步,可在屋裏又悶得慌。天氣燥熱得讓她窒息。前路無望,接下來的生活讓她覺得自己好像都要被活埋了。
房前的花園是四四方方的一小塊,周圍圍著女貞樹籬。她就在那裏站著,竭力去聞那花香,去體味正在消逝的美麗暮色,以期趕走鬱悒。園子有個小門,門對麵是上山的台階,兩側是高高的樹籬,兩旁是割過草的草坡,綠得讓人感到灼目。頭頂的天空隨著霞光悸動,光線很快就沒入了田野,大地和樹籬都深深地吞吸著暮光。夜色終於降臨了,山頂上亮起一簇燈光,從這光裏隱隱還透出些集市的喧囂,但也已在逐漸消弭。
樹籬下的那條小路上黑乎乎的,時有回家的男人跌跌撞撞地走過。山路的最後一段比較陡,有個小夥子一路衝下來,結果在石階上摔了個狠的。孟若太太見此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那小夥子爬起身來,嘴裏罵罵咧咧地怨天尤人,好像是石階要害他似的。
她回了屋,心想自己的生活難道就此一成不變了。她已經開始意識到也許就是如此了。少女時代仿佛是如此的遙遠。她疑惑著,十年前那個在希爾內斯的防波堤上蹦蹦跳跳身輕如燕的女孩子和今天在穀底坊的花園中步伐沉重的婦女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這跟我到底有什麽關係?”她喃喃自語,“所有這一切到底跟我有什麽關係?接下來要生的這個孩子也不幹我的事。沒誰會為我著想。”
有時候,一個人被生活攥住了,他的軀殼給帶著隨波逐流,就這樣變老,完成了自己的曆程,然而這樣的生活沒有真實可言,讓人覺得生命似乎就從來沒有眷顧過自己。
“我一直等著,”孟若太太對自己說,“等啊等,可是永遠也等不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她把廚房收拾完,點上了燈,又添了火,接下來把第二天要洗的衣服找出來泡上,之後就坐下來開始做針線活兒。針在布料裏穿行,時時閃出些光來,好幾個鍾頭就這麽過去了。偶爾她歎口氣,挪挪位置放鬆下,心裏則一直盤算著怎麽樣才能讓手頭的那點東西物盡其用,讓孩子們過幾天好日子。
十一點半的時候丈夫回來了,八字胡黑黑的,胡子以上的兩頰紅通通的,油光閃亮,頭輕輕地點著,一副自得其樂的樣子。
“哎呀呀,還在等我呢,親愛的?我去給安東尼幫忙了。你知道他給了我多少錢?半個臭克朗,一個子兒也沒多得——”
“他覺得剩下的都給你付啤酒錢啦。”她沒好氣地道。
“我沒喝——真沒有,你得信我,今天我隻喝了一丁點兒,就那麽一點兒。”他的聲音溫柔起來,“喏,我給你帶了點白蘭地薑餅,給孩子們帶了一個椰子。”他把薑餅和毛茸茸的椰子放在桌上,“唉,這輩子你都不會說‘謝謝’了,是吧?”
她沒心思吵架,就拿起椰子搖了搖,看看裏麵有沒有汁水。
“是好的,可以拿命擔保,我是從比爾·霍金森那裏要來的。我跟他說,‘比爾,你一個人可吃不了三個椰子,拿一個給我的小子和丫頭吧?'‘好,沃爾特,’他說,‘你看上哪個就拿哪個吧。’我就拿了一個,還謝了他。我不想當著他搖椰子看好不好,結果他說,‘你還是看準了,這個到底好不好,沃爾特。’所以啦,你瞧,我知道這是個好椰子。他是個好人,比爾·霍金森這人還是不錯的。”
“醉鬼什麽都舍得給別人,而且你跟他都醉了。”孟若太太道。
“唉,你個臭小娘,誰喝醉啦?我倒要問個清楚。”孟若說道。他在星月酒館當了一天酒保,現在心滿意足,嘴裏喋喋不休地說著各種胡話。
孟若太太累壞了,也沒耐煩聽他瞎說八道,就在他耙火的時候趕快上床睡覺了。
孟若太太出身於一個古老而體麵的市民家庭,祖上是有名的獨立派,曾經跟隨哈欽森上校作戰,這許多年下來,一直都是虔誠的公理會教徒。她祖父是做花邊布飾買賣的。有段時間諾丁漢好多製作花邊的生意紛紛倒閉,她祖父也破了產。她父親叫喬治·科波德,是個技師,身材高大,麵目英俊,一向高傲,這不僅僅是因為他自己長得好——皮膚白,眼睛藍,而且是因為他自視正直守信。孟若太太長得嬌小玲瓏,這點和她母親如出一轍。可是她高傲、倔強的脾性卻是傳承自父親這一邊。
喬治·科波德手頭總是不寬裕,他常常為此感到苦惱。他在希爾內斯船廠做技師的工頭。孟若太太是他二女兒,叫格特魯德。她人長得像母親,心裏愛母親勝過一切,但是她那清澈、高傲的藍眼睛和高額頭卻是來自父親的。她記得小時候不喜歡父親,因為他總是對溫柔善良、充滿幽默感的母親指手畫腳。她記得自己在希爾內斯防波堤上跑來跑去地找船。她記得去船廠的時候身邊的男人都喜歡她,討好她,因為她是個稚嫩清高的孩子。她記得上私立學校的時候有個上了年紀但是很有意思的女老師,自己後來成了她的助手,喜歡幫她的忙。而到現在她手裏還保留著約翰·費爾德送給她的《聖經》。十九歲那年,她從教堂回家的時候經常和約翰·費爾德一塊兒走。他是個富商的兒子,在倫敦上過大學,當時正準備從商。
她總是能記憶猶新地回想起九月的那個星期天下午,他倆坐在後院的葡萄藤下,陽光穿過葡萄葉的縫隙,在她和他身上投下美麗的圖案,有如一條蕾絲披肩。有些葉子呈純黃色,看上去就像是一朵朵金燦燦平展展的黃花。
“坐著別動!”他喊道,“你的頭發,我簡直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才好,像金子和銅一樣閃閃發光,像燒化的銅一樣赤紅,陽光照過的地方好像有金線穿過似的。那些人居然說這頭發是褐色的。你媽媽還說是鼠灰色的。”
她注視著他閃亮的眼睛,心潮激**,臉上卻波瀾不驚。
“可是你說自己不喜歡做生意。”她繼續剛才的話題道。
“我就是不喜歡,我討厭做生意!”他情緒激動地喊道。
“你還是願意做牧師吧。”她半是求懇地說道。
“我願意。要是能做個一流的牧師,我肯定沒二話。”
“那你幹嗎不去?你怎麽能不去做牧師呢?”她的嗓門高了起來,有點恨鐵不成鋼,“我要是個男子漢,就沒什麽能攔得住我。”
她把頭抬得高高的。在她麵前他總感到有點羞怯。
“可我爸爸強得很。他打定主意要讓我去做生意來著,我知道他肯定不會放過我的。”
“可你不是一個男子漢嗎?”她叫道。
“男子漢也不能隨心所欲啊。”他回答說,皺著眉頭,一副無可奈何的為難樣。
現如今她在穀底坊忙這忙哪,對男子漢的了解比以前多多了,知道這個詞代表的可遠不是隨心所欲那回事。
二十歲的時候,因為身體原因,她離開了希爾內斯。她父親退休回了諾丁漢。約翰·費爾德的父親生意賠了錢,因此那個年輕人去諾伍德當了老師。這一去就杳無音信,直到兩年後她下定決心打聽消息,才知道他已經和自己的房東太太結了婚。那個女人四十好幾了,是個富孀。
盡管如此,孟若太太還是保存著約翰·費爾德給她的那本《聖經》。她現在已經明白他不會——唉,她已經很清楚他到底會怎樣不會怎樣了。所以現在她保存著他的《聖經》,把當時的記憶放在心底,這都是為她自己留個念想。直到她死的那一天,足足三十五年,她都再沒有提起過他一個字。
二十三歲的時候,在聖誕舞會上,她遇見了一個來自浴前穀的小夥子。那時孟若二十七歲,魁梧挺拔,儀表堂堂:滿頭黑發閃著亮澤,濃密的胡須還從來沒有剃過,滿麵紅光,嘴唇紅潤潤的惹人注意,因為他總是開懷大笑。他的笑聲渾厚爽朗,有種與眾不同的魅力。格特魯德·科波德看著他,不由自主地被迷住了。他生氣勃勃,活力十足,說幾句話就能逗人發笑,到哪裏都如魚得水般受人歡迎。她自己的父親也不乏幽默感,但那是拿來嘲諷別人用的。這個人則不同:溫柔,熱情,沒什麽書卷氣,也從不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嚴肅相。
她自己則正相反。她生性好奇,善於接受,也樂於聆聽,在談話中總是能不著痕跡地引導別人。她喜歡探討各種想法,因此大家都覺得她是個才女。她尤其喜歡跟有見識的人討論有關宗教、哲學或是政治方麵的問題。但是這樣的情形並不常見,所以她隻能鼓勵周圍的人聊自己的生活並以此為樂。
從身材上來說她比較嬌小纖弱,但是天庭飽滿,披著一頭棕色的卷發,藍色的眼睛總是在四處打量著,看上去很坦誠。科波德家族的人都有一雙美麗的手,她也不例外。她的穿著很素淨,常常是一身青色的綢衫,配飾也不過是一條別致的銀貝掛鏈,外加一枚絞金胸針,僅此而已。此時的她還白璧無瑕,心地虔誠,一片天真爛漫。
沃爾特·孟若就這樣對她一見鍾情。對這個礦工來說,她是個讓他心醉神迷的淑女。她一開口,那種地道的南方口音和純正的英語就讓他感到難言的暢快。她也在關注著他。他的舞跳得很棒,跳舞在他而言好像完全是自然又快樂的事情。他祖父是從法國來避難的,在英國娶了個酒吧女招待——如果這也算是婚姻的話。格特魯德·科波德看著這個年輕的礦工跳舞,感覺他的一舉一動都透著股說不出來的歡快。尤其讓人難忘的是他的臉,神采奕奕,黑發散披,邀請舞伴時總是笑容可掬。她不由得對他上了心,因為之前還從來沒有遇上過像他這樣的人。對她來說,父親就是天下所有男人的典範。而喬治·科波德是個俊雅孤傲的人,對周圍的人事總是看不上眼,管事的時候毫不容情,說話也夾槍帶棒的,讀書就喜歡神學,平生隻佩服聖徒保羅一個人,對所有感官上的享受都嗤之以鼻。這和礦工有天壤之別。因為父親的緣故,格特魯德對跳舞不屑一顧,心裏根本就沒存著一丁點兒要在這方麵出類拔萃的念頭,連柯夫雷那種流行舞也沒學過。在骨子裏她是個清教徒,和父親如出一轍地高冷。因此,眼前這個男人渾身上下燃燒著感官的火焰,金色霞光般的生命力在舉手投足間流出,像燭火般柔和,卻又不像她自己一樣受到思想和精神的禁錮,這在她而言是不可思議的,可求而不可得的。
他走過來對她欠身邀舞,這讓她心裏升起一股暖意,好似吃了酒一般。
“來,跟我跳一曲吧。”他親熱地說道,“挺簡單的,另外我就想看你跳跳舞。”
她之前跟他講過自己不會跳舞,但他那畢恭畢敬的樣子還是讓她忍不住嫣然一笑。這笑容如此甜美,年輕的男人登時心旌搖曳。
“不行,我不會跳。”她輕柔地說道,聲音幹脆悅耳。
結果他就在她身邊坐了下來,頭朝著她,小心翼翼地——他自己都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做,但直覺總是能讓他做對事情。
“你這樣可就跳不上這支曲子啦。”她嗔道。
“沒事,我不想跳了——這支曲子我不在乎。”
“可剛才你還在請我跳呢。”
他聽了哈哈大笑起來。
“真沒想到,你可真會逗。”
這回輪到她眉開眼笑了。
“不是吧,是你自己到哪兒都一副開心果的樣子。”她說道。
“唉,就是吧,我自己也控製不了啊。”他又開懷大笑起來。
“這麽開心,可你是個礦工啊!”她有些驚詫。
“沒錯,我十歲就下井了。”
她望著他,半是驚奇,半是心疼。
“十歲!肯定很辛苦吧?”她問道。
“沒多久就習慣了。我們像耗子一樣晝伏夜出,白天下井,晚上才冒出頭來看看外麵有什麽動靜。”
“真想不出來是怎麽個情形。”她皺了皺眉。
“就是地老鼠那樣子!”他笑道,“嘿,我們有些家夥走起路來真的跟地老鼠一模一樣。”他邊說邊演,頭往前探,像隻鼴鼠那樣伸長了鼻子地四處瞎嗅著辨認方向,“真的是這般模樣。”他天真地解釋道,“恐怕你從來沒見過他們那樣子。不過啥時候我可以帶你下井去看看,你親眼一瞧就明白啦。”
她看著他,一時無語。這是種全新的生活,一下子呈現在她眼前。她開始明白過來礦工是怎麽生活的,數以百計的工人成天在地下勞作,隻在晚上才回到地麵上來。這讓她感覺到他是高尚的,因為他每天都在拿生命冒險,還能高高興興、滿不在乎。她看著他,心裏慢慢湧上感動和欽佩。
“你願意去瞧瞧嗎?”他溫柔地問道,“不過也罷,那會把你弄得髒兮兮的。”
他稱呼她總是用半文言的“汝”字,這在之前還從來沒人跟她用過呢。下一年的聖誕節他們就結婚了。婚後頭三個月她幸福透頂,婚後六個月她還是非常幸福的。
他發誓戒酒,還戴著禁酒會的藍緞帶四處晃悠,其實就是嘩眾取寵罷了。她原以為他倆住的房子是屬於他的。盡管小了一點,但是很方便,家具也都很不錯,選材結實耐用,正契合她直率的品位。鄰居那些女眷和她不怎麽來往,而婆婆和幾個姑子老是嫌她小姐脾氣,對她評頭論足。但這些她都無所謂,隻要丈夫和她親近,自己過自己的就可以了。
有時候,她對卿卿我我厭倦了,就想敞開心扉,跟他說些嚴肅的話題。結果她發現丈夫用心在聽,卻什麽也聽不懂。沒有心靈上的理解,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也就無法更進一步了。對此她時不時感到心慌。有時候他整個晚上都坐立不安,她意識到對他來說僅僅有她在身邊還是不夠的。所以他開始幹些小活計的時候她心裏反而鬆快了許多。
他的手很巧,做什麽東西或是修什麽東西都是小菜一碟。因此她就說:
“我挺喜歡你媽媽那個炭耙的,小巧得很。”
“是嗎,我的好女人?那是我做的,我給你再做一個好啦!”
“啊?不可能啊,那是鋼的!”
“那又怎麽樣?說不上一模一樣,但是我也會給你做把差不多的。”
家裏因為這些活兒給搞得亂糟糟的,他把錘子敲得叮當響,但是她不在乎。反正他有事兒忙著,人也很開心。
但是到了婚後第七個月,她在刷他的禮服時卻摸到胸前的口袋裏有幾張紙片。因為突如其來的好奇,她把紙拿出來仔細瞧了下。這件禮服是他結婚時穿的,後來就很少穿了,所以她從來沒有把這些紙片當一回事。結果現在知道了,是家裏家具的賬單,還沒付清。
“看這兒,”晚上他洗完澡吃過飯以後她跟他說,“我在你的結婚禮服裏找到了這些賬單。你怎麽還沒結清啊?”
“沒呢,都還沒來得及。”
“可是你告訴我說所有賬都已經結清了。這樣的話我周六去諾丁漢一趟,把賬清了吧。我可不想坐在別人的椅子上,也不想在沒付清款的桌子上吃飯。”
他卻沒吭氣。
“你把存折給我,好嗎?”
“給你沒問題,不過不頂用啊。”
“我還以為——”她欲言又止。他跟她說過,自己還存著不少錢。可現在她明白這都是瞎話,問也白搭。於是她僵直地坐著不說話,心裏氣苦得很。
第二天,她去找婆婆問了個清楚。
“那些家具不是你買了給沃爾特的嗎?”她問道。
“沒錯,是我買的。”老太太也不是省油的燈。
“那他給了你多少錢去買呢?”
老太太一下子火也上來了。
“既然你這麽想知道,就告訴你好了,總共八十鎊。”她回答說。
“八十鎊!可怎麽還有四十二鎊還沒有付清呢!”
“那可不幹我的事。”
“可是那麽多錢都到哪兒去了呢?”
“你去找下賬單好了,我覺得肯定都在。他還欠我十鎊,除此之外,在這兒辦的婚禮還要六鎊錢。”
“六鎊!”孟若太太不由得重複道。真是恬不知恥,她父親花了那麽多錢給他們辦婚禮,結果婆婆家裏大吃大喝又花了六鎊錢,還要算在他頭上。
“那他買房子用了多少?”她又問。
“房子,什麽房子?”
孟若太太的嘴唇都氣白了。他跟她說過,現在住的房子和旁邊的那幢都是他自己的。
“我還以為我們住的房子——”她說不出話來了。
“那房子是我的,那兩幢,”婆婆說道,“也還沒付清呢。現在我也隻是勉強把抵押貸款的利息對付過去而已。”
格特魯德坐在那裏,臉色蒼白,一言不發。現在她就像父親一個樣。
“這麽說來我們還應該付你房租了。”她冷冷地說道。
“沃爾特是在付我房租的。”婆婆答道。
“多少錢?”孟若太太問道。
“每周六先令六便士。”婆婆毫不客氣。
他們住的房子根本不值這麽多。孟若太太支著頭,愣愣地看著前方。
“你運道好,”老太太含譏帶諷道,“什麽也不用幹,錢的事一點也不操心,找老公就可以了。”
年輕的媳婦什麽也說不出來了。
關於此事她沒跟丈夫多說,但是她對他不再像以前那樣了。她那高傲、自尊的心有一塊凝固了下來,變得像堅石般冷硬。
轉眼十月又到了,她一心隻想著聖誕節。她跟他的邂逅就是在兩年前的聖誕節。去年的聖誕節上,她嫁給了他。今年聖誕節她會給他生個孩子。
“你不跳舞吧,太太?”十月裏有個住得很近的鄰居問她。那時候好多人正議論紛紛,說要在貝斯伍德的“磚瓦客棧”開舞蹈班。
“不跳,我對跳舞從來沒什麽興趣。”孟若太太答道。
“真是想不到。你們這一對兒可真是有意思。你知道他跳舞好是出了名的。”
“我可不知道他這麽出名。”孟若太太笑著答道。
“真的,他很有名哪!你不知道嗎,他主持礦工之家俱樂部的舞蹈班都有五年多了。”
“是嗎?”
“沒錯,就是如此。”另一名婦女對這個舞蹈班不以為然,“每周逢二、四、六都人山人海的,大家都說那兒不太正經。”
這樣的是非讓孟若太太羞憤難言。這種滋味她沒少嚐,因為那些女人嘮叨了很久才放過她。誰叫她高高在上呢,但她就是沒辦法融進周圍的人群裏去。
後來他回家開始變得很晚。
“他們現在下班都很晚了,是吧?”她問洗衣女工。
“我覺得沒有吧,跟平常差不多。不過他們會先到艾倫酒吧喝一杯,還要聊天打屁,那就早不了啦!晚飯都冷透了——他們活該!”
“可是孟若先生已經戒酒了。”
女工放下衣服,抬起頭看了眼孟若太太,什麽也沒說,又繼續幹活了。
孟若太太生兒子的時候身體很糟糕。此時的孟若對她無微不至,體貼到了極點。不過她還是感到十分孤獨,因為自己的親人都不在身邊。即便有他陪著,她還是感到孤獨,而他的存在隻讓她感到愈發孤獨得難以忍受。
剛出生時兒子又小又弱,但長得很快。他是個漂亮的孩子,一頭暗金色的卷發,深藍色的眼睛隨著年齡長大逐漸變成淺灰色。母親深深地愛著兒子。就在幻滅的苦痛最難忍受的時候,就在生活的信念搖搖欲墜的時候,就在靈魂感到苦悶和孤寂的時候,他降臨到了她身邊。因此她把兒子當成了全部,這讓做父親的感到妒忌。
到最後,孟若夫人終於開始鄙視自己的丈夫。她的心都轉投到兒子身上,不再關注那個父親。家庭的新奇感已經一去不返,他開始對她視而不見。對此孟若太太心裏氣苦,隻覺得丈夫根本沒常性,凡事都是三分鍾熱度,要堅持什麽信念對他簡直難比登天。他也沒什麽內涵,除了出風頭什麽都不會。
夫妻間的鬥爭開始了,那是場可怕而殘忍的戰爭,直到一方死去方才結束。她拚命讓他承擔丈夫的責任,履行父親的義務。但他和她截然不同。他天性注重感官上的享受,而她卻逼他道德、虔誠。她還強迫他去麵對現實。這讓他忍無可忍,於是便爆發了。
孩子還很小的時候,父親的脾氣就開始變得暴躁易怒,而且時好時壞的讓人吃不準。隻要孩子鬧出一丁點事情來,他就開始罵罵咧咧的。要是再不聽話,礦工的硬巴掌就要打到兒子的身上去。遇到這樣的情形孟若太太就會痛恨丈夫,一恨好幾天,而丈夫則會跑出去一醉方休。她也不在乎他到底幹什麽去了,隻有在他回家的時候才會把他損得一無是處。
夫妻之間逐漸離心,這使得他有意無意地粗鄙起來,要跟她作對,放在從前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到威廉一歲的時候,母親感到特別自豪,他太漂亮了。這時她手裏沒什麽錢,但是她的姐妹給外甥買了各式衣服。兒子一身白衣,頭戴小白帽,帽子上還插著根彎曲的鴕鳥毛。他就是母親快樂的源泉,她尤其喜歡他滿頭披著的卷發。有個周日的早晨,孟若太太躺在**一邊聽著父子倆在樓下說話,一邊眯了一覺。結果她下樓時卻發現房子裏熱得夠嗆,壁爐裏火燒得正旺,早餐亂七八糟地擺了一桌,丈夫坐在扶手椅上,背靠著壁爐,一副賠著小心的表情。兒子站在他兩腿中間,莫名其妙地看著母親。他的頭發剪得就像是剛剃了毛的綿羊,古古怪怪的,因為周圍一圈頭發都給理掉了。壁爐前的地毯上鋪著張報紙,上麵是許多月牙形的卷發,在熊熊的火光下仿佛是散落在地的萬壽**瓣一樣。
孟若太太就這麽站著,一時動彈不得。這可是她的第一個孩子。她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你覺得這個頭怎麽樣?”孟若心虛地笑著說道。
她握緊雙拳,高高地舉著走上前來。孟若連忙往後縮去。
“我真想殺了你!殺了你!”她義憤填膺地喊道,雙拳還舉在空中。
“你總不想讓他像個丫頭片子吧!”孟若說道,聲音裏透著害怕,頭也低著,不敢直視她的雙眼,擠出的笑意早已消失得一幹二淨。
母親低下頭,望著兒子那剪得跟狗啃一般的短發,伸出手來放在他頭上,心疼地撫摸著。
“唉,我的兒啊!”她的聲音直發顫,嘴唇抖著,臉垮了下來。她一把抱過兒子,把臉埋在孩子的肩上抽咽起來。她是那種不輕易落淚的女人,像男人一樣,要傷心到極點才會真的哭起來,那嗚咽聲撕心裂肺。
孟若還坐著,肘撐在膝蓋上,手緊緊攥在一起,握得關節都發白了。他呆呆地望著火光,好像被打蒙了一樣,一時間喘不過氣來。
沒過多會兒,她就不哭了。她哄住孩子,又把早飯給收拾了,卻沒有管那張撒滿了卷發的報紙,任它鋪在壁爐前的地毯上。最終丈夫把報紙收起來放到了爐子後麵。她繼續一天的活計,但嘴唇緊緊閉著,一聲不吭。孟若服服帖帖,小心翼翼的,一副可憐相。整一天他都食不甘味。她再說話的時候客氣得很,對他幹下的蠢事隻字不提。但他能感覺到,兩人之間出現了難以彌合的裂隙。
後來她說自己一時糊塗,兒子的頭發遲早是要剪的。到最後她竟然跟丈夫說他剪頭發的手藝跟理發師沒什麽區別。不過她和孟若都心知肚明,這一幕讓她的心理發生了劇變。她一輩子都清清楚楚地記得當時的場景,一想起來就揪心地痛。
男人的魯莽行為像是尖矛一般穿透了她對丈夫的愛。之前她跟他鬥爭的時候還心懷氣苦,覺得他跟自己疏遠了,並時時為此幽怨。現在她不再為他不夠愛自己而煩惱了。對她來說,他已經成了個外人。這樣一來她的生活反而更容易忍受了。
盡管如此,她跟他的鬥爭卻沒有停。因為她祖上代代相傳了清教徒高尚的道德感,現在已經成了一種宗教本能。她就像是狂熱的信徒一般給出對他的種種要求,因為她愛他,或者說她曾經愛過他。要是他犯了錯,她就以此折磨他。如果他喝了酒,或是撒了謊,她就無情地斥責他,罵他是懦夫、無賴。
遺憾的是,她跟他太不一樣了。他本來也不是什麽了不起的人,但是她無法接受這一點。她要他成為自己想象中的樣子。就這樣,她一心要讓他變得高尚,但這已超出了他的能力。這讓她把他給毀了,也傷害了自己,留下了傷疤。但是她自己的品質卻維持著沒有變,另外孩子也給了她安慰。
他酒喝得很凶,但是跟好多礦工比隻是小巫見大巫罷了,而且喝的都是啤酒,因此他的身體雖然遭了些罪,可是卻沒有大礙。他狂歡暢飲主要是在周末。每逢周五、周六和周日晚上,他都在礦工之家待到打烊為止。周一和周二的晚上一到十點他就不得不起身不情不願地走人了。周三和周四的晚上他有時能待在家裏,要出去也就是個把鍾頭的事情。他也基本沒有因為喝酒誤過工。
但就算他出工很穩定,工資卻降了下來。因為他管不住自己的嘴,喜歡亂嚼舌頭。他一向不服管,因此對礦井的管事從沒有什麽好話。比如說在帕莫森酒館他會這麽說:
“工頭今早下到我們坑裏來了。他跟我說:‘看看,沃爾特,這樣子不行,這些架子沒搭好啊。’我就跟他說:‘啥呀,你瞎叨叨什麽?架子哪裏沒搭好了?’他就說:‘這樣子肯定不行,總有一天會塌方的。’我說:‘那沒辦法,要麽你堆點土站在上麵用頭頂著吧。’就因為這他就氣瘋了,又叫又罵,讓周圍的人看好笑。”孟若可會模仿別人了。他扯起嗓門,學著管事那副正經八百的語氣尖聲尖氣地說起來。
“‘沃爾特,你可不能沒大沒小啊。我跟你到底誰更懂行?’我就說:‘你懂多少我可從來不曉得啊,阿爾弗雷德。可能跟你睡個覺就知道了吧!'”
孟若滔滔不絕,一幫酒友聽得津津有味。其實他這話也沒算瞎說。這個礦井的管事的確沒多少文化,小時候還是跟孟若一起玩過的。也就是因為這個,兩個人互相看不順眼,卻也沒有太當一回事。不過,孟若在酒吧裏說的這些話卻讓阿爾弗雷德·查爾斯沃斯一直耿耿於懷。因此,盡管孟若這個礦工踏實肯幹,剛結婚那會兒有時候一周能掙到五英鎊,但是架不住分到的煤坑越來越差,煤層薄,取煤難,慢慢地就掙不到幾個錢了。
另外在夏天煤礦也沒什麽生意。經常是大上午,豔陽高照的,礦工們就成群結隊地回家了,那時也就是十點或者十一二點。井口也沒有空著的貨車等著裝煤。住在山坡上的女人們一邊在籬笆上撣著壁爐前的地毯,一邊東張西望,數著駛出溪穀的火車頭後麵拖著幾節車皮。到了吃飯的時候,孩子們從學校回家來,望見煤田裏吊架的絞輪沒在動,就會說:
“明頓礦沒工開了,爸爸要回家了。”
這時候就有一層陰霾籠罩在女人、小孩和男人身上,因為到了周末的時候肯定又沒錢花了。
孟若本該每周給妻子三十先令,供各種開支用——房租、吃的、衣服、礦工俱樂部的會費、保險、看醫生等等。偶爾他手頭寬裕,就給她三十五先令。可這並不多見,好多時候他隻給二十五先令。到了冬天,要是分到產出多的煤坑,他一周能掙五十到五十五個先令。這下他可樂壞了。周五晚上加上周六周日,他花錢如流水一般,差不多一個金鎊就這麽揮霍一空。就算掙得多的時候,他也很少給家裏的孩子們省出幾個子兒,也不會想到給他們買上一磅蘋果什麽的。他手裏的錢都給喝掉了。要是礦裏不景氣,大家都為錢發愁的時候,他倒是不會老喝得醉醺醺的,因此孟若太太總是說:
“我也說不準到底是不是希望沒錢花,因為他隻要有了錢,家裏就不得安寧。”
如果他掙了四十先令,就會給自己留十先令,掙三十五就留五先令,掙三十二就留四先令,掙二十八就留三先令,掙二十四就留兩先令,掙二十就留一先令六便士,掙十八就留一先令,掙十六就留六便士。但是他從來沒攢過一便士,也不給妻子存錢的機會。實際上她有時還得替他還賬。倒不是酒錢,因為那種賬根本不會讓女人過手,而是其他的費用,比如說他沒事幹買了隻金絲雀或是根華而不實的手杖。
集市期間,孟若便不怎麽工作了。孟若太太一心省著花錢,因為接下來還要生產。想到他在外麵花天酒地,自己卻在家裏一籌莫展,她就倍感淒苦。這次集市放兩天假。周二孟若起得很早。他興致不錯,一大早的時候,六點還不到,她就聽見他吹著口哨下樓了。他的口哨吹得活潑悅耳,挺動聽的。他吹的一般都是讚美詩。說起來他以前還是唱詩班的,音色悠揚,還在南井大教堂擔任過獨唱。要不是聽他早晨吹口哨,平時還真想不到。
妻子躺在**,聽著他在花園裏鼓搗東西。他一邊吹著口哨,一邊鋸鋸錘錘。外麵剛剛破曉,天青氣朗,屋子裏孩子們還在呼呼大睡,丈夫則像個快樂的男子漢一樣忙活著,這樣的時候總能讓她感到溫暖安寧。
九點鍾光景,孩子們光著腿腳在沙發上玩,母親則在廚房裏洗碗刷鍋。他丟下木工活兒回來了,袖子卷得高高的,敞著馬甲。這些年下來,他依舊稱得上是個英俊瀟灑的男人,一頭烏黑的卷發,八字胡濃黑顯眼。興許是他的臉色過於紅潤了,看上去讓人覺得他是個火暴脾氣的主兒。但現在他一副興高采烈的樣子,徑直走到妻子洗碗的水槽旁。
“哎呀,你怎麽在這兒!”他嚷嚷著,“一邊兒去,讓我先洗一下。”
“你等著,讓我先洗完。”妻子道。
“啥?我等著?要是我不樂意呢?”
裝腔作勢的威嚇把孟若太太給逗樂了。
“那你就去洗衣服的軟水池那兒洗吧。”
“哈,你以為我去不得嗎?你這個臭小娘。”
但他沒有馬上走,而是站在那裏看了妻子一會兒,然後才到一邊去等她洗完。
有興致的時候他依然能把自己打扮得風度翩翩。一般外出的時候他在脖子上隨意係一塊方巾就算了。不過今天他好好地梳洗了一下。他興致勃勃地洗著頭發和臉,弄出嘩嘩啦啦的聲音,一邊又敏捷地跑去廚房的鏡子前照自己。他不得不彎著腰,因為鏡子太矮了。他一絲不苟地把又黑又濕的頭發往兩邊分開梳。看到他這麽臭美,孟若太太氣不打一處來。他給自己戴上下翻領,打上黑領結,外麵套上燕尾服,看上去精神得很。就算衣服寒磣了一點,但他長相本來就不錯,又天**美,本能地知道怎麽讓自己舉手投足更帥氣一點。
到了九點半的時候,傑利·佩迪跑來找自己的老朋友了。傑利是孟若的死黨,可是孟若太太討厭他。他是個瘦高個,臉長得跟狐狸差不多,一雙眼睛眨起來仿佛都看不見睫毛,走起路來目不斜視,腦袋好像是安在木頭彈簧上似的,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要是他願意,出手也會很大方。對孟若他似乎很看重,或多或少地都有點罩著他的意思。
孟若太太看不起他,因為她認識他死於肺病的老婆。到了將死的時候,那個女人恨透了自己的丈夫,隻要他一進自己的房間,她就能氣得咳出血來。不過傑利對這些似乎都毫不在意。現如今是他十五歲的大女兒替他管著破落的家,照看兩個更小的孩子。
“這是個沒心沒肺的吝嗇鬼。”孟若太太這麽評價他。
“我可從來沒覺著傑利小氣,”孟若不同意,“要我說到哪兒都再找不到比他更大方、更慷慨的人了。”
“是對你大方吧,”孟若太太反駁他說,“對他那幾個可憐的孩子他的手可緊得很。”
“可憐?我就不知道他們哪兒可憐啦?”
不管說什麽,孟若太太都不會對傑利改觀。
現在這個讓孟若夫妻拌嘴的人物出現了。他的細脖子探開洗碗間的門簾伸了進來,正看見抬眼的孟若太太。
“早上好呀,太太。當家的在嗎?”
“是——他在。”
孟若太太沒招呼他,傑利就顧自走進屋,站在廚房門口。沒人請他坐下,他就那麽站著,神色淡然,借此來伸張男人和丈夫的權利。
“今天天氣不錯。”他對孟若太太說。
“是。”
“早上外麵可好啦,散步真不錯。”
“你是說你倆打算去散步?”她問。
“對,我們想走著去諾丁漢。”他答道。
“哼!”
兩個男子見了麵,相互招呼了下,興頭都不錯。不過傑利是有恃無恐,孟若卻有點遮遮掩掩,怕在妻子麵前表現出太多的高興勁兒。他利索地係好鞋帶,心裏已經急不可耐。這一趟要走十英裏路,穿過田野去諾丁漢。他們從穀底坊爬上山坡,在朝陽下快活地趕路。在星月酒館他們幹了第一杯,第二站是老地方酒館。接下來的一路上本來是沒有什麽地方解渴的,隻有走五英裏後到布爾維爾才能痛痛快快地喝上一品脫苦啤。結果在野地裏遇上了幾個曬幹草的人,一加侖大的酒壺裏裝得滿滿的,就停下來跟他們待了一會兒。於是,當城市的輪廓映入眼簾的時候,孟若已經有點昏昏欲睡了。城市就這樣在他們身前展開,中午的日頭正大,水汽蒸騰,看上去有點模模糊糊的。遠山如黛,連綿的山峰到南邊就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房屋的尖頂,大片的廠房和林立的煙囪。快走出田野的時候,孟若終於支持不住,倒在一棵橡樹下沉沉地睡了一個多鍾頭。等他爬起來繼續趕路時卻感覺有點頭重腳輕。
他們倆找到了傑利的妹妹,在綠茵飯店用過午餐,接著去了海碗酒吧。那兒的人都在為賽鴿大呼小叫,讓他們也見識了一番。孟若一輩子都不沾紙牌,因為他覺得紙牌上有股說不出的邪氣,把它們叫作“厲鬼的符咒”。不過玩九柱戲和骨牌他就是個高手。有個紐瓦克人說要比試下九柱戲,他就欣然接受了。破舊的狹長酒吧裏,所有人都來看這場較量,給兩個人下注。孟若扯掉外套上了陣,傑利手裏捧著帽子,裏麵塞滿了賭金。大家坐在桌子旁定睛觀看,有些人還站了起來,手裏拿著酒杯邊喝邊瞧。孟若仔細地掂量著手中的大木球,然後一擊命中,撞得九根柱子東倒西歪。這場遊戲讓他賺了半克朗,口袋一下子又鼓了起來。
到晚上七點的時候,兩人心滿意足地離開了酒吧,趕上了七點半回家的火車。穀底坊一到下午就悶得難受,留在這兒的人在屋裏也都待不住。女人們頭上什麽也沒戴,白圍裙也不脫,就這麽三三兩兩地站在兩片房子之間的小巷裏說閑話。男人們在喝下一頓之前也準備透透氣兒,就蹲在外麵的地上侃大山。灼熱的陽光烤炙著亮晶晶的石板瓦屋頂,整個地方聞起來都有股腐臭的味道。
孟若太太領著小女兒下到草地上的溪邊玩耍。這裏離家還不到二百碼。溪水潺潺,從石頭和破碎的瓦罐上流過。母親和孩子倚在老舊的羊橋欄杆上靜靜地望著。上遊有個積水潭,在草地的另一頭。孟若太太瞧見幾個赤條條的小男孩在看不見底的黃泥水裏翻騰,旁邊黑乎乎的汙濁草坪上還不時跑過個把白亮的身影。她知道威廉也在潭邊玩兒,這讓她心裏惴惴不安,生怕他會淹死在水裏。這會兒安妮已經在高高的老樹籬下閑逛了,她把榿樹果一粒一粒地撿起來,把它們叫作醋栗。這個孩子也是個不省心的,她的頭上還圍著嗡嗡叫的蒼蠅。
七點鍾她安頓孩子們上床去睡覺。之後,她又幹了一會兒活兒。
沃爾特·孟若和傑利到了貝斯伍德,心裏如釋重負,因為接下來就不用再趕火車了,可以好好慶賀一番,為這了不起的一天畫上一個句號。這對遠足歸來的旅人帶著凱旋的得意步入了奈爾遜酒館。
第二天又要工作了,正在吃酒的男人貪杯的念頭為此大打折扣。另外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也已囊中羞澀。有些人已經在垂頭喪氣地往家走,準備睡個好覺,明天上班才有精神。孟若太太不愛聽他們鬱悶的哼唱,就回屋了。九點過了,十點也過了,那“一對”還沒有回。不知在哪家門口的台階上,有個男人拖長了調子大唱《引路慈光》。每次聽到這些醉鬼借酒澆愁唱這些讚美詩,她都覺得受了侮辱。
“真是糟蹋,唱《吉納維芙》那類小曲不行嗎?”她憤憤地自言自語。
廚房裏彌漫著熬煮香草和啤酒花的味道。爐子上架著個黑色的大湯鍋,裏麵咕嘟嘟地冒著熱氣。孟若太太取來一隻胖罄,那種紅土製的厚皮大砂鍋,往鍋底撒了一堆白糖,然後用力端起大湯鍋,把熬的酒倒進胖罄裏去。
就在這時,孟若進了門。他在奈爾遜酒館裏的時候還挺樂嗬的,不過回來的時候就開始煩躁起來。地裏睡的那一覺讓他渾身發熱,到現在還覺得心裏發躁,身上也酸痛不已。快到家的時候他隱隱感到過意不去,心裏生著氣卻自己也沒有意識到。花園的門打不開,他火冒三丈地一腳踢過去,把門閂給踹斷了。他進來的時候孟若太太正在把湯鍋裏的東西倒出來。他晃悠悠地走過來,碰到了桌子。滾沸的酒漿濺起來,把孟若太太嚇了一跳。
“老天!”她叫道,“可是醉鬼回來了!”
“你說啥?”他咆哮道,帽子遮在眼睛上。
突然,她的血一下子都湧到了頭上。
“你不是醉鬼是什麽!”她怒道。
她放下湯鍋,在酒裏攪拌著白糖。他雙手重重地摁到桌子上,把臉湊到她跟前。
“不是醉鬼是什麽,”他重複著她的話,“哼,除了你這樣的臭婊子還有誰會這麽說我。”
他把臉猛地湊向她。
“就知道亂糟蹋,好像錢多得沒處花了。”
“今天我花的錢還沒到兩先令呢。”他說道。
“那你哪兒來的酒喝這麽醉?”她反駁道。轉念間她突然怒火中燒,“別老是吊著你那個好搭檔傑利。他要是有錢的話就該用在自己孩子身上,這是他們應得的。”
“胡說八道,胡說八道。閉嘴吧,臭娘們。”
兩個人劍拔弩張,腦袋裏一片空白,隻覺得對方麵目可憎,要狠狠罵一通才解氣。她和他一樣,心裏也被怨恨和怒火充斥了。兩人你來我往地鬥著嘴皮子,直到他罵她騙人精。
“你胡說!”她大叫道,一下子跳了起來,氣都喘不過氣來了,“你血口噴人,你這個不要臉的騙子,是個人都比你強!”
“你才是個騙人精!”他吼道,用拳頭猛砸桌子,“騙人精,騙人精,你個說話不算數的騙人精!”
她站得筆直,雙拳緊握。
“你一進來屋裏就臭不可聞。”她叫道。
“那就滾出去——屋子是我的。你滾!”他喊道,“錢都是我掙的,跟你沒關係。房子也是我的,跟你沒關係。你滾好了——滾哪!”
“我會走的,”她喊道,淚水不爭氣地湧了出來,“啊!我早就該走了,不是嗎?要不是為了孩子,我早已經走了。幾年前還隻有一個孩子的時候就該走的,現在我腸子都悔青了。”她的淚水一下子止住了,怒火再次湧上心頭。“你以為我是為你留下的嗎,你以為我會為了你在這兒多待一分鍾?”
“那就滾好了,”他怒不可遏地大叫,“滾!”
“休想!”她轉過臉去,“休想!”她叫道,“你想我走了好亂來,為所欲為,沒門兒!我要留下來看好孩子,你就放心好了。”她冷笑道,“你覺得我會把他們都交給你來糟蹋?”
“滾!”他粗聲喊道,拳頭都舉起來了,但是心裏卻怕著她,“滾!”
“我求之不得!老天有眼,要是能跟你這樣的人分開,我高興得笑都來不及,笑都來不及!”她答道。
他走近她,滿臉通紅,眼裏都是血絲。突然他一把抓住了她的臂膀。她害怕得叫起來,拚命掙紮。這時他稍微清醒過來一點,嘴裏喘著粗氣,粗蠻地把她推向門口,又用力將她推了出去,砰的一聲關上門,在裏麵撥上栓。他回到廚房,跌坐到扶手椅上,頭裏的血還在沸騰。他本來就喝醉了,人又已經精疲力竭,腦袋慢慢沉到了兩膝之間,就這樣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八月的夜晚,明月高懸。孟若太太怒氣衝衝地到了門外,不由得打了個激靈,這才發現自己已經沐浴在一片清輝之中,涼颼颼的,一下子澆熄了她熾熱的怒火。門口種著幾株大黃,寬闊的葉片在月光下亮閃閃的。她無助地站在那裏怔怔地望了一會兒,然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沿著花園裏的小徑走了下去。她的四肢發著顫,腹中的胎兒也在不住地翻騰。有一陣子她的思想不受控製,腦海裏機械地重現著剛才那一幕,一遍又一遍。每過一次,那些話語和片段就像燒紅的烙鐵一般烙在心上。每次回想起之前那一小時發生的事情,那烙鐵就在相同的地方烙上一次。烙過的印記越來越深,傷痛反而漸漸遠去了。到最後她終於醒過神來,發覺自己精神恍惚了有差不多半個鍾頭。夜色重新襲來,她有些害怕地四下張望著,原來自己已經走到了房側的花園裏,剛才正在長長的圍牆下沿著矮醋栗木旁的小道來回逡巡。花園隻是窄窄的一條,臨著橫貫住宅區的大路,隻由一排密密的荊棘樹籬隔開。
她趕緊走出房側的花園,來到前邊的園子。一站到那裏,銀白的月色就把她吞沒了。月亮高高地掛在她的正前方,月光從前麵的山上直照下來,灑滿了穀底坊所盤踞的溪穀,亮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剛才的苦痛發作了出來,她喘著氣,輕聲抽咽著,嘴裏不停地喃喃自語:“臭東西!臭東西!”
這時她感到身旁有東西在動,打起精神仔細觀瞧,才看清了自己在神不守舍時注意到的到底是什麽。原來是幾株雪白挺立的百合花在月光中搖曳。空氣中也沁著花朵的清香,仿若實質一般。孟若太太略懷敬畏地吸了口氣。她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潔白碩大的花瓣,渾身微微發起抖來。月光下的花瓣似乎伸展開來,她就把手探進白色花瓣包圍的中央,手指上沾染的金粉在月光下卻看不分明。於是她彎下腰來,細細地打量那一撮黃色的花粉,可是卻感覺顏色還是黑黝黝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那醇香的氣息,不禁心醉神迷。
孟若太太倚在花園的門上往外看,一時出了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除了微感不適並有些在意腹中的孩子以外,她帶著花香,整個人都融進了明朗的月華之中。沒過多久,那個孩子也和她一起在月光中融化。就這樣,她,山巒,百合花,還有周圍的房子化為一體,仿佛沉睡了過去。
她再清醒過來時感到十分疲倦,隻想睡一覺才好。她慢吞吞地往四麵張望,一簇簇白色的夾竹桃像是灌木叢上四散著的白布。一隻飛蛾在花簇上掠過,接著穿過了整個花園。她的目光追著飛蛾走了一陣,逐漸精神起來。夾竹桃濃鬱的香氣讓她又有了力氣。她沿小路走著,在白玫瑰叢前停留了一會兒。這花聞起來甜香淳美。她摸了摸層疊的潔白花瓣。清新的花香和酥涼的葉片讓她想起明媚的早晨和初升的太陽。她很喜歡這種花。但她已經累了,很想睡覺。在這莫測的戶外,她有些渺茫,感到心下淒涼。
四周一片沉寂。顯然孩子們沒給吵醒,要不就是醒後又睡著了。三英裏外有列火車呼嘯著穿過山穀。茫茫夜空向無垠的遠方伸展,顯得無比幽深和神秘。銀灰的夜幕中時而傳出些模糊沙啞的聲音,那是秧雞在左近的啼叫,火車歎息般的鳴笛,還有遠處男人的呼喊。
她的心本已平靜下來,現在卻又開始**不安。她匆匆穿過房側的花園,走到房子的後麵。她小心地抬了抬門閂,裏麵還是緊緊地拴著。她輕輕敲了敲門,等了下,又敲了敲。她可不能吵醒孩子,也不能驚動鄰居。他肯定是睡著了,而且輕易不會醒。她一心迫切地要進屋去,抓著門把手緊緊不放。溫度已經降下來了,會著涼的,而且她還懷著孩子!
她用圍裙裹住頭頸和肩膀,又趕回房側的園子,走到廚房的窗戶旁。她把臉靠在窗台上,透過百葉窗往裏看,發現丈夫雙臂攤開,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他那長滿黑發的腦袋就擱在桌子上,臉衝下貼著桌板。
一見他這副樣子她就心生厭憎。油燈冒著青煙,從暗銅色的光芒上她看出來油快要燒幹了。她把窗子敲得越來越響,玻璃都好像要碎了,可他就是醒不過來。
就這麽徒勞地敲了半天,她開始打起戰來,一半是因為剛才靠著冰涼的石頭窗台,一半是因為已經筋疲力盡了。她老是為還沒出生的孩子擔驚受怕,心裏盤算著怎樣才能保暖。她走到儲煤室前,那兒有條舊地毯,壁爐前用的,前天她拿了過來,準備賣給收破爛的。她把地毯裹在肩上,雖然髒舊得很,但是倒也暖和。她就這樣在花園的小路上來回走動,時不時透過百葉窗向裏張望,然後接著敲窗子,心想就這麽副難受的睡姿,他總會支持不住醒過來的。
終於,差不多一個鍾頭以後,她又開始敲窗戶,這次沒用太大力氣,但是敲了很久。他慢慢地感到了外麵的動靜。就在她不抱希望地停下來以後,卻看見他動了動身子,然後茫然地抬起頭來。他的心髒難受得厲害,這讓他逐漸恢複了意識。她又在窗戶上狠狠地敲了一陣,這下總算把他給吵醒了。她看到他的拳頭一下子捏緊了,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倒沒有一丁點的害怕,即便現在是二十個強盜要破門而入,他也會不顧一切地衝上去拚命的。他四下張望著,心裏還犯著迷糊,身體卻擺出了搏鬥的姿勢。
“開門,沃爾特。”她冷冷地說道。
他的拳頭鬆開了,這才想起之前幹的好事。他低著頭,陰沉著臉,不願意認錯。但她還是看見他疾步走到門口,接著耳中聽見門閂撥開的聲音。他抬了下門閂,門開了。他在屋裏已經習慣了昏黃的燈光,銀灰的夜色讓他吃了一驚,趕忙縮了回去。
孟若太太走進屋來,正看見他半跑著穿過門往樓上衝去。他急著要在妻子進門前溜掉,結果把領子扯了下來丟在地上,扣眼都撕壞了。她為此又惱火了一番。
她暖了下身子,讓精神鎮定下來。她太累了,什麽都不想記起來,隻是四處跑來跑去,忙著把沒幹完的家務做掉。她把丈夫的早餐準備好,把他下井用的水壺洗幹淨,下井穿的衣服放在壁爐前烤著,下井穿的靴子擺在旁邊,又找出塊幹淨的方巾、背包和兩個蘋果,耙了下爐火,然後才去睡覺。他已經睡得死沉死沉的,額頭上兩條短黑的眉毛擰在一起,仿佛在生著悶氣。他的臉拉得長長的,嘴唇憤憤地抿著,好像在說:“我才不管你是誰,幹什麽的,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孟若太太對他了如指掌,因此一眼也沒多看。她在鏡子前取下胸針,鏡子裏的自己臉上四處是黃色的百合花粉。她微微地苦笑了一下,擦掉花粉上了床。她的腦海裏還在反複地閃現著兩人交鋒的畫麵。不過在丈夫從宿醉中再度醒來之前,她已經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