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這一幕發生之後,有那麽幾天孟若又羞又愧,可沒過多久他就故態複萌了,還是剛愎自用的老套路,但相較以前要收斂一點,沒那麽自以為是。就連他的身體也沒以前那麽挺拔了,整個人委頓了許多。他從來就不是那種很胖壯的人,因此一旦不再像以往那樣神完氣足、昂首挺胸,他的體態就佝僂下去,一如他消逝的豪氣和鬥誌。

不過他也開始意識到妻子拖著有孕的身子幹活兒有多不容易,於是,懺悔和同情交加之下,他忙不迭地前來幫忙了。礦井裏的活兒一完事兒他就直接回家,而且晚上都待在家裏,直到周五才耐不住開始往外跑,不過十點鍾之前就能回,人也都沒醉。

他總是自己做早飯。他起得早,所以有大把的時間,不像有些礦工那樣,六點就要把老婆拽起來。他一般早上五點或者不到五點就醒了,然後立馬就會起床下樓。孟若太太有時候睡不著覺,就躺在**幹等著他走掉,覺得此時反而心安,好像他不在家的時候她才能真正歇一會兒。

他穿著件襯衣下了樓,手忙腳亂地套上下井穿的褲子。這褲子整個晚上都放在壁爐前烤著,暖烘烘的。壁爐裏的火總是不熄,因為孟若太太時不時會來耙下火。一大早,屋子裏首先傳出的就是“梆梆梆”的聲音,那是孟若拿著撥火棒跟碳耙在爐子裏使勁敲打,把裏麵的餘煤搗碎。爐架上早就放好了水壺,裏麵已經裝滿了,等火生起來以後就可以煮開。餐桌上攤著張報紙,上麵整齊地擺著他的杯子和刀叉。除了吃的以外,孟若太太已經把一切都備好了。他做好早飯,沏上茶,用地毯堵上門縫,不讓冷風吹進來,接著把火給燒旺了,然後就坐下來自在地花個把鍾頭享用早餐。他很能自得其樂:培根叉著在火上烤,滴下來的油都用麵包接著,等培根烤得差不多了,就夾在厚厚的麵包片裏,用折刀一塊塊切著吃;茶則是倒進碟子裏喝。家裏人一起吃飯的時候他從來沒這麽開心過,因為他討厭用叉子。那時候叉子還算是摩登貨,普通老百姓很少用。他慣用的就是折刀。他就這麽一個人邊吃邊喝。天氣冷的時候,他一般都會坐在小板凳上,背靠著暖洋洋的壁爐,把吃的擱在壁爐的圍欄上,杯子則放在壁爐上麵。這時他還會看看前一天晚上的報紙,不過要費力地慢慢拚詞匯,隻能是讀懂多少是多少。就算外麵天光很亮,他也要把百葉窗拉下來,點上蠟燭,這是礦上的習慣。

六點差一刻的時候他站起身來,切下兩片厚厚的塗著黃油的麵包,放進白布背包裏,再給自己的鐵皮壺灌滿茶水。在井下的時候他喜歡喝冷茶,糖和奶都不加。然後他脫下襯衫,換上井下穿的單衫。那是件厚絨布做的坎肩,領口低低的,袖子短得很,好像女式的襯衫。

他端著茶盞上樓給妻子,因為她正在生病,而他又剛巧想到應該照顧她。

“茶來了,小姑娘。”他說道。

“哦,不用啦。你知道我不喝茶。”她答道。

“趕緊都喝了,喝了再接著睡。”

她把茶接過來,端著抿了幾口。這讓他喜形於色。

“我敢以身家性命打賭,裏麵沒放糖。”她說道。

“咦,明明放了一大塊進去的。”他叫屈道。

“那就怪了。”她說,又喝了一口。

她的頭發散披著,臉色嬌憨動人。他就喜歡她這種含嗔帶喜的樣子。他又看了她一眼,然後就走了,連句招呼也不打。他平常最多隻帶兩片塗黃油的麵包下到井裏,所以要是有個蘋果或是橘子就算是美味了。每次見她備好一個給他帶上,他總是滿心歡喜。他給脖子係上圍巾,穿上笨重的靴子,披上外套。那外衣的口袋很大,幹糧袋跟水壺都裝在裏麵。他就這樣全副武裝地走出去,把門在身後帶上,卻不上鎖。早晨的空氣清冷。他就喜歡這樣一大早走著穿過田野。等他來到礦井口時,嘴裏常常銜著根從樹籬上折下的枝條,在井下的時候他能一整天來回咀嚼,讓自己滿口生津。他興致勃勃的,感覺自己就像是在田野上一樣。

後來,妻子的產期臨近了,他也愈發忙碌起來,上班前總是記得笨手笨腳地扒爐灰,擦壁爐,打掃房間。這些都幹完了以後,他揚揚得意地上了樓。

“一天的活兒我全搞定了。接下來你啥也不用幹,盡管坐著看書就好了。”

這話讓她又好氣又好笑。

“你覺得飯會自己做好嗎?”

“唉,我對做飯可一竅不通啊。”

“要是沒飯吃你就通了。”

“嗯,你說通就通吧。”他說著就走了。

她下樓以後發現屋子裏倒是挺整齊的,不過還是邋遢得很。要是不清掃得幹幹淨淨,她是沒辦法心安理得地去休息的,於是她拿著簸箕去後麵的爐灰坑倒垃圾。窺伺在側的柯克太太一瞧見她,就趕忙裝作是要去自己的儲煤室,這樣就跟她碰上了。她隔著木頭柵欄喊道:“你還在忙活呀?”

“嗯。”孟若太太不以為然地說道,“還能閑著嗎?”

“喂,瞧見霍斯了嗎?”有人在馬路對麵喊道。原來是安東尼太太,一個黑頭發的小個子女人,身上總是裹著件緊身的棕色絲絨外衣。

“沒有。”孟若太太說道。

“哦,我正巴望他來呢,這不,手頭還有一大堆衣服要洗。不過我剛才確實聽見他的鈴響了。”

“聽!他在那頭呢。”

兩個女人往巷子另一頭望去。在穀底坊的遠端停著輛老式的雙輪輕便馬車,上麵站著個男人,他彎著腰,身邊都是一捆捆米黃色的物事。一堆女人正圍著他,胳膊抬得高高的,有些人手裏也抓著一捆捆的東西。安東尼太太自己的胳膊上就搭著一堆沒染色的襪子。

“這個禮拜我織了十打。”她自豪地對孟若太太說道。

“嘖嘖嘖,”孟若太太道,“你哪有那麽多時間啊?”

“哦,”安東尼太太道,“擠擠就擠出來了。”

“真不知道你是怎麽擠的。”孟若太太道,“這麽多襪子能賣多少錢?”

“兩個半便士一打。”那一個答道。

“這樣啊,”孟若太太道,“要是為了兩個半便士讓我一天到晚坐在那兒織二十四隻襪子,那我還不如餓死算了。”

“沒這麽嚴重吧,”安東尼太太道,“也就抽空織織而已。”

霍斯搖著鈴過來了。女人們等在自家院子門口,胳膊上搭著織好的長襪。這是個粗俗不堪的家夥,巧言令色地哄著她們,討起價來也會聲色俱厲。孟若太太不屑一顧地走回院子裏去。

女人們之間有個約定俗成的習慣,要是其中一個想找隔壁的幫忙,就會把撥火棍捅進壁爐,猛敲後壁。因為兩棟房子的壁爐是背靠背的,那一邊的房子裏就能聽見很大的響動。有天早晨柯克太太正和著麵做布丁,突然聽見壁爐裏傳來砰砰的聲音,不由得嚇了一大跳。她趕忙衝到柵欄旁,手上還都是麵粉。

“孟若太太,剛才是你敲的嗎?”

“有勞啦,柯克太太。”

柯克太太爬上自家煮洗衣服用的大銅鍋,一把翻過牆,踩著孟若太太家的銅鍋下到了鄰居家裏。

“噢,親愛的,你怎麽啦?”她馬上就開始噓寒問暖。

“麻煩你把鮑爾太太叫來。”孟若太太道。

柯克太太走到院子裏,扯著尖利的嗓子喊:“阿——吉!阿——吉!”

這叫聲響徹穀底坊。阿吉終於跑來了,又給派去找鮑爾太太。柯克太太顧不上做布丁了,一心一意地陪著鄰居。

孟若太太上了床。柯克太太給安妮和威廉弄了飯吃。身材肥胖的鮑爾太太在屋子裏一步一晃地走著,四下發號施令。

“男人家晚上回來要吃飯,麻煩給他弄點冷肉吧,再做個蘋果奶油布丁。”孟若太太說道。

“今天這樣的他就甭想吃布丁了。”鮑爾太太道。

四點的時候下班的笛聲會響,有些人在那之前就已經跑到了吊架底下,巴巴地等著上去了。孟若一般不會。他分到的煤坑離吊架大約有一英裏半,挖不出什麽煤來。因此他總要幹到副管事都下班了才停手。可是今天他對自己的活兒特別不耐煩。剛剛兩點鍾他就借著綠色蠟燭的光看表——安全規定必須點這種蠟燭。兩點半的時候他又去看了一次。他正在狠命掘著一塊石頭,因為隻有挖掉它第二天才能繼續挖到煤。他揮舞著鎬子,時蹲時跪,弄出“哢哧哢哧”的聲響。

“幹完了吧,苦命的?”一起的礦友巴克喊道。

“幹完?天要不塌就永遠幹不完。”孟若嘟囔著。

他接著敲石頭,人已經累壞了。

“這活兒可真讓人鬧心。”巴克道。

孟若正在較著勁。他已經全力以赴了,還是奈何不了石頭,不由得火冒三丈。所以他什麽也沒說,隻是拚盡渾身的力氣,繼續又敲又鑿。

“你還是悠著點吧,沃爾特,”巴克道,“明天接著幹好了,可別累出啥病來。”

“我明天他娘的一根手指都不想再碰這個東西了,巴克。”孟若喊道。

“哦,好吧。你不幹的話,別人會幹的。”巴克答道。

孟若繼續敲石頭。

“喂,前麵的——下班啦!”隔壁煤坑裏的人打著招呼走了。

孟若還在繼續敲。

“你待會兒趕上吧,我先走了。”巴克說著也走了。

這下煤坑裏就隻剩孟若一個人了。他凶性大發地又猛敲了一陣,可是到最後活兒還是沒幹完。他已經累過頭了,有點分不清東西南北,這才站起來,把鎬子什麽的拋在一邊。汗水已經浸透了他全身。他套上外衣,吹熄蠟燭,拿上礦燈走了。昏暗的主幹道上,能看見其他人的燈在前麵晃**,還傳來他們說話的回音,聽起來空空的。這段路在地底下又長又難走。

到得吊架下麵,他一屁股坐了下來。大滴大滴的水從上麵落下來,在他身邊飛濺。周圍有好多礦工正七嘴八舌地聊著天,等著輪到自己上去。孟若對他們愛答不理的,說的話也不大中聽。

“外麵下雨啦,苦命的。”老賈爾斯跟大家說道。這是上麵的人傳來的消息。

總算有件值得開心的事兒了。孟若帶了自己珍視的舊雨傘,就放在礦燈室。終於,他坐到了升降機的椅子上,不一會兒就到了上麵。他把礦燈交回去,把傘拿了出來。那是他在拍賣中花一個半先令買的。他在井沿上站了一會兒,向田野的方向望過去。雨點在灰沉沉的空中紛紛落下。貨車裏裝滿了煤,濕漉漉、亮閃閃的。雨水順著車鬥的邊沿往下淌,衝刷著上麵印著的“卡斯頓·衛特公司”幾個字。礦工們沒有躲雨,結著隊徑直沿鐵軌走下去,走到田野上。他們苦著臉,看起來都灰頭土腦的。孟若撐開傘,聽著雨水劈裏啪啦地打在傘麵上,感覺開心了不少。

通往貝斯伍德的路上到處是深一腳淺一腳的礦工,身上濕乎乎、灰突突的,髒得厲害,但他們還是在興高采烈地交談著,嘴唇血色十足。孟若也和一堆人結著伴走,可他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恨恨地皺著眉頭,默默地往前趕路。好多人在半路上就進了威爾斯王子酒館和艾倫酒吧。孟若心裏對什麽都沒興致,倒是很容易就排斥了**。公園圍牆上探出來的樹枝往下滴答著雨水,他就邁著沉重的步子沿著牆走,一路下到了綠丘裏泥濘的路上。

孟若太太躺在**,聽著外麵的雨聲,明頓礦下班礦工們的腳步聲、說話聲,還有他們從田野走上石頭台階後甩上柵欄門的梆梆聲。

“食品室的門後麵有點香草啤酒。”她說道,“我男人待會兒得喝一杯,要是他沒有在半路上停下來喝酒的話。”

但是男主人遲遲未歸,她覺得他一定去喝酒了,因為外麵還在下雨,他這樣的哪兒有心思放在老婆孩子身上?

她每次生孩子都要大病一場。

“怎麽樣?”她問道,身上很難受,感覺要死要活的。

“是男孩。”

這消息讓她高興起來。想到自己成了兩個男子漢的媽媽,她的心裏暖烘烘的。她打量著孩子。他長著一雙藍眼睛,頭上毛茸茸的都是金色的頭發,看上去健康活潑。母愛一下子在她心中燃燒起來,其他一切都不重要了。她把孩子抱到**,放在自己身邊。

孟若完全沒想到孩子會在今天出生。他蹣跚著沿花園小路走到門前,全身無力,心頭鬱悶難當。他把傘收起來,立在水槽裏,接著把笨重的靴子甩進了廚房。就在這當兒,鮑爾太太在裏屋的門口出現了。

“跟你說下,”她說道,“你太太生了個男孩,現在她的身體要多糟有多糟。”

礦工咕噥了一聲,把空背包和鐵皮水壺放到碗櫃上,又退到洗碗間把外衣掛起來,然後走回來,重重地坐進椅子裏。

“有酒嗎?”他問道。

那女人走進食品室,接著傳來木塞拔出瓶口的聲音。她氣憤憤地端著酒杯回到屋裏,“咄”的一聲擱到孟若麵前的桌子上。他喝了一口,喘了口氣,用圍巾的邊角擦了把大胡子,又喝了口,再喘口氣,然後靠回椅子裏。那女人再也不想和他多說一句話,把晚飯在他跟前擺好就上樓去了。

“是我家男人吧?”孟若太太問道。

“晚飯已經給他弄好了。”鮑爾太太答道。

孟若把胳膊支在桌上吃起飯來。他心裏很不痛快,鮑爾太太沒給他鋪桌布,給他的餐盤也是小個的,不是正餐用的那種大號盤。妻子生病,兒子出生,這在現在來說都無所謂,因為他累壞了,隻想好好地吃頓飯,然後把胳膊攤在桌子上休息。他不喜歡鮑爾太太在家裏走來走去。另外壁爐裏的火太小了,這也讓他感到不高興。

吃過飯,他定定地坐著磨蹭了二十來分鍾,然後去把火撥旺了,這才不情不願地上了樓,腳上懶得穿鞋子,隻裹著長襪。這時候見妻子對他是件苦事,而且他也累得沒力氣了。他的臉黑黑的,上麵滿是汗漬的痕跡,幹活兒時穿的單衫已經幹了,泥汙也化在汗水裏,留在了衣服上。他脖子上還圍著那條邋遢的羊毛圍巾,就這樣草草地站在妻子的床腳邊。

“我說,你好嗎,啊?”他問道。

“我沒事。”她答道。

“喔。”

他手足無措地站著,不知道下麵該說些什麽。他累了,現在還要做這些麻煩事兒,讓他感到很是累贅。另外對這種場合他也不在行。

“說是個男的。”他結結巴巴地說道。

她掀開被單,給他看孩子。

“上帝保佑他!”他小聲道。她給嗆得笑了出來。他這麽裝腔作勢地祝福孩子,擺出盼兒慈父般激動的樣子,其實心裏一無所感,這些她一眼就看穿了。

“你可以走了。”她說道。

“就走,我的小姑娘。”他答道,轉過身去。

其實妻子支他走的時候,他想親親她,但是又不敢。她也有點希望他吻一下自己,但是卻不願意表現出來。他終於離開了房間,身後留下一股淡淡的礦土味,她反而鬆了口氣。

有位公理會的牧師叫希頓的,每天都會來看望孟若太太。他年紀不大,人很窮,妻子在第一次生產的時候死了,因此家裏隻有一個人。他是劍橋大學畢業的文學士,人很靦腆,其實根本不適合傳教。孟若太太很喜歡他,他也對孟若太太信賴有加。她身體好點的時候,兩個人可以一聊好幾個小時。他理所當然地成了新生兒的教父。

有時候,牧師會待到下午,在孟若太太家裏用茶。這樣的話她早早地就把桌布鋪上了,還會拿出最好的杯子,邊上一圈細絲綠紋的那種。這時她會在心裏企盼孟若別太早回家,即便這是因為丈夫在外麵吃酒,她也覺得這一天值了。她每天都做兩頓正餐,因為覺得小孩子應該在中午吃頓好的,而孟若要五點鍾才能回家吃飯。因此孟若太太就忙著做麵糊布丁或是削土豆皮,而希頓先生給她抱孩子。他邊看她幹活,邊跟她討論自己下次布道的計劃。他的想法總是離奇古怪,於是她就給他拿主意,讓他講得現實一點。這次他們討論的是迦拿的婚禮。

“我主在迦拿把清水變成了美酒,”他說道,“這是一個象征。未婚的男女生活平淡乏味,連血液都是冷的,像水一樣。而婚後他們受到了聖靈的感召,水就變成了美酒。因為愛情的注入,人的整個精神構成都發生了變化,為聖靈所充滿,甚至外貌和體形都會由此改變。”

孟若太太心道:“唉,真可憐,年紀輕輕的太太就過世了,就因為這個他把愛都投注到聖靈之上。”

第一杯茶才喝了一半,就聽見門外孟若“啪啪”兩下甩掉了礦井靴。

“老天!”孟若太太叫道。牧師瞧上去也是被嚇到了。孟若走了進來,鐵青著個臉。牧師站起來跟他握手,孟若卻隻點點頭,算是打招呼了。

“可別,”孟若說道,把手伸出來給他看,“看看我這手!你可不會握我這樣的手吧?到處都是鎬頭和鐵鍁上的髒東西。”

牧師不知道該說什麽好,紅著臉又坐了下來。孟若太太站起身,把熱氣蒸騰的湯鍋端了出來。孟若解下外衣,把扶手椅拖到桌子跟前,重重地坐了上去。

“很累吧?”牧師問道。

“累?我肯定累啊。”孟若答道,“你可不知道我這樣的人有多累。”

“是啊。”牧師答道。

“說真的,瞧這兒,”礦工說道,給他看自己汗衫的肩膀部位,“現在算有點兒幹了,可上麵還都是汗,像塊濕抹布。來,摸摸看。”

“好啦!”孟若太太叫道,“希頓先生才不要摸你那邋遢的汗衫呢。”

牧師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來。

“沒錯,他不會想摸的。”孟若道,“可不管怎麽說,這汗都是從我身上淌出來的,每天我的衣服都擰得出水來。太太啊,你男人累死累活地從井上回來了,賞口酒喝吧?”

“啤酒都給你喝完了,你知道的。”孟若太太說道,給他倒了杯茶。

“喝完了就不能再搞點來嗎?”他轉頭對牧師說道,“你也知道,煤井下麵都是灰,一天下來全身髒透,嗓子眼裏堵得慌,回家來要點酒喝不算過分吧?”

“確實如此。”牧師道。

“可十次裏有九次都沒的喝啊。”

“有水呢,還有茶。”孟若太太道。

“水!水能潤嗓子嗎?”

他把茶倒在茶碟裏,吹了吹,隔著黑色的大胡子嗞溜嗞溜地喝幹了。他歎了口氣,給自己又倒了一碟,把茶杯直接扣在桌子上。

“我的桌布!”孟若太太說著趕緊把茶杯放到一個盤子上。

“像我這樣累得要死,誰還管得了桌布。”孟若道。

“好可憐哪!”妻子含譏帶諷地厲聲說道。

屋子裏充斥著肉、蔬菜還有井下工作服的味道。

他湊向牧師,大胡子朝前翹著,臉上黑黑的,隻有嘴巴紅得厲害。“你知道嗎,希頓先生,”他說,“煤洞裏黑黢黢的,我這樣的在下麵一待就是一整天,在煤層上挖呀挖,唉,那可比這堵牆都硬啊——”

“不要無病呻吟了。”孟若太太插嘴道。

但凡有人聽著,丈夫就會叫苦不迭,好讓別人憐憫,這醜態著實讓孟若太太生氣。而威廉一直就坐在旁邊照看嬰兒,心裏對父親咬牙切齒。小男孩稚氣未脫,見不得父親裝腔作勢的模樣,也痛恨他愚不可及地怠慢母親。安妮也從來都不喜歡父親,總是躲得遠遠的。

牧師走了。孟若太太心疼地看著桌布。

“這可好,一片糟。”她說道。

“總不見得你招來個牧師喝茶,我就得乖乖地吊著膀子一邊閑坐著吧。”他嚷道。

兩個人的火氣都上了頭,但她什麽也沒說。孩子突然哭了,孟若太太正在端爐子上的湯鍋,不小心打到了安妮的頭。小女孩嗚嗚地哭起來。孟若衝她大吼大叫,家裏亂成了一鍋粥。壁爐上方的牆上鑲著幾個金燦燦的大字。威廉看著一字一頓地念道:“上帝保佑我們家。”

孟若太太正在哄嬰兒,聽到這話跳了起來,衝到威廉跟前給了他一耳光,罵道:“你瞎插什麽嘴?”

接著她一屁股坐下來,哈哈大笑,直到淚珠從兩頰上嘩嘩地淌下來。威廉用腳狠踢自己坐著的凳子,孟若則吼道:“我不知道有什麽好笑的。”

又有一個傍晚,牧師走後,她帶著安妮和嬰兒出了門。丈夫剛才又拙劣地表演了一番,對此她忍無可忍。孟若還踢了威廉,作為母親她永遠也不會原諒他。

他們走過羊橋,穿過草地的一角,來到板球場上。草地上灑滿了金色的霞光,遠處的水車吱嘎著。她在板球場邊的榿樹下找了個座位,對著黃昏定定地坐了下來。眼前的板球場很大,地麵平整而結實,在落日的映照下成了一片閃爍著各色光芒的海洋。一群小孩子在觀賽亭藍兮兮的陰影中玩耍。不少白嘴鴉在交織著各色霞光的空中劃過,呱呱地叫著歸巢。它們連成一道長長的弧線,衝過金色的日光,落了下來,結成一群。一簇黑沉沉的樹叢唯我獨尊地矗立在牧場上,白嘴鴨就大聲叫著在它上方盤旋,好似舒緩的旋風卷起的一堆小黑片。

幾個紳士正在打球,孟若太太聽到球被擊中時的“咄”“咄”聲,時而還傳來他們大呼酣戰的聲音。白色的身影在綠草地上悄無聲息地移動著。夕陽斜下,陰影在草地上越堆越多。遠處的農莊裏,幹草堆的一麵映得通通紅,另一麵則透出青灰的顏色。一輛馬車裝滿了幹草,在金色的餘暉中顛簸著前行。

太陽漸漸沉了下去。每逢晴朗的黃昏,德比郡的群山都會被落日鍍上一層暈紅。孟若太太注視著夕陽在無限霞光中緩緩下落,留下一道柔媚的藍色,有如花瓣一般。西邊愈發紅了,仿佛世間的流火都匯到了那裏,襯得天頂湛藍明淨,好似沒有一點雜色。有一刻能瞧見田野那邊深色葉叢中怒峙著的花楸果。正在休耕的地裏立著幾捆麥子,好像活著似的。她在心裏想象它們是在向自己鞠躬。也許兒子應該取名叫約瑟夫。東邊的天空給日落映成粉紅色,和西邊的緋紅遙相呼應。山坡上的大草垛原本還赤熱得耀眼,現在已慢慢冷了下來。

對孟若太太來說,這樣的時刻能讓她忘卻心頭那些瑣碎的煩惱。造物之美在眼前展現,她從中獲取了平靜和勇氣,可以再次理性地麵對自己。時而有燕子貼著她飛過,安妮也時不時地捧著一堆榿樹結的醋栗來向她邀賞。嬰兒在母親的膝蓋上亂動,兩手吃力地抓向天光。

孟若太太低頭打量著兒子。之前由於厭棄丈夫,她為這個孩子的降世感到惶惶不安,覺得他就是個災難。但是現在她卻體會到一種異樣的情感。她的心沉甸甸的,有一種不現實的感覺,仿佛孩子生了病,或是有點畸形。然而孩子看上去卻安然無恙。但她注意到孩子總是奇怪地鎖著眉頭,眼神中透著心事重重,仿佛是在努力了解什麽痛苦的事情。她看著孩子那憂鬱的黑色雙瞳,感到心頭好像壓著石頭一般。

“看起來他好像在想什麽事情,憂傷的事情。”柯克太太這麽說他。

母親就這麽看著兒子,突然間,那沉重的心情化為揪心的悲痛。她衝兒子彎下腰,淚水自心底淌出來,流下雙頰。小孩子舉起了手指。

“我的小羊羔。”她溫柔地叫道。

此時此刻,她在靈魂深處感到自己和丈夫造了孽。

小孩子抬起頭來望著她。他和她一樣,有一雙藍眼睛,但是很深沉,總是定定的,好像心靈經曆過什麽大風大浪,此時已洞悉世事。

現在她的懷裏就躺著這個柔弱的嬰兒,深藍的眼睛總是一眨不眨地注視著她,好像看穿了她內心最深處的想法:她不再愛丈夫了,本來也不想要這個孩子。然而孩子就在懷裏躺著,牽動著她的心。她覺得兒子那嬌弱幼小的身體好像還跟她連在一起,好像臍帶還在牽著兩人一般。她的心頭湧起一波強烈的母愛。她抱緊了他,貼著自己的臉和胸脯。他降生的時候沒有人愛他,現在她要竭盡全力、全心全意地補償他。現在他已經來到這世上了,她要格外地愛他,讓他在自己的疼愛中長大。兒子清澈、明白的眼睛讓她感到痛苦和害怕。他知道自己的一切吧?他就貼著自己的胸口,自己的心聲他都聽到了吧?他看自己的時候是不是眼裏含著恨意?她感到憂懼不安,痛徹骨髓,全身都癱軟了。

她感到鮮紅的夕陽就趴在對麵的山巔上望著自己,於是她一下子把孩子高高地舉起來,大聲說道:

“看哪,看哪!我的好孩子!”

她把孩子托起來,湊向那血紅的、搏動的太陽,心裏好像鬆了下來。她看見他舉起了自己的小拳頭。她趕緊把他放下來,又貼在自己懷裏,感到有點慚愧,因為自己一時衝動,想把孩子送回他所來的地方。

“如果他活下來長大的話,”她心裏想,“會變成什麽樣呢?他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她的心裏憧憬而又焦慮。

“我要叫他‘保羅’。”她突然說,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過了一會兒她回家了。夜幕在深綠色的草地上投下動人的影子,一切都漸漸消失在黑暗中。

和她之前所想的一樣,孟若不在家,不過他十點的時候就回了。這一天還算平安無事。

這段時間孟若特別煩躁,渾身的力氣好像都在幹活時用盡了,回了家跟誰說話都沒好氣。要是壁爐裏的火不夠大他就罵罵咧咧的,還經常抱怨飯不好吃,要是孩子稍微鬧騰一下他就破口大罵,那話不堪入耳,讓做母親的血都快燒起來了,孩子們也都討厭他。

周五晚上十一點的時候他還沒回家。嬰兒生病了,一刻也不安寧,一放下就哭。孟若太太累得要死。她的身體依舊虛弱,隻是在勉力支撐著。

“希望臭東西能早點滾回來。”她疲憊地自言自語道。

小孩子終於睡著了,靜靜地躺在她懷裏。她累壞了,都沒有力氣再把他抱回搖籃。

“我要克製自己,等會兒他回來,不管多晚我都不說他。”她對自己道。“講了隻會讓我生氣,還不如什麽都不說。不過我自己也知道,一見他那樣子我就來氣。”她又想道。

外麵傳來他回家的響動,她歎口氣,像是遇到了無可容忍的難事。他懷著報複心喝了不少酒,差點就醉倒了。他進門的時候她把腦袋俯在孩子身上,盡量不去瞧他。可是他踉踉蹌蹌地走過她身前,撞到了碗櫃,碰得裏麵的瓶瓶罐罐響個不停,又趕緊抓住旁邊白色的鍋把手來穩住自己。這讓她一下子心頭火起,但還是低著頭不作聲。他迷迷糊糊地掛好帽子和外套,走回來遠遠地站在那裏瞪著她看。

“難道說家中連吃食都沒有了嗎?”他頤指氣使地問道,口氣無禮,像是在跟下人講話。醉到一定程度的時候他就還會學起城裏人的模樣,說起話來拿腔拿調的。這時候的他最讓孟若太太氣惱。

“家裏有什麽你還不知道?”她冷冰冰地說道,聽起來並不含一絲情感。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盯著她。

“好言好語問出的問題,就該好言好語地回答。”他繼續拽著文。

“已經好言好語地回答你了。”她說道,並不睬他。

他又瞪了她一眼,接著搖搖晃晃地走過來,倚在桌子上,一隻手撐在桌麵上,另一隻手使勁去拉抽屜,想從裏麵拿刀出來切麵包。抽屜卡住了,因為他光顧著往一邊用力。他發起性子使勁拽,抽屜整個飛了出來,勺子、叉子、刀子、各色金屬物件丁零當啷地散了一地。嬰兒吃了一小驚,猛地抽了一下。

“你做什麽?笨手笨腳的醉鬼!”母親叫道。

“叫我醉鬼!該你給我找這些破東西才對。我進門你就得起來,像別人家女子一樣,伺候自家男人。”

“伺候你?要我伺候你?”她叫著,“好吧,我曉得了。”

“就是,我就是要教訓教訓你,該幹的就得幹。伺候我,你就是得伺候我——”

“見鬼去吧,大老爺。我就是去外邊伺候一條狗也不會伺候你的。”

“啥,你說啥?”

他本來正在把抽屜往回放,聽到這話他驀地回轉身來,臉漲得通紅,遍布血絲的雙眼直直地瞪了她一會兒,一副凶暴的樣子,嘴裏卻不說話。

“呸——”她鄙夷地嗤了一聲。

孟若怒不可遏,猛地一拉抽屜。抽屜掉下來,結結實實地砸在他小腿上。他氣急敗壞,抓起抽屜一把朝她扔了過去。

飛過來的抽屜不深,一隻角撞在她眉頭上,接著嘩啦一聲摔進了壁爐裏。她晃了下,頭一暈,差點從椅子上跌下來。她覺得天旋地轉,就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裏。過了一會兒,她使勁振作了下精神,漸漸清明過來。嬰兒哭得讓人心碎,她的左眉一個勁地往下淌血。她低頭看了眼孩子,腦袋裏還是暈暈的。幾滴血落到孩子的白圍肩上,滲了進去。還好兒子沒有傷著。她轉了下頭,想盡力穩住不要倒下,結果血一下子流進了眼睛裏。

孟若站著沒動,手撐著桌子,表情茫然。等他覺得能站穩了,才向她走過去,到了跟前身子又晃了一下,趕忙抓住她身下搖椅的後背,差點沒把她給翻出去。他彎下腰湊近她,身子還是搖搖晃晃的,一邊擔心地問道:“砸著你了?”

他又晃了下,好像要栽倒在孩子身上。闖下這個大禍,他人都站不穩了。

“走開。”她說道,盡力讓自己理智一點。

他打了個嗝。“給——給我瞧瞧他。”他說道,又打了個嗝。

“走開!”她叫道。

“給——給我瞧一眼嘛,小姑娘。”

他滿身的酒氣熏得她作嘔,手還在搖椅背上左一下右一下地亂抓著,晃得她難受。

“走開。”她再次說道,伸出虛弱的手用勁把他推開。

他站了起來,腳下依然不穩,眼睛注視著她。她拚盡全力站起身來,一隻手把孩子摟在懷裏,用近乎冷酷的意誌強撐著走進洗碗間,用冷水洗了下眼睛。她的頭暈得厲害,人仿佛在夢遊似的。她怕自己會一下子昏過去,就坐回到搖椅上。她渾身上下都發著抖,但還是本能地把孩子緊緊扣在懷裏。

孟若心下不安,這時已經把抽屜塞了回去。他跪在地上胡亂扒拉著地上的勺子,用僵直的手把它們慢慢撿起來。

她的眉頭還在往外冒血。孟若馬上站起來走近她,伸長了脖子湊到她旁邊。

“怎麽樣了,小姑娘?”他低聲下氣地問道,看上去可憐巴巴的。

“你自己過來看!”她答道。

他俯下身,手撐在膝蓋上,仔細地打量著傷口。他那長了大胡子的臉湊了過來,她盡量轉過頭,不去看他。他瞧見她冷漠如堅石一般的神色和緊閉的嘴唇,一下子感到心如死灰。他垂頭喪氣地站起來準備走開,卻看到一滴血從她擰著的臉上淌下來,滴到孩子那毛茸茸、亮晶晶的頭發上。他失魂落魄地看著這滴慘紅的、沉甸甸的血液掛在兒子亮閃閃的發絲上,慢慢往下滲。又一滴血淌了下來,它會一直滲到嬰兒的頭皮上。他默默地觀瞧著,想著那血滲下去的情形,神誌一片恍惚。他那強橫剛硬的男人氣終於土崩瓦解了。

“幹嗎這麽看孩子?”妻子終於問了一句。但她那低沉克製的口吻隻讓他的頭愈發垂了下去。她的心軟了下來,說道:“從中間抽屜裏給我拿點紗布來。”

他踉踉蹌蹌地走了,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沒多會兒他就拿著塊紗布回來了。她坐直了,把孩子放在腿上,拿起紗布在火前烤了烤,揚起頭敷在眉毛上。

“把你那條井下用的幹淨圍巾拿來。”

他在抽屜裏**亂翻了一陣,馬上趕了回來,手裏拿著條細長的紅圍巾。她接過來,哆嗦著手指把圍巾裹住紗布繞著頭係了起來。

“我來幫你係吧。”他低聲下氣地說道。

“我自己就行。”她答道。係好圍巾以後,她跟他說要記得耙火和鎖門,然後就徑自上樓去了。

第二天早晨,孟若太太對孩子們道:“我昨天去儲煤室拿炭耙,結果蠟燭滅了,黑燈瞎火地我撞在門閂上了。”兩個小孩子睜大眼睛驚詫地望著她,什麽也沒有說,但大張的嘴唇卻似乎在表明他們已經模模糊糊明白了悲劇的真相。

孟若一直在**賴到快吃午飯的時候。他沒有想前一天沒幹完的活兒,他本來心裏就很少想什麽事,現在更不願意想工作。他幹躺在**,像條生悶氣的狗一般不知道怎麽是好。他給自己的傷害特別大,就因為不願意跟妻子說句認錯的話,也不願意表達內心的難受,他受到的打擊愈發厲害。他企圖擺脫這種苦惱。“都是她自己不好。”他對自己說。但是不管怎麽樣他都無法阻止內心的良知對自己的懲罰。自責像鐵鏽一樣腐蝕著他的精神,隻有靠酒才能減輕一些痛苦。

他一點都不想起床,一點都不想說話,連動都不想動一下,隻是像根木頭般躺著。而且他頭裏也鑽心地疼。這天是周六,快到中午的時候他起了床,在食品室裏用刀切了點吃的,耷拉著腦袋塞進嘴裏,穿上靴子出了門。三點鍾的時候他回了家,微微泛著醉意,心裏也好受了一點。他一頭栽回到**,晚上六點的時候才起,喝了點茶又徑直出門去了。

周日的情形沒有什麽變化,他在**一直躺到中午,接著去了帕莫森紋章酒館,在那裏一直待到兩點半,回家來吃了午飯,然後又上床去,基本不說什麽話。快四點時,孟若太太上樓換自己的禮服,看見他已經酣然入睡。隻要他說一句“老婆我錯了”,她就可能因為憐憫而原諒他。但他沒有,自始至終他心裏都頑固地堅持是她的錯。就這樣他摧殘著自己,而她對他不聞不問。兩人各自懷著一肚子火,互相僵著不說話,然而從這方麵來說她的承受力更強一些。

晚些時候大家開始吃下午茶。隻有周日全家人才能坐在一起吃飯。

“爸爸起床了嗎?”威廉問道。

“由他躺著去吧。”母親答道。

冷戰的陰霾在家裏彌散,孩子們呼吸到空氣中的怨毒,也感到心頭氣悶。他們坐立不安,不知道該幹什麽,玩什麽。

孟若一醒過來就立刻跳下床。他生來就是個典型的行動派,兩個上午這麽萎靡不堪地窩在**,他感到都快要窒息了。

快六點的時候他下了樓。這次他的動作不帶絲毫猶豫,之前的敏感畏縮又被強硬所取代。家裏人愛怎麽想怎麽想,他不再顧慮這些。

桌上擺著下午茶,威廉正在大聲朗讀《兒童天地》,安妮在一旁聽著,總是在問“為什麽”。父親沒穿鞋子的腳落在地上發出沉重的聲音,他們聽到這腳步聲臨近,馬上便都不吱聲了。他進來以後他們都縮在一邊,但其實他平時待他們並不刻薄。

孟若惡狠狠地給自己弄了點吃的,大嚼大咽地搞出了很多不必要的動靜。沒人跟他說話。他一進來,原本還有說有笑的氣氛就恍然不見了,大家都縮著頭,默不作聲。但他現在不再把家裏人的疏遠放在心上。

他三口兩口吃完茶點,立馬站起身來,心急火燎地要往外趕。孟若太太特別討厭他這種急不可耐地要搶出門去的姿態。隻聽見他嘩嘩啦啦把冷水潑在頭上,把頭發弄濕,然後急吼吼地用梳子蘸水梳頭,鋼做的梳子擦在臉盆上發出刺耳的聲音。她不由得厭惡地閉上了眼睛。孟若大馬金刀地彎下腰,給自己係上鞋帶,動作裏透著一種粗俗的快意,家裏其他人就在一邊戰戰兢兢地看著他,兩下裏形成鮮明的對比。每逢內心掙紮的時候他總是逃之夭夭。甚至在心靈深處,他還在安慰自己,為自己開脫道:“要不是她這麽講,什麽事兒都不會有。這都是她自找的。”他準備出門的時候孩子們就屏息凝神地等著。他一出門,他們都如蒙大赦般鬆了口氣。

外麵下著雨,這樣的黃昏時分在帕莫森酒館度過一定很愜意。他在身後帶上門,心下騰起了興致。他滿心歡喜地一路向前。穀底坊各家住戶的石瓦屋頂在雨中閃著濕淋淋的黑光。路麵是煤渣鋪成的,黑乎乎的泥濘不堪。他急匆匆地趕著路。帕莫森酒館的窗子上水汽彌漫,通道裏到處是一雙雙的濕腳在走來走去。酒館裏的空氣渾濁不堪,然而卻也暖和得很,屋裏人聲鼎沸,充斥著煙酒的氣味。

“沃爾特啊,來喝點啥?”他才到門口,就有一個聲音問道。

“哦,是吉姆啊,我的老夥計,你哪兒蹦出來的?”

大家擠出了個位置,熱情地把他拉了進去。沒過兩分鍾,所有的責任、愧疚和煩惱都被拋到了九霄雲外。整個晚上他都歡天喜地,良心上的負擔一掃而空。

到了下個周三,孟若已經身無分文。他對妻子懼恨交加,因為之前傷害了她。他不知道晚上該怎麽過,身上已經欠了一屁股債,手頭連個兩便士都沒有,根本去不了帕莫森酒館。於是在妻子抱著嬰兒去花園的時候,他偷著打開了碗櫃的最上層抽屜。那是她放錢包的地方。他找到了錢包,打開瞧了一下。裏麵有四枚錢幣,一枚是半克朗的,一枚是六便士的,還有兩枚是半便士的。他就把六便士給拿了出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把錢包放了回去,接著出了門。

第二天她要付錢給蔬菜水果店,想在錢包裏找出那枚六便士,心卻沉了下去。她坐下來仔細想道:“那個六便士原來是在裏麵的吧?我沒花掉啊,還是放在了別的地方?”

她心煩意亂,到處翻箱倒櫃地找這枚六便士。她一邊找一邊想,漸漸地懷疑到了丈夫身上,越想越覺得就是他幹的。錢包裏裝著的就是她所有的錢了,丈夫還要往這裏偷,這讓她忍無可忍。他之前已經幹過兩次了,第一次她發現了以後沒有聲張,到了周末的時候他又偷偷地把那枚拿掉的一先令放了回去。她由此知道錢是他拿走的。可是第二次他並沒有把錢放回去。

這一次她再也忍不下去了。那天他回來得很早,吃過飯以後她對他冷冷地說道:“昨晚你是不是從我錢包裏拿走了六便士?”

“我!”他抬起頭說道,一副被冤枉的樣子,“沒有,我可沒拿!你的錢包我看都不看。”

但她一眼就看出來他是在撒謊。

“別抵賴了,拿沒拿你自己心裏清楚。”她不動聲色地說道。

“都告訴你沒拿了。”他吼道,“你又來找碴兒,是吧?我已經受夠了。”

“就是我收衣服的時候,你從我錢包裏偷了那個六便士。”

“我要讓你知道胡說八道的代價。”他氣急敗壞地把椅子推了回去,匆匆地洗了把臉,頭也不回地上了樓。沒過多會兒,他走了下來,手裏拿著個大包袱,外邊包著條很大的藍格子手巾。

“聽著,”他說道,“你再想見我可沒那麽容易了。”

“我才不想見你,就怕你自己要回來。”她答道。聽到這話他拿著包袱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她渾身微微顫著,心裏卻充滿了不屑。要是他另去了一個煤井,找到了工作,還勾搭上了別的女人,她該怎麽辦?不過她太了解他了——他做不到的。這一點她十拿九穩,可她還是很難受,心裏如有蟻齧。

“爸爸哪去了?”威廉問道,他剛從學校回來。

“他說要離家出走。”母親答道。

“那是去哪兒了?”

“嗯,我也不知道。他拿了個藍手巾包袱出去了,還說再也不回來了。”

“這可怎麽辦呀?”小男孩叫起來。

“別急,他走不遠。”

“可他不回來怎麽辦?”安妮哭道。

她和威廉縮在沙發裏哭了起來。孟若太太坐下身子,笑了起來。

“一對小傻瓜!”她大聲道,“要不了天黑他就回來啦。”

但孩子們聽了這話依舊疑神疑鬼。外麵已是黃昏,孟若太太身心俱疲,人也越來越焦慮。她一會兒想著,要是再也見不到他倒也是一種解脫,一會兒又覺得煩惱,因為自己一個人養不了孩子。其實在心底裏她還不能徹底把他放開。而她也很清楚,他絕對不會真的一走了之。

後來她去花園另一頭的儲煤室,結果察覺在門背後有什麽東西,於是瞧了一眼,原來是那個藍色的大包袱靜靜地躺在黑暗之中。她坐在一塊煤上大笑起來。那包袱胖鼓鼓的,一副丟人現眼的模樣,偷偷摸摸地躲在黑暗的角落裏,兩邊打的結就像耳朵似的沮喪地耷拉著。她每看一眼就禁不住要大笑一次,心裏感覺暢快多了。

孟若太太等著丈夫回來。她知道他囊中空空,一旦停下來不幹活就會債台高築,所以肯定不會在外麵過夜。可另一方麵她又對他很失望——失望到了極點,因為他連把包袱帶出院子的勇氣都沒有。

她一邊等一邊思索著。大約九點鍾的時候他打開了門,鬼鬼祟祟地溜進來,不過臉還是繃著。她看著他一言不發。他把外衣脫了,輕手輕腳地趴進扶手椅中,開始慢慢地脫鞋子。

“趁著鞋子還沒脫,你最好先去把自己的包袱取回來。”她靜靜地說道。

“你還是謝天謝地吧,我晚上就回來了。”他的頭本來垂著,這下抬了起來,臉上一副色厲內荏的凶相。

“謝什麽謝。你哪兒都去不了,連包袱都不敢帶出院子。”她說道。

他裝作沒聽到一樣繼續脫鞋子,準備上床,那副傻相讓她都不屑於生氣了。

“我不知道你那藍手巾裏都包了些什麽,”她說道,“不過要是你還把它放在外麵,明天早晨孩子們就會把它拿走的。”

聽到這兒他起身出了屋,不一會兒就回來了,穿過廚房的時候扭著個臉,急匆匆地上了樓。孟若太太見他手抓包袱夾著尾巴灰溜溜的樣子,不由得“撲嗤”笑出聲來,心頭卻苦澀難當,因為以前曾那麽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