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後的一星期,孟若到處亂發脾氣,簡直讓人無法忍受。像天底下所有的礦工一樣,他特別喜歡草藥。而且很奇怪,他居然常常從自己口袋裏掏錢買藥吃。
“你得給我弄點芳香酸。”他說道,“真是搞不懂,家裏連口藥都喝不上。”
於是孟若太太給他買了芳香酸,那是他最愛的首選。他給自己熬了罐苦艾茶。在閣樓裏還掛著大捆小捆的各色幹草藥,有苦艾、芸香、苦薄荷、接骨木花、芫荽杆、蜀葵、牛膝草、蒲公英和矢車菊。平常爐子上也老是擺著罐藥汁,他時不時地都要大大地喝上幾口。
“真棒!”喝了苦艾茶之後他咂著嘴說。“真棒!”他勸自己的孩子也來嚐一嚐。
“這可比你們喝過的茶呀、可可湯什麽的好喝多了。”他信誓旦旦地道。不過孩子們不上當。
可是這一次,不管是藥丸、藥水還是那些五花八門的草藥,都沒法祛除他那“可恨的頭痛”。他之所以難受,是因為腦子在發炎。自從他和傑利去諾丁漢那次在地上睡了一覺以後就沒有好過。從那時起他就老是在酗酒發脾氣。現在看他病得厲害,孟若太太還是開始照料起他來。他這個病人也真是難伺候,天底下都能排得上號。不過無論如何,她都不想讓他就這麽死了。拋開他給家裏掙錢不講,她心底裏對他還留有一絲眷戀。
鄰居們對她都很好,時不時會有人把孩子叫去家裏吃飯,還有些會幫她把樓下的力氣活兒給幹了,有時候還會有人給她看一整天嬰兒。可是丈夫的病還是一個老大的拖累。鄰居們也不是天天都能來幫忙的。碰到那種時候她就得一邊照顧小孩子,一邊照顧丈夫,還要清理屋子,做飯,件件都得自己幹。她累得筋疲力盡,但分內的活兒她一樣也不落下。
錢也隻是剛剛夠用而已。每周礦工俱樂部會發她十七個先令。每到周五,巴克和同煤坑的另一位工友還會把他們賺的錢勻出一份來交給孟若太太。鄰居們熬好了肉湯給她端來,還送她雞蛋什麽的給病人吃的補品。要不是大家這麽盡力地幫襯,恐怕孟若太太就隻能去借錢,那樣她就可能給債務拖垮了。
時間一周一周過去了。大家本來都差不多不抱希望了,結果孟若卻好起來了。他體質上佳,因此一旦開始好轉,就很快複原了。沒多久,他就能下樓走動了。生病時妻子對他和顏悅色的,讓他忍不住想維持這樣的情形,因此他經常摸著腦袋,齜牙咧嘴地做出一副頭疼的樣子。可這騙不了她。一開始她就笑笑不當回事,到得後來見他還這樣就上了火氣。
“你夠了沒有?別老是一天到晚哼哼唧唧的!”
他感到有點受傷,但還是一成不變地繼續裝著病。
“換作我就不會這麽鬧騰,像個要奶吃的小孩子一樣。”妻子沒好氣地說。
聽到這話他惱羞成怒,像小孩子一樣在嘴裏小聲嘀咕著。但之後也就迫不得已恢複了正常,不再哼唧了。
不過家裏總算有了段太平日子。孟若太太對他多了份包容,而他就像個孩子似的賴著她,倒也快活得很。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她不再那麽苛責他是因為她對他的愛愈發少了。在這之前,不管他怎麽亂來,她依舊把他當成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的男人。她覺得丈夫對她多少還算不分彼此,兩人可以說是相依為命。她對他的愛就像落潮一般,經曆了很多階段,但不管怎麽說,這種愛還是在一如既往地不斷退卻。
現在第三個孩子生下來了,她對他再無眷戀,就像是再難漲起的潮水,無法挽回地漸漸離他遠去。這之後她就不再對他有什麽想望,也不再覺得他是生命中的一部分。他好似成了不相幹的路人,做什麽都不那麽要緊了。她可以任由他自生自滅。
接下來的這一年,兩人之間有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感覺,仿佛是人生的秋季。妻子拋棄了他,心裏懷著歉意,然而卻又毫不猶豫。她拋開了丈夫,把自己的愛和生命都投注在孩子身上。丈夫對她來說已經大抵成了一具沒有意義的軀殼。他對此沒有多少反抗地接受了,像許多男人一樣,默默地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孩子。
在他恢複期間,盡管感情其實已經徹底終結,但兩人都下了功夫,想要和好如初,回到婚後前幾個月時的樣子。孩子們上床以後,他就坐在家裏,她則在一旁縫縫補補。家裏所有的襯衣和孩子們的衣服都是她用手縫出來的。他會把報紙念給妻子聽,慢慢地拚著詞,一個字一個字地讀著,就好像在玩擲鐵圈遊戲一樣磕磕絆絆。她經常會催催他,有時候則直接把他還在拚的詞說出來。這時他總是低眉順眼地聽著,然後繼續往下念。
他們之間不說話的時候也很特別。她手裏的針在布料中穿行,會發出輕捷的“喀”“喀”聲,而清脆的“啵”“啵”聲則是他往外吐煙圈發出的,另外還有他往火裏吐唾沫時炭架上發出的嗞嗞聲和熱氣上冒的聲音。這時她的心思會轉到威廉身上。他已經逐漸長大,在班裏出類拔萃,老師都說他是學校裏最聰明的一個。她覺得自己的兒子已經長成,是個年輕而充滿活力的男子漢了,他會讓她的世界再次充滿光明。
孟若腦袋裏沒太多好想的,就這麽孤零零一個人坐著,隱約感到不太自在。他的心靈盲目地探出去向她尋索,卻發現她的思緒根本不在自己身上。他感到心裏空****的,好像靈魂被掏空了一樣。這讓他心慌意亂、坐立不安。很快他就沒辦法繼續這樣待著了。他的這種情緒也影響了妻子。彼此都覺得隻要兩人單獨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就會被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於是他就上床去了,而她則定下心來,一個人幹幹家務,想想心事,享受獨處的生活。
此時她又懷上了一個孩子。他是貌合神離的父母在這段短暫的安寧和溫情下的產物,也是他們最後一個孩子,出生時保羅剛十七個月大。這個男孩白白胖胖、虎頭虎腦的,性格安靜,一雙深藍色的眼睛,和保羅一樣喜歡奇怪地微鎖著眉頭。知道自己懷孕的時候孟若太太感到有些懊悔,倒不是因為孩子本身的原因,隻是一來家裏經濟窘迫,二來自己已經不再愛丈夫了。
他們給這個兒子取名叫亞瑟。他滿頭金色的卷發,長得很漂亮,而且生下來就喜歡自己的父親。孟若太太對此感到欣慰。一聽到礦工的腳步聲,這個孩子就會舉起胳膊叫個不停。隻要孟若心裏不在犯邪火,他就會立刻用自己飽滿悅耳的聲音回應他:
“怎麽了,我的漂亮小寶貝?我馬上就過來找你。”
他三下兩下脫掉礦井服。孟若太太把孩子用圍裙裹好了,立馬抱給做父親的。
等她接回孩子,有時候不禁要驚呼一番:“小家夥怎麽這副樣子了?”因為父親對兒子又是親又是逗,弄得孩子滿臉煤灰。這時孟若就會開懷大笑。
“我兒子就是個小礦工,上帝保佑這隻小羊羔吧!”他大聲道。
此時她會由衷地感到幸福,因為心頭的悶鎖為了孩子的緣故重新為丈夫打開,讓她感受到一絲天倫之樂。
這段時間威廉長得愈發高大健壯,人也更活潑了。而小時候十分孱弱安靜的保羅則愈發清瘦,老是如影隨形般跟在媽媽身後。他平常也好奇活潑,但有時候會突然抑鬱起來,一般都是趴在沙發上掉眼淚。
“怎麽啦?”隻要做母親的看見三四歲的兒子又在自傷自憐,她就會問他。不過孩子卻不作答。
“怎麽啦?”她繼續問他,心裏有點生氣。
“我也不知道。”孩子抽咽著道。
她盡力開導他,變著花樣逗他開心,卻都是徒費口舌,這讓她怒從心起。這時候急性子的父親就會從椅子裏跳起來大叫:“要是再哭,我就打到他出不了聲。”
“我不會讓你那麽幹的。”母親冷冷地說道,她把孩子抱到院子裏,重重地按在小椅子上,說道,“好了,你就在這兒哭個夠吧,小可憐。”
有時一株大黃的綠葉上停著的蝴蝶會轉移他的情緒,否則的話就隻能等他自己哭著睡著了。保羅的抑鬱不常發生,卻在孟若太太的心裏投下了陰影,因此她對待保羅和其他幾個子女也有所不同。
有天早晨,她正在往穀底坊的巷子那頭張望,想看看賣酵母的人來了沒有,突然聽見有人叫她。原來是瘦小的安東尼太太,身上還是穿著棕色絲絨外衣。
“是這樣,孟若太太,我要跟你說說你家威廉的事。”
“哦,是嗎?”孟若太太答道,“為啥,他怎麽啦?”
“他抓住了我的孩子,從後邊把他的領子扯下來撕壞啦。”安東尼太太說道,“這不是亂來嗎?”
“怎麽會呢,你家的阿爾弗雷德不是跟威廉一般大嗎?”孟若太太道。
“就算差不多大,那也沒道理抓住別人家孩子的領子,把衣服都撕壞吧。”
“好吧,”孟若太太說道,“不過我不會輕易揍孩子的。就是要打,也要聽聽他們自己怎麽說。”
“你得結結實實地教訓他一下,以後就老實啦。”安東尼太太反駁道,“把別人家孩子好好的領子都撕了,這種故意——”
“我相信他不是故意的。”孟若太太道。
“那是我張嘴說瞎話啦!”安東尼太太叫了起來。
孟若太太不理她,顧自走回院子,把門關上了。她端著酵母杯的手氣得直發抖。
“你走好了,我告訴你當家的去。”安東尼太太在身後喊道。
中午威廉吃過飯想出去——他現在十一歲了——結果媽媽發話了:
“你為什麽把人家阿爾弗雷德的領子撕壞了?”
“我什麽時候撕他領子了?”
“我可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不過他媽媽說你撕了。”
“什麽嘛,是昨天啦,他那個領子早就破了。”
“可是是你把它撕得更破的,是不是?”
“唉,我找到一個彈子,連贏了他十七個。阿爾弗雷德急了,就在那裏叫:
亞當夏娃“掐我吧”,
仨人下河洗刷刷。
亞當夏娃淹死啦,
問你還有誰留下?
我說:‘知道啦,是——“掐你吧”。’說著我就掐了他一把。結果他就發火啦,把我的彈子搶了就跑。我在後麵追,把他給抓住了,他往邊上躲的時候,就把領子給扯破了,不過我還是把彈子給搶回來了。”
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枚拴在繩子上的老馬栗,看上去黑乎乎的。就是這顆老彈子,砸壞了十七顆類似的繩子上拴著的馬栗,立下了赫赫戰功,因此小男孩可為它驕傲了。
“得了吧,”孟若太太道,“你知道吧,把別人的領子撕壞是不對的。”
“我的好媽媽呀!”他答道,“都說了不是存心的啦——再說那是個舊領子,橡皮做的,早就破了。”
“下次你可得小心點,”母親道,“要是你回家的時候領子給別人撕破了,我也會不高興的。”
“我無所謂啦,媽媽,我真不是有意的。”
小男孩被媽媽訓了,一副可憐相。
“你這樣可不行——算啦,下回得小心點。”
大難不死的威廉趕忙溜走了。孟若太太一向不願意得罪鄰居,她想著找機會跟安東尼太太解釋一下,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可晚上孟若從井下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心情很惡劣。他站在廚房裏四下打量,好幾分鍾一句話都沒說,最後才問:
“威廉死到哪兒去了?”
“找他做什麽?”孟若太太問道,心裏其實已經猜到了。
“找到他他就知道了,”孟若說著,重重地把下井用的水壺擱在碗櫃上。
“我就知道,安東尼太太找你了吧,為她兒子領子的事兒又跟你亂嚼舌頭了吧?”孟若太太冷笑著道。
“別管誰找的我,”孟若說道,“待會兒找到他,看我不扒了他的皮。”
“真是胡扯,”孟若太太道,“隨便一個潑婦跑來亂告你兒子的狀,你馬上就信了,還跟她一起冤枉你兒子。”
“我就是要讓他知道知道,”孟若道,“不管他是誰家的,都不能由著性子隨便亂撕別人的衣服。”
“隨便亂撕別人的衣服!”孟若太太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話,“阿爾弗雷德把他的彈子給搶走了。他追去了,結果一下子抓住了他的領子,那個孩子想閃開——安東尼家的孩子都是這個樣——領子就給扯掉了。”
“我知道!”孟若威嚇道。
“我不告訴你你知道什麽。”妻子諷刺他。
“不要你管!”孟若咆哮道,“我心裏有數得很。”
“天曉得。”孟若太太道,“恐怕有個長舌婦已經挑撥了你去打兒子了。”
“我有數得很呢。”孟若重複。
之後他就什麽都不說了,隻是坐著生悶氣。威廉突然跑了進來,說道:
“媽媽,可以吃茶點了嗎?”
“我讓你吃個夠!”孟若叫道。
“你給我小聲點,”孟若太太道,“小題大做什麽?”
“你懂啥?要是不教訓教訓他,禍害大了!”孟若吼道,他從椅子上站起身來瞪著兒子。
威廉在同齡人中已經算得上是魁梧的了,但是他心思敏感,這一下臉都白了,隻是心驚膽戰地看著父親。
“出去!”孟若太太命令兒子。
威廉嚇呆了,動都不敢動。孟若突然攥起拳頭,往前俯下身,準備開打了。
“看我把他給打出去!”他好似瘋了一般大喊道。
“你說什麽!”孟若太太喊道,氣得直喘,“不許你打他,不許你在外麵聽別人煽乎兩句就回來打兒子!”
“不許?”孟若怒吼道,“不許?”
他瞪著孩子,向他衝去,孟若太太跳起來攔在中間,拳頭舉得高高的。
“你敢!”她大叫。
“你說什麽?”他喊道,一時愣住了,“你說什麽?”
她轉過身來對著兒子,生氣地對他叫道:“你快給我出去!”
男孩好像被她催眠了似的,立馬就轉身跑了。孟若衝到門口去追,但為時已晚。他回到屋裏,滿是煤灰的臉氣得白慘慘的。可是還沒等他發火,妻子已經爆發了。
“你敢!”她大聲叫道,聲音鏗鏘有力,“要是你敢動兒子一個指頭,我就讓你後悔一輩子。”
他怕了,窩著火坐了下來。
等孩子們越長越大,不用再時時看著了,孟若太太就去參加了婦女公會。這是個小型的婦女俱樂部,附屬於批發合作社。公會成員每周一晚上碰頭,地點是貝斯伍德合作社雜貨鋪樓上的那間狹長的屋子。大家一般是在一起討論婦女合作的好處還有其他社會問題。有時候孟若太太也會寫點東西在開會時念給大家聽。在孩子們的心目中母親時時刻刻都是在操勞家務的,現在看到她伏案疾書的樣子不由得感到奇怪。隻見母親時而停筆沉思,時而查閱書籍,然後又繼續揮筆。這樣的時候孩子們的心底就會對母親生出一股由衷的敬佩。
不過,孩子們對公會倒是沒意見。要是母親分心別的事情,他們就會心生妒意,唯有這件事他們沒什麽抱怨。一方麵是因為母親自己喜歡,另一方麵是因為母親每次回來總能告訴他們很多新鮮事兒。有些丈夫看到妻子越來越獨立,感到不滿意了,就開始唱反調,說公會其實就是個屁簍子店,也就是八卦鋪子。這倒也沒說錯,因為公會的宗旨就是要鼓勵女性審視自己的家庭和生活狀況,找出問題加以批判。礦工們發現自己的女人開始有了不同於他們的新價值標準,不由得忐忑起來。另外每逢周一晚,孟若太太開會時總是能聽到好多外麵的消息,因此,孩子們都希望母親回來的時候威廉正好在家,那樣的話她就會把肚裏的東西都講給他聽,孩子們也好沾光一飽耳福。
威廉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為人坦率,長相豪邁,藍藍的眼睛和北歐的維京人一個樣。到十三歲時,母親在合作社辦公室裏給他謀了個活兒幹。
“你讓他去坐冷板凳有啥用?”孟若問道,“屁股都坐爛了,一個子兒也掙不到。他剛去能掙多少錢?”
“一開始掙多少都無所謂。”孟若太太道。
“無所謂!讓他跟我下井去,起步輕輕鬆鬆就能掙每周十先令。哼,我就知道,坐爛屁股掙個六先令,都比跟我下井掙十先令好,是不是?”
“他不會下井去的,”孟若太太道,“這件事沒什麽好說的。”
“我下井去沒事兒,他下井去就不行啦?”
“你媽把你十二歲趕下井,這事兒我可幹不出來。”
“十二歲?比十二歲早多了!”
“幾歲都一樣!”孟若太太說道。
她對兒子引以為豪。他去上夜校,在那裏學會了速記。到十六歲時,除了個別人以外,他已經是本地首屈一指的速記員和簿記員了。後來,他又去夜校給別人上課。不過他脾氣直愣得很,要不是大家看他心地好,塊頭又大,難保會出什麽事情。
所有男人會做的事——體麵的事情——威廉一樣都不落。他跑起來像風一樣快。十二歲的時候,他在賽跑中拿了個一等獎,獎品是個玻璃做的墨水台,形狀像是個鐵砧,後來就一直堂堂正正地擺在碗櫃上。每次看見它孟若太太都會感到由衷的欣慰。兒子是為了她才去賽跑的。拿了獎以後,他就氣喘籲籲地一路奔回家,急不可耐地告訴母親:“瞧啊,媽媽!”這是母親得到的第一件真正的禮物,她接過它,感覺自己像個女王一般。
“真好看!”她驚歎道。
後來他的抱負越來越大,掙的錢他都交給了母親。等他每周能掙十四先令的時候,她從中拿出兩先令給他零花。他從不喝酒,因此覺得這麽多錢綽綽有餘了。他跟貝斯伍德的中產階級開始有了來往。小鎮的各色人物中,地位最高的不過是牧師,然後是銀行經理,再後麵是醫生,接著是商人,之後才是大批的礦工。威廉的圈子裏有藥劑師的兒子、老師和商人。他到技師會所打台球,還去跳舞——這後一件事情母親是反對的。貝斯伍德所有的活動他都樂此不疲,從教堂街上六便士一次的社交舞會到各種體育活動、台球什麽的,每樣都愛玩。
威廉經常給保羅講起那些花枝招展的各色少女,可是她們大部分就像采下的花朵一般,在威廉心中活不過兩星期就凋謝了。
偶爾也有癡情人跑來尋覓遠遁的情郎。有一次孟若太太發現一個陌生的女孩站在門口,立刻就嗅出了其中奧妙。
“請問孟若先生在家嗎?”少女懇切地問道。
“我丈夫在家。”孟若太太答道。
“我——我是說,小孟若先生在不在?”少女尷尬地重複道。
“你說的是哪個?小孟若有好幾個呢。”
美少女漲紅了臉,說話也不利索了。
“我——我見到孟若先生——是在裏普利。”她解釋著。
“哦——在舞會上認識的?”
“對。”
“我不讚成兒子在舞會上結識女孩子,而且他也不在家。”
他聽說母親十分無禮地把女孩子趕走了,回家的時候怒氣衝衝的。他看上去大大咧咧的,然而卻很熱誠,有時候也會皺著眉頭,走起路來風風火火,經常把帽簷調皮地扣在後腦勺上。隻見他緊鎖眉頭進了門,把帽子丟在沙發上,一隻手托著結實的下巴直盯著母親看。她是個小個子,頭發一絲不苟地向後梳著,給人一種不怒自威的感覺,然而孩子們對她卻倍感親切。她曉得兒子在生自己的氣,心裏也頗有點惴惴。
“昨天是不是有位女士找過我,媽媽?”他問道。
“沒見過什麽女士,倒是有個小姑娘來過。”
“那你怎麽不告訴我?”
“媽媽給忘了,如此而已。”
他有點上火。
“一位漂亮的姑娘——端莊大方,淑女的樣子。”
“我沒看她長什麽樣。”
“眼睛大大的,是褐色的?”
“都告訴你我沒看了。兒子,告訴你的那些姑娘們,要是想追你,別跑到媽媽我這兒來。告訴你在舞蹈班上碰到的那些無恥的**,跟她們說清楚。”
“我覺得她是個不錯的女孩子。”
“我覺得她不是。”
兩個人的爭辯就此結束。為了跳舞的事情,母子之間展開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拉鋸戰,相互之間的矛盾終於達到了頂點。有一次威廉說要去哈克諾爾鎮——那裏被認為是個低俗的地方——參加化妝舞會。他打算扮成一個高地人,要去租一套服裝。之前他在朋友身上見過那套衣服,他自己穿也會很合身。訂好的高地服給送到了家裏,孟若太太冷冷地接收了,卻連包裝都不去拆。
“是我的衣服到了嗎?”威廉喊道。
“前麵屋裏收到了一個包裹。”
他衝過來,剪開了包裹的繩子。
“你覺得兒子我穿這件衣服好不好看?”他說著,眉飛色舞地給她看那套衣服。
“這種衣服我看也不要看,你知道的。”
舞會那天傍晚,他回家來換衣服。此時孟若太太已經穿好外衣,戴上了帽子。
“你就不能在家裏待一會兒看看我嗎,媽媽?”他問道。
“不待了,我不想看到你那種樣子。”她答道。
她生怕兒子會走上父親的老路,臉繃得很緊,慘白慘白的。他遲疑了一會兒,心下左右為難。突然間他瞥見了那頂配著彩帶的高地帽,於是便拿在手裏,一下子興高采烈,把母親忘了個一幹二淨。她無奈地出了門。
他十九歲時突然離開合作社辦公室,在諾丁漢找了份工作。之前他每周隻有十八先令,靠這個新差使他可以掙每周三十先令,工資一下子飛漲起來。父母都為此揚眉吐氣,周圍人也都滿口讚譽。威廉看起來前程無量,孟若太太希望將來兩個弟弟可以對大哥有所仰仗。安妮還在讀書,將來想當老師。保羅也是個聰明的孩子,現在正師從自己的教父——那個牧師學習法語和德語,進展還不錯。牧師依舊是孟若太太的好朋友。亞瑟是個受寵的漂亮男孩,現在上公立小學。家裏正在考慮要不要讓他爭取個獎學金,好去諾丁漢讀中學。
威廉在諾丁漢的新職位上幹了一年。他很努力地學習,人也變得嚴肅起來了,好像總是在發愁似的。舞會和河邊的派對他還是照例參加,但是從來滴酒不沾。家裏的幾個孩子都是狂熱的戒酒主義者。他晚上回得很晚,回家以後還要一個人學習很長時間。母親要他小心身體,做好取舍。
“你想跳舞就跳吧,兒子。不過不要覺得自己可以一邊坐辦公室,一邊找樂子,還能把學習給帶上。你做不到的,身體吃不消。所以要做好取舍,要麽放開玩兒,要麽好好學拉丁文,不要想兩者兼得。”
後來,他在倫敦謀到一個職位,年薪一百二十鎊。這可是筆大錢,對此母親悲喜交加。
“他們叫我下周一去椴樹街報到,媽媽!”他喊道,看信的時候眼睛都發亮了。孟若太太覺得心裏一片死寂。他開始把信讀出來:“‘請於本周四前回複是否就職。您忠實的……’他們要我了,媽媽,一年一百二十鎊,都不用麵試。我跟你說過的,我肯定行!想一下,我要去倫敦了!我可以每年給你二十鎊,媽媽。我們會掙好多好多錢的。”
“我們會的,好孩子。”她答道,心裏難過得很。
他根本想不到,自己即將遠行,這給母親帶來的傷痛遠大於他事業成功所帶來的喜悅。他離別的日子越來越近了,她的心縮得緊緊的,感到無比地淒涼和絕望。她是這麽地愛他!她在他身上傾注了那麽多的希望,他就是她的**。她喜歡照顧他,給他端茶倒水,給他熨衣服的領子。他對媽媽熨的領子深以為傲。周圍沒有洗衣房,因此她就用一個凸形的小熨鬥慢慢地熨啊熨,直到純憑自己的臂膀把領子壓得平平的,磨得亮亮的。兒子為母親的手藝感到自豪,母親更為他的自豪感到歡喜。可現在她不能再給他做這些事情了。現在他就要走了。她覺得一直待在自己心中的兒子要給掏走了。而他卻似乎並沒有把母親裝在心裏。這才是她真正痛苦和悲哀的。他好像是獨自走的,沒有留下任何牽掛。
他出發前幾天——那時他剛滿二十歲——一把火把以前的情書都燒光了。這些情書原本裝在文件夾中,放在廚房一個櫥櫃的最上層抽屜裏。有些信裏的片斷他曾經給母親讀過,有些她不辭辛苦地自己讀了。不過大多數信都瑣碎淺薄得很。
周六上午的時候,他對弟弟道:“來吧,咱們的聖徒保羅,我們一起看看我的情書,信紙上印的花和鳥都給你。”
周五的時候孟若太太就提前把周六的活兒幹完了。因為這是威廉最後一天放假在家。她做了一塊米糕給他帶走,這是他最愛吃的。而他卻對母親心裏的痛苦一無所知。
他從文件夾裏拿出最上麵的信。信箋是淡紫色的,上麵印著紫色和綠色的薊花。威廉嗅了嗅,道:“真香,你聞聞!”
他把信紙湊到保羅鼻子底下。
“嗯,”保羅吸了一口氣道,“這是什麽味兒來著,媽媽你也來聞一聞。”
母親低下小巧的鼻子靠近紙張。
“她們這些垃圾我可不要再聞了。”她鄙夷地說道。
“這個女孩兒的爸爸,”威廉道,“是個大財主,錢多得數不完。她管我叫拉法耶特,那個法國將軍的名字,因為我會法語。‘你會明白的,我已經原諒你了’——我很高興她原諒我了——‘今天上午我把你的事跟母親講了。如果禮拜天你能過來喝茶的話,她會很高興。不過這件事她還得征求父親的同意。我衷心地希望他能同意。我會讓你知道後事如何。可要是你——'”
“‘讓你知道’後麵是什麽?”孟若太太插嘴道。
“‘後事’——嗯,就是這個詞兒!”
“‘後事如何’,”孟若太太嘲諷地又重複了一遍,“還下回分解呢,虧我以為她受過不錯的教育。”
威廉覺得有些尷尬,就把這姑娘的信拋在了一邊,信紙角上的薊花則送給了保羅。他打開別的信,繼續念著裏麵的段落。有些文字讓母親樂得夠嗆;有些則讓她又傷心又害怕。
“孩子,”她說道,“這些女人心計很深。她們知道隻要說幾句好話煽乎下你的虛榮心,你就會像小狗給撓了頭一樣服服帖帖的。”
“不會的,她們總不能老是給我撓頭吧,”他答道,“等她們不撓了,我抬腿就走人了。”
“可是有一天你會發現脖子上套了根繩子,怎麽扯也扯不掉。”
“我可不會上當的!她們誰都騙不了我,媽媽。她們可沒那麽了不起。”
“你就自吹自擂吧。”她靜靜地說道。
不一會兒,文件夾裏香味撲鼻的情書就變成了一堆絞在一起的黑灰。保羅倒是收獲不小,信箋角上剪下來的精致繪圖都歸了他,足足有三四十張,裏麵有燕子,有勿忘我,還有常春藤。威廉就這麽去了倫敦,開始了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