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裏想著千萬不能發火,結果一開始學習,他就又忍不住火冒三丈了。奇怪的是還沒誰能讓他如此失態呢。他會突然大發雷霆,有一次直接把鉛筆甩在她臉上。結果兩個人都不作聲了。她隻是微微地把臉側到一邊。
“我不是——”他張張嘴,可是卻沒法把話說完,這一刻隻覺得渾身無力。她從來不怪他,也從來不生他的氣。為此他時常羞愧無比。可他的怒火依舊會時時爆發,就像氣泡充滿了以後便無可阻止地要爆裂一般。每次瞧見她那急切無聲然而卻又茫然的神色,他就禁不住想要把鉛筆摔到她臉上去。同樣,在看到她那顫抖的雙手,那因為痛苦而微張的雙唇時,他又為她感到痛徹心扉的難過。而正是因為她能喚起他如此強烈的情緒,他還是不斷來找她。
有段時間他經常避開她,故意和埃德加走得很近。米蘭和大哥生來就是對頭。埃德加是個理性主義者,天生好奇,對生活有種科學式的興趣。米蘭見保羅丟下她去和埃德加混在一起,不由心酸不已。在她看來自己的哥哥不過是個俗不可耐的人物。可是保羅和他在一起卻很開心。下午的時候兩個人經常一起到地裏去幹活,碰上下雨則會到閣樓裏去做木工。他們常常聊天,有時保羅會把安妮彈鋼琴時教會自己的歌曲教給埃德加。還有很多時候,幾個男人之間會爆發尖銳的辯論,關於土地國有化或者類似的問題,雷沃思先生也不例外。保羅本來無所謂,不過他母親已經對這些話題發表過意見,如此一來她的想法就與他自己的無異,因此也要為她的見解進行爭辯。米蘭也會參與其中,可其實是在那裏等著爭論結束,這樣才可以開始私下的交流。
“說什麽都好,”她在心裏想道,“就算土地真的國有化了,埃德加、保羅跟我還不是跟以前沒兩樣嗎。”因此她就默默地等著青年回到自己的身邊。
他還在學習畫畫。他很喜歡晚上的時候坐在家裏,自己在那裏畫啊畫啊,而母親就在身邊,要麽做做針線活,要麽看看書,也沒有其他人來打擾。有時候畫了一半,他會抬起頭來看她一兩眼,感受她那聰慧的臉上透出的生命的活力,然後就又能開開心心地繼續自己的工作了。
“你坐在那張搖椅裏的時候,我畫的畫才最好,媽媽。”他對她說道。
“這話我信!”她大聲說道,語氣裏含著調侃和不屑。不過她自己感覺這的確是真的。她的心為此快活得直打顫。有很多個小時她就靜靜地坐在那裏幹自己的活兒或是看書,心裏隱隱意識到他正在那裏作畫。而他呢,全副精神都在駕馭手中的鉛筆,然而母親的存在卻時時溫暖著他的心靈,給予他力量。母子倆這樣子都非常幸福,然而又都對此無所察覺。這才是相當有意義的時光,才是真正的生活所在,可他們卻幾乎沒有在意。
其實自己畫的是什麽,他也不太清楚,隻有情緒激發起來了才會恍然有悟。因此一有素描完成,他就想讓米蘭過目。然後他就會被激發起來,開始了解自己在無意識的情況下創作的到底是什麽。跟米蘭交往讓他增加了領悟,眼光也更敏銳。從母親那裏他汲取了生命的暖意,化為創作的原動力,而米蘭則讓他將這股暖意匯聚起來,集成具有穿透力的白熱光束。
等他再回工廠的時候,工作環境已經有了很大改善。現在他每周三下午都去藝術學校上課,晚上回來繼續幹活就可以了。這是喬丹小姐的安排,費用都由她來出。而且周四和周五的晚上六點就下班了,以前都是八點。
一個夏日的傍晚,米蘭和他從圖書館回家,途經黑羅德農場邊的田野。再走上三英裏就可以到威利農場了。地裏的幹草正在收割之中,夕陽映照下籠罩著一層黃燦燦的光,酢漿草的頂上則是一片紅豔豔的。他們沿著高地一路向前,漸漸的,西麵天空的那抹金黃逐漸沉鬱下來,先是變成鮮紅,然後是深紅,最終一片幽冷的藍色又躍到了紅光之上。
他們出了田野,走到通往阿爾弗雷頓的公路上。不斷暗下去的田野之中,這條公路像條白色的帶子一般延向遠方。保羅猶豫了一下。這裏到他家還要兩英裏,到米蘭家則是一英裏。兩人都抬起頭來,西北麵射來的餘暉在公路上投下重重陰影。山頂上就是西爾比,在深藍的天空映襯下可以看見一些小小的黑色輪廓,那是稀稀落落的房子和礦上高高豎起的吊架。
他看了下手表。
“都已經九點了!”他說道。
兩個人抱著書本站在那兒,不高興就此分手。
“現在那樹林很漂亮,”她說道,“你應該去看看。”
他跟在她後麵,慢慢穿過公路,來到白色的柵欄門前。
“這麽晚回家我可要吃牢騷了。”他說道。
“可你又不是幹壞事去了。”她不耐地說道。
暮色中他跟著她穿過被牲口啃過的牧場。樹林裏涼颼颼的,樹葉和金銀花的香氣撲鼻而來,依稀間仍能看得見暮光。兩個人一聲不吭地走著。奇妙的夜色在黑色的樹幹之間湧動。他四下張望著,心中滿懷期待。
她帶他過來是想給他看看自己發現的一株野玫瑰。她知道那花很美。可是在他見到之前,那花就還不能進入她的心靈。隻有他才可以讓她真正永久地擁有那花兒。所以她還無法滿足。
路上已經結出了露珠。老橡樹林裏升起了一片霧氣。他稍稍停下了腳步,心裏疑惑著那白蒙蒙的到底是一縷清霧還是一叢剪秋籮那白皙縹緲的花朵。
走到幾棵鬆樹那兒的時候米蘭心中越發急切緊張起來。也許那簇玫瑰已經不在那兒了,也許她會找不到地兒。而她是如此迫切地想再見到它。她想象著自己和他一起站在那叢花兒前麵,心裏都有些急不可待了。他們可以在那裏和自然達成一次交融,那是多麽神聖,想起來就讓她心潮澎湃。他就在她身邊默默地走著,兩個人貼得很近。她的身子微微發抖,而他還在聽著周圍的動靜,隱隱感到有些企盼。
終於走到了林子的邊上,前方的夜空一片蒼茫,有如張著殼的珍珠母貝。大地正逐漸變得黑沉。不知哪裏的鬆樹上纏了金銀花藤,最靠外的枝條上一簇簇花兒正在播撒著濃鬱的香氣。
“花在哪兒呢?”他問道。
“順著中間那條路走下去就看到了。”她低聲道,全身都在發抖。
路剛拐彎,她就停了下來。鬆樹間的路很寬。她睜大了眼睛,忐忑地張望著。有那麽一會兒什麽都看不分明,因為光線灰暗,所有的顏色都被奪去了光彩。然後她找到了自己的玫瑰樹。
“啊!”她叫著向前趕了兩步。
玫瑰靜立著一動不動,樹幹高高的,枝繁葉茂地向四麵伸展開來,有幾束帶刺的枝條掛在了旁邊的山楂樹上,另有不少長長密密的直接拖在地上,純白的花朵濺得四處都是,仿佛黑暗中灑落的群星。玫瑰在黑暗中綻放著,宛如凸起的象牙花刻和四濺的星辰一般,襯得周圍的樹枝、葉片和草兒黯然失色。保羅和米蘭緊緊站在一起,一言不發地看著。深沉的玫瑰一點一點地照亮了他們,好像在他們靈魂中點燃了什麽東西似的。漸深的夜色有如輕煙般圍繞在他們身邊,然而卻未曾撲滅那白色焰火般的花朵。
保羅注視著米蘭的眼睛。她臉色蒼白,一副讚歎和期盼的表情。她嘴唇微分,深色的眼睛毫無保留地向他敞開。他的目光似乎把她看透了。她的心怦怦直跳。這就是她所企盼的交融。他好像被灼痛了似的把頭側了開來,目光轉投在玫瑰樹上。
“看起來好像是一群蝴蝶在抖動翅膀翩翩起舞。”他說道。
她看向自己珍愛的玫瑰。花全是雪白的,有幾朵的花瓣往裏蜷著,看起來含蓄聖潔,另一些則完全展開,似乎眉開眼笑一般。樹幹黑乎乎的像團影子。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伸向花朵,腳下也跟著向前,接著用手指仰慕無限地撫摸著花瓣。
“我們走吧。”他說道。
這些象牙般的玫瑰散發出一股清冷的幽香,冰清玉潔有如處子。他心裏生出一種難言的焦慮和桎梏的感覺。兩個人悶頭走著路。
“禮拜天再會。”他靜靜地說道,和她分了手。她自己慢慢地回家去,一路上細細體味這神聖的夜晚給自己帶來的滿足。他則跌跌撞撞地往前趕。走出樹林,來到空曠自由的草地上,他覺得呼吸都順暢了許多,接著他就拚命地跑起來,血管裏好像有種欲仙欲醉的美妙感覺在湧動著。
要是和米蘭出去而晚歸,他知道母親一定會著急,還會生他的氣。到底為什麽,他也不是很清楚。他走進屋,把帽子扔在一邊。母親抬頭看了下鍾。她一直都坐在那兒想心事,因為眼睛裏酸疼得很,沒辦法看書。她能感覺到那個女孩正拉著保羅離她越來越遠。而她看不上米蘭。“她這種女孩,隻會把男人的魂兒都吸走,吸得一點兒都不剩,到時候隻能任她擺布。”她對自己說道,“而他這個蠢貨就由著自己上套。在她手裏他永遠也成不了男子漢,她絕對不會允許的。”因此他和米蘭在外麵找花看的時候,她就怒火中燒,越燒越旺。
她瞥了眼時鍾,對他說道:“你今晚可走得夠遠啊。”聲音冷淡而疲憊。
他的心本來因為和女孩的接觸打開來,正暖洋洋的,此刻卻沉了下去。
“你跟在她屁股後頭一直走到她家裏去了吧。”
他不回話。孟若太太很快地瞧了他一眼,發現他額頭上掛著幾縷濕發,顯然剛才是在匆忙趕路。她還看見他的眉頭皺著,有點氣鼓鼓的,他隻有不開心的時候才這樣。
“我就奇怪了,她是天仙還是怎麽著,迷得你都回不來了,跟著她一路跑,這麽晚的天,足足走了八英裏。”
他心裏刺痛著,剛剛才跟米蘭一起體驗了那樣的奇美感覺,現在卻又要麵對母親的怒火。他本來什麽也不想說,打算什麽問題都拒而不答,然而卻沒辦法硬下心來對母親不理不睬。
“我確實喜歡跟她聊天。”他氣呼呼地說道。
“難道就沒別人可以聊天了嗎?”
“要是跟我出去的是埃德加,你準保一句話也不囉唆。”
“我照樣囉嗦,你心裏清楚。管誰跟你出去我都要說,這麽晚還要跑這麽遠,之前還在諾丁漢上班,我不說才怪,你知道的。而且——”她的聲音裏突然有了怒氣和鄙夷,“說出來都齷齪,小夥子小姑娘一起偷偷摸摸、卿卿我我。”
“我們沒有卿卿我我!”他喊道。
“那這叫什麽!”
“我們沒有!你以為我們在一起動手動腳嗎?我們隻是說說話!”
“說話要跑那麽遠,還要說這麽久,真是天知道。”迎來的隻是這麽個諷刺。
保羅怒氣衝衝地扯著靴子的鞋帶。
“真不知道有什麽值得你這麽生氣的?”他問道,“就因為你不喜歡她嗎?”
“我沒說不喜歡她,可是小孩子搞在一起我是不讚成的,這種事情我從來就不同意。”
“可我們安妮跟吉姆·因格出去就沒見你在意。”
“他們可比你倆明智得多。”
“為什麽這麽說?”
“我們安妮的心機可沒那麽深。”
他聽不懂這話是要說什麽。不過母親看起來很累了。自從威廉死後,她的身體就每況愈下,而且眼睛也老是在疼。
“好啦,”他說道,“田野裏很漂亮。還有,施利斯先生問起你了。他說想念你呢。你現在好些了嗎?”
“要不是你,我早就已經在**了。”她答道。
“唉,媽媽,沒有十點一刻你根本不會上床的,這你自己也知道。”
“瞎說,我早應該上床了!”
“唉,真是個小女人。隨你怎麽說吧,反正你現在正在氣頭上。你隨便說好了。”
他吻了吻母親的額頭。他對那兒是如此地熟悉,母親雙眉之間已經有了深深的皺紋,原本細密飄逸的秀發中也已出現了幾綹灰白,兩鬢依舊梳得一絲不苟。親吻之後他的手不由得又在母親的肩上摩挲著。之後他就慢吞吞地上床去了。米蘭已經被他忘在腦後,眼前隻是母親那溫暖寬闊的額頭上向後梳去的發絲。不管怎樣,自己都讓她傷心了。
後來再見到米蘭時他對她道:
“以後不要再讓我那麽晚回去了——最遲十點吧。我媽可不高興了。”
米蘭低頭思索著。
“她有什麽不高興的?”她問道。
“因為她說我第二天還要早起,回去晚了不好。”
“那就這樣好了。”米蘭若無其事地說道,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他很不喜歡這種表情,於是又經常晚歸了。
就算他和米蘭之間有愛在滋長,兩個人也都不會承認的。他以為自己理性得很,絕不會如此多情,而她則是把自己想得太高尚了。他們兩個本來就晚熟,心理上的成熟則更是比身體還要遲得多。米蘭尤其敏感,一如其母親那樣。遇到稍微粗鄙一些的言行,她就會不堪忍受,逃之夭夭。她的兄弟確實粗魯,然而言語中卻從來不涉猥褻。遇到農場上的事情家裏的幾個男人都會出門去談。即便如此,經營農場的家庭還是不可避免地要時時遇到牲口繁育的狀況,米蘭特別聽不得這類事兒,就算是稍稍暗示下有關**的話都會讓她全身的血液為之凝滯,幾乎要達到惡心的地步。在這方麵保羅也學了她的調子,因此兩個人的關係雖然親密,卻總是貞潔清白。兩人之間就算是母馬懷孕這種事也決不會提。
他十九歲了,工資還是隻有二十先令一周,可他卻很快活,因為覺得自己的畫越畫越好,生活也很如意。受難節那天他還組織了一次遠足去看鐵杉石。參與者中有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夥子,另外就是安妮、亞瑟、米蘭和喬弗裏。亞瑟正在諾丁漢當電工學徒,這天放假在家。孟若和往常一樣,很早就起床到院子裏吹著口哨鋸東西。七點的時候家裏人聽到他在門口買了三個便士的十字霜糖麵包,還跟賣麵包的小女孩打情罵俏,叫她“我的小親親”。後來再有幾個男孩子來賣這種過節吃的麵包,卻都給他打發走了,還跟他們說有個小姑娘已經捷足先登了。接著孟若太太起了床,剩下的人也磨磨蹭蹭地下了樓。今天不是周末,卻可以比平時晚起那麽一點,這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個莫大的奢侈。保羅和亞瑟先各自讀書看報,然後吃早飯。他們都還沒有洗漱,就那麽穿著襯衫挽起袖子坐在那裏。這也算是過節的另一種優待吧。屋裏很暖和,感覺一切都自由自在的很放鬆,有點優遊度日的氣氛。
兩個兒子讀書讀報的時候,孟若太太進了自家花園。威廉死後不久他們就搬了家,現在住在一棟老房子裏,離之前崖顎街的住所不遠。很快就從花園裏傳來興奮的叫聲:
“保羅!保羅!快過來看哪!”
這是母親的聲音。他扔下手中的書走了出來。花園很長,直接和一塊田地連在一起。天色灰蒙蒙的,春寒料峭,德比郡吹來的風直刮臉。再過去兩塊地就是貝斯伍德了,遠遠地可以看見雜亂無章的屋頂和房子的紅色邊牆,當中冒起來的是教堂的塔樓和公理會禮拜堂的尖頂。再遠處是綿延的樹林和山丘,一路延伸至奔寧山脈那連綿的淺灰色群峰。
保羅往花園裏望去,四下尋找自己的母親,結果她在幾棵醋栗樹苗間露出了頭。
“快過來!”她叫道。
“什麽事啊?”他問道。
“快過來看嘛!”
她聚精會神地看著醋栗樹的花苞。保羅走了過來。
“真是不可思議!”她說道,“要是沒注意的話,我可能就錯過它們了。”
兒子走到她身邊。籬笆下麵一塊小小的花**長著些青草狀的葉片,稀稀拉拉地散著,像是從發育不良的塊莖上伸出來的,中間開著三朵藍鍾花。孟若太太指向那深藍色的花朵。
“過來,看這幾朵花。”她大聲說道,“我本來正在醋栗樹那裏看著呢,突然感覺到了什麽東西,就想道,‘有什麽很藍的東西閃了一下,難道是綿棗兒?’結果你瞧見了,還真是綿棗兒,還開了三朵。雪中奇花,美不可言哪!可這到底是從哪裏來的呢?”
“我也不知道啊。”保羅說道。
“這可真是奇怪!按理說我對這園子裏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你說這些花藏得好不好?你看那叢醋栗剛好把它們給遮住了,所以才這麽完好,沒給鳥啄掉!”
他俯下身子,把小藍花鈴鐺一般的花朵翻上來仔細打量。
“這顏色可真是豔!”
“誰說不是!”她叫道,“我猜這花是瑞士那邊引過來的,據說隻有那兒才有這麽可愛的東西。想想吧,這樣的花長在雪裏的樣兒!不過我們這花到底是哪裏來的呢?總不成是風吹來的吧?你說呢?”
這時他記起來了,自己之前曾經把一小堆亂七八糟的塊莖放在這裏培育來著。
“你可從來沒跟我提過。”她說道。
“沒有。我想先不管它們,要是開花了再說。”
“你看你,我差點就錯過了。我這輩子就沒在自家花園裏看過這種雪裏的奇花呢。”
她驚喜交集,意興盎然。花園給她帶來了無盡的樂趣。保羅為她感到欣慰。他們終於住進了一棟有著大花園的房子,而且這長長的花園還一直連到田野裏。每天上午吃完早飯後她都會跑到園子裏來溜達,左看看、右看看,快活無比。她說自己對這裏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這可不是說大話。
參加遠足的人都到齊了。他們裝好了吃的東西,開開心心地上了路。大家夥興高采烈。他們趴在水車的引水渠邊,在一頭丟下張紙,然後看著那紙飛一樣地衝到另一頭。他們還站在船屋火車站頂上的人行橋中,往下看那閃著銀光的冰冷鐵軌。
“六點半的時候‘蘇格蘭飛人號’火車會從這兒過,你們都應該來看看。”萊昂那多說道,他爸爸就是鐵路上的信號員,“不過說來奇怪,那班車跑起來就沒什麽動靜。”小小的一群人順著鐵軌向前望去,那裏一直通向倫敦,反向則是往蘇格蘭去,這兩個帶著魔力的地方在他們心中隱隱印下了痕跡。
到伊肯斯頓的時候那兒的礦工正聚在酒館外麵等著開門。這個鎮子讓人感覺閑散得很。在斯坦頓門他們看見鑄鐵廠裏火光熊熊。一路上大家什麽都說,討論得不亦樂乎。到了屈維爾他們就又算穿過德比郡,踏入了諾丁漢郡的地界。午飯時分鐵杉石總算到了。周圍的田野上擠擠挨挨的全是從諾丁漢和伊肯斯頓來遊玩的人。
原以為鐵杉石會像個莊嚴肅穆的紀念碑,結果見到的卻是塊彎裏拐曲、疤疤瘌瘌的笨石頭,個頭小小的好像是塊爛了一半的蘑菇,就這麽慘兮兮地杵在田野的邊緣上。萊昂那多和迪克二話不說,立馬就把自己名字的首字母縮寫“L.W.”和“R.P.”刻到了那塊紅色的老砂岩上。保羅早已不再做此類傻事,他在報紙上讀到過別人寫的文章,對這些四處留名的人好好地挖苦了一番,說他們已經墮落到再沒其他辦法讓自己的名字得以不朽雲雲。然後幾個男孩子一起爬到了石頭上麵,向四周張望。
下麵的田野上到處都是工廠裏的姑娘和小夥子,他們正在吃午飯或是四處玩耍。再遠一點是個老莊子的花園,外麵是紫杉木的樹籬,草坪上長著不少黃色的番紅花,有些是密密的一叢,有些則圍成花壇散在草坪四周。
“看,”保羅對米蘭說道,“多安靜的一個花園啊。”
她瞧見了那黑沉沉的紫杉和金黃的番紅花,看著看著心裏開始高興起來。有這麽多人在身邊,她都感覺保羅不再屬於自己了。他仿佛是換了一個人,不再是自己認識的那個保羅了。原來那個保羅對自己內心最深處最微小的震顫也能心有所感,而人群中的保羅卻很陌生,好像說的語言都和自己不一樣了似的。這讓她痛苦不堪,所有的知覺也都麻木了。現在他又回來了,把那個陌生的保羅撇在了一邊——那個更低等的自我(在她看來是這樣),這讓她感到自己又活了過來。他要她看看那個花園,希望再和她發生心靈的接觸。她對鐵杉石周圍那田野裏的景象早已看膩了,於是就走到那塊番紅花圍著的靜謐草坪上。番紅花一叢叢的,花朵都緊緊閉合著。她感到全身充滿了寧靜的感覺,這幾乎讓她欣喜若狂。她覺得自己好像正跟他兩個人單獨待在這花園裏一樣。
後來他又離開她,和其他人待在了一起。沒多久他們就動身回家了。米蘭磨磨蹭蹭地一個人拖在後麵。她不合群,一直都這樣,很少能跟什麽人發生正常的人際關係,因此一向以來,她的朋友、夥伴和情人都是大自然。她瞧見夕陽無力地沉下去了,而路旁昏暗陰冷的樹籬上有些紅色的葉子。她就在一邊徘徊著,把樹葉收集起來,動作輕柔,內心激動。她的指尖帶著愛輕撫著葉片,心中的熱情仿佛也化作了葉子上閃爍的紅光。
突然間她意識到自己已是孤身一人了,而且眼前的路也很陌生。於是她急匆匆地往前趕。拐了一個彎以後她看見了保羅。他正俯身擺弄著什麽東西,聚精會神地來回試個不停,看上去很耐心,然而又有些無助。她遲疑了下,沒有上前,而是躲在一旁看他。
他就站在路中央凝神於手中的活計,身後那蒼茫的暮色中裂開一條金色的縫隙,讓他的身影仿佛是色調深暗的浮雕一般凸了出來。她看著他瘦削結實的輪廓,覺得這是太陽在下山之前特意要把他托付給自己。她感到一陣心疼痛徹骨髓。此刻她明白,自己一定要愛他。而且她又發現了他的另一麵,那很少為人所知的一麵,原來他是那麽孤獨。她全身都在顫抖,好像是聖母瑪利亞聽到天使向自己傳達懷上了聖子的消息。她慢慢走上前。
終於,他抬起頭來。
“你怎麽在這裏?”他有些感激地說道,“你一直在等我嗎?”
她在他眼中看到一抹深藏的陰霾。
“你這是怎麽啦?”她問道。
“這個地方的彈簧壞了。”他給她看自己的傘哪裏出了問題。
一瞬間她感到有些羞愧,因為她曉得這不是他自己弄壞的,而是喬弗裏。
“隻是把舊雨傘而已,幹嗎這麽緊張?”她問道。
她有些奇怪,他一向不拘小節,為什麽現在要如此小題大做。
“可這把傘是威廉的,而且壞了的話也瞞不過媽媽。”他靜靜地說道,手裏依舊沒有停下,很耐心地想把傘修好。
這些話如同刀鋒一般切入米蘭的心扉。她剛才看到的印象沒有錯!她打量著他。他的樣子有些深沉,她不敢就去安慰他,甚至都不敢說些溫柔的話。
“我們走吧,”他說道,“我搞不定它。”兩個人一聲不吭地沿著路向前走。
這天晚上,他們沿著下青嶺的樹林散步。他跟她說著話,語氣有些氣急,好像是要拚命說服他自己似的。
“你知道吧,”他有些費力地說道,“要是一個人愛上了另一個人,那麽那個人也會反過來愛上他。”
“啊!”她答道,“小時候媽媽跟我講過類似的話,說這就是‘兩情相悅’。”
“嗯,跟那個差不多吧,我覺得這話一點兒都沒錯。”
“希望如此,否則的話,愛情就會是件恐怖的事情。”她說道。
“是的,不過這話是對的——至少對大多數人來說沒錯。”他答道。
米蘭覺得保羅已經讓自己說服了,於是也有了底氣。她一直認為之前突然在路上碰到他就是個天啟。而此時兩人的對話也仿如律法的條文一般深深地刻入了她的腦海。
她會一直選擇和他站在一起,為他說話。其實這段時間保羅羞辱了威利農場一家,其方式讓人難以容忍,她家裏正對他怒不可遏呢。而她卻還依舊忠於他,相信他是對的。這時候的她做的夢裏總是有他,而且栩栩如生,讓人難以忘懷。這些夢後來還不斷出現,夢境也更加微妙,因為她的情感發展到了新的心理階段。
複活節後的那個周一,上次遠足的原班人馬又一起去了趟溫菲爾德莊園。在這種公共假日的喧囂中和大家一起到塞斯利橋趕火車讓米蘭激動不已。他們在阿爾弗雷頓下了車。保羅津津有味地看著這裏的街道和遛狗的礦工。這兒的礦工有些與眾不同。直到一夥人進了教堂,米蘭才慢慢恢複了活力。他們進去的時候心裏都有些惴惴,因為身上帶著不少吃的,生怕會被裏麵的人趕出來。樣子滑稽的瘦子萊昂那多第一個進了門。保羅就算是死也不願意被人掃地出門,因此最後一個才進去。整個地方為複活節做了裝點,聖洗池中仿佛長了幾百株白水仙。五彩斑斕的窗戶中射進的光線讓原本暗乎乎的教堂有了色彩,空氣中彌漫著百合與水仙的清香,沁人心脾。這樣的氣氛讓米蘭的心一下子熱烈起來。保羅是個守規矩的人。而他此刻對這個地方的氣氛尤其敏感。米蘭看向他,他點頭回應。兩人心意相通。他不願意越過領聖餐的欄杆。她對此十分讚同,就站在他身旁,滿腹心願化為一句句祈禱。這個幽暗的宗教場所讓保羅感受到一種奇異的魅力。潛在心底的種種玄想都戰栗著活了過來。米蘭被他的樣子給迷住了,在她看來,他正在和自己一起祈禱呢。
米蘭極少和其他男孩子說話。他們跟她開口沒兩句就覺得很無趣。所以一般她總是靜靜的一個人。
他們一路往上爬,到莊園的時候已經是午後了。陽光下所有東西都生機盎然地閃著柔和的光,讓人感到很溫暖。燕子草和紫羅蘭都開花了。每個人從頭到腳都充滿了快樂。常春藤綠瑩瑩的,古老的城堡圍牆灰蒙蒙的,破敗的莊園周遭顯得一片祥和,讓人看了不禁心曠神怡。
莊園裏的房子都是堅硬的淺灰色石塊砌成,房子以外的牆壁則是白色的,看上去很素淨。這群年輕人興致勃發。他們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生怕有人不讓他們探索這個古跡。最外麵的院子由高高的斷牆圍著,裏麵有幾架農用馬車,車軸都隨意地丟在地上,輪子上紅黃斑斕的都是耀眼的鏽跡。四下裏靜悄悄的。
所有人都很急切地付了六便士門票錢,然後小心翼翼地穿過內院幹淨優雅的拱門。他們感到心中有點怯怯的。鋪著硬石的地麵上,有棵老荊棘樹正在吐芽,那裏原本是大廳所在之處。他們周圍的陰影裏到處是各式各樣奇怪的空地和斷壁殘垣。
他們停下來用午飯,過後又繼續在古跡中探索起來。女孩子和男孩子本來是分開的,現在又聚在了一起,因為小夥子們可以充當向導和解說。角落裏有棟很高的塔樓,看起來搖搖欲墜,據說是當初蘇格蘭女王瑪麗一世被囚居的地方。
“想想看,女王當時走在這裏是什麽感覺!”米蘭一邊踩著空空的樓梯,一邊低聲說道。
“那也要她能爬樓梯才行,”保羅說道,“她有很厲害的風濕病,我想她當年肯定吃盡了苦頭。”
“你不覺得她是罪有應得嗎?”米蘭問道。
“不覺得。她隻不過是比較有活力罷了。”
他們繼續順著蜿蜒回旋的台階向上爬。下麵的通風孔裏突然吹進一陣大風,在樓梯井裏一個勁兒地往上灌。女孩的裙子像氣球般吹得鼓了起來,讓她感到害羞不已。他趕緊幫她抓住裙子的褶邊往下扣在一起。做這事兒的時候他顯得很自然,好像隻是為她撿個手套一般。這一幕她一直牢牢記在心底。
塔頂已經殘破,外麵密密匝匝地纏滿了常春藤。老藤繞著灰牆,極為漂亮。他們還發現幾株喜寒的桂竹香,已經結出了慘白兮兮的花苞,看上去很冷豔。米蘭想探身出去采些常春藤來,可是他卻不讓。她隻能等在後麵,他則踮著腳一枝一枝地采了遞給她,很透著些騎士氣概。風很大,塔樓似乎都有些搖晃了。極目之處盡是蔥鬱的森林,淺色的牧場漾著綠油油的光。
莊園的地宮保存完好,看上去很氣派。保羅停下來作了幅畫。米蘭待在那裏等他。她腦海裏正在想著瑪麗女王。這位貴婦從不知悲慘為何物,隻是在塔樓上抬起疲倦無助的雙眼望向遠方的山巒,卻沒有任何人從那裏跑來救自己逃離,或是靜靜地坐在這個地宮裏,慢慢體味上帝的冷漠,一如身下冰冷的地磚。
之後他們又開心地上了路,在莊園附近漫步。莊園矗立在山頂,看上去一塵不染、雄偉壯麗,讓他們心儀不已。
“想象一下,要是那個農莊是你家的該多好啊。”保羅對米蘭說道。
“是啊!”
“那樣的話每次跑過來見你會有多開心!”
他們走到了一片石牆林立的荒地上。保羅喜歡這個地方,可是米蘭卻感覺好像身處異鄉,盡管這裏離她家才不過十英裏。大家稀稀拉拉地走著。他們沿著條小路穿過一片陽光覆蓋的草坡,路上到處可見小點小點閃耀的光芒。保羅此時就走在米蘭身邊,他把手伸到米蘭背包的帶子上摩挲著。她馬上感覺到背後安妮那警惕而嫉妒的眼光。可是太陽那麽燦爛,整片草地都沐浴在陽光下,路上好像點綴著珠寶般折射著陽光,一切都那麽美。他從來沒給過她任何暗示。所以她也就把手指靜靜地放在背包帶上,體味他手指碰觸的感覺。眼前的景象金燦燦的,像畫中一樣。
最後,他們來到了克裏奇。這個村子建在高處,房子大多是灰色的,散得很開。村外就是著名的克裏奇紀念塔,保羅在家裏的花園也可以看見它。一行人繼續前進,一路上前後左右都是田野和鄉村,下麵也是。幾個男孩子都急不可待地想爬到山頂去。那兒有個挖去了一半的土墩,上麵立著一座古代的紀念碑,矮矮的很堅實,以前的人常在這裏向下麵低平的諾丁漢郡和萊斯特郡發信號。
這塊地方又高又空曠,風吹得特別大,保證安全的唯一辦法就是緊緊地貼在塔身上。腳下就是當地開采石灰的懸崖,在這裏看得見下麵稀疏的山丘和席鎖村、琥珀門和石中鎮這幾個小村莊。幾個小夥子急切地朝左邊的遠處望去,希望能在擠擠挨挨的村莊裏找到貝斯伍德教堂,結果卻看到它所在之處好像是塊平原,心下都很失望。他們看到德比郡連綿的山勢逐漸放緩,融入了單調平坦的中部,一路向南鋪去。
風太大了,米蘭有點兒害怕,可是幾個男孩子卻很喜歡。他們就這麽走了下去,好多英裏以後到了何久村。他們帶的東西都已經吃光了,所有人都饑腸轆轆的,而且回去坐車的錢也快要不夠了。不過他們還是想辦法搞到了一塊白麵包和一塊醋栗麵包,用折刀切成幾塊,坐在橋旁的牆上邊吃邊往外看。波光粼粼的德文特河在他們眼前急流而過,一家小酒店的門口不斷有席鎖村來的四輪大馬車停下。
到現在保羅已經累得臉色蒼白。這一整天所有人都要他張羅,不過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米蘭對此很理解,所以她緊緊地跟在他身邊,而他也就把自己交由她來照料。
他們在琥珀門車站等了一個小時。火車來的時候上麵擠滿了往回趕的遊客,都是從曼徹斯特、伯明翰和倫敦這些地方來的。
“說起來我們去的也完全可以是這幾個遠一點兒的地方,你跟車上人這樣說,他們肯定都信。”保羅說道。
到家的時候已經很晚了。米蘭是和喬弗裏一起走回去的。一輪圓月在空中緩緩升起,紅通通的,上麵好像裹了層霧一樣。她感覺內心的某個願望已經得到了滿足。
她有個姐姐叫阿加莎,在學校裏教書。姐妹倆相互看不順眼。米蘭覺得阿加莎世俗得厲害,不過她自己也想做個學校裏的教員。
一個周六的下午,阿加莎和米蘭在樓上梳妝。她們的臥室下麵就是馬廄。房間很矮,地方也不太大,裏麵空落落的。米蘭在牆上掛了幅委羅內塞的複製畫《聖凱瑟琳》。她喜歡畫中那個女人坐在窗台上憧憬著的模樣。她自己臥室裏的窗台太小了,根本容不得人坐,不過卻也不差。前窗上綴滿了金銀花和五葉爬山虎,窗外可以俯瞰院子對麵橡樹林的樹頂。後窗很小,隻有手帕那麽大,是作為東麵的通氣孔用的,清晨在那裏也可以看到曙光打在她喜歡的那些圓圓的山丘上。
兩姐妹之間不太說話。阿加莎個子不高,是個漂亮而堅定的女人。她對家裏的氣氛很反感,早就反對“轉過臉來讓人打”那套家教。現在她已經入世,眼見得越來越獨立。她一向看重世俗的標準,注重外表、禮儀和地位,而這些恰恰都是米蘭嗤之以鼻的。
保羅要來的時候,兩個女孩子一般喜歡躲開來,待在樓上。她倆更希望在聽到他到來以後匆匆地跑下來,打開樓梯腳下的房門,看著他那關注、期待的神情。現在米蘭正不無痛苦地把一串念珠往自己的頭上套。這是他送給她的。念珠在她細細的發絲上掛住了,最後還是戴了上去。她的脖頸十分光潔,膚色略黑,配著紅褐色的木頭念珠很耐看。她的身體已經長成,出落得很漂亮。不過石灰牆上隻釘著一麵很小的梳妝鏡,每次隻能看到自己身上的一小部分,很不方便。阿加莎買了個小鏡子,架在一旁供自己使用。米蘭的位置在窗戶旁,她突然聽見熟悉的“哢嗒”一聲門鏈響,然後便看見保羅撞開大門,推著腳踏車進了院子。她瞧見他往房子這邊看來,就趕緊縮了回去。他從容地推著車往裏走,腳踏車貼著他往前,仿佛是個活物似的。
“保羅來啦!”她叫道。
“你有那麽高興嗎?”阿加莎挖苦她。
米蘭愣在那裏,有些驚詫,又有些迷惘。
“可是,難道你自己不開心嗎?”她問道。
“開心啊,不過我可不會讓他看出來,然後覺得我在心裏念著他。”
米蘭很驚訝。她聽見他把車停在臥室下麵的馬廄裏,然後和吉米說起了話。吉米以前是礦井裏的馱馬,現在看上去無精打采的。
“吉米呀,我的小夥子,你還好嗎?怎麽病懨懨的不開心啊?來,別這樣啊,我的小夥子。”
她聽見拴馬的繩子在木孔裏滑動的聲音,那是因為吉米在保羅的撫摸下把頭抬了起來。她多喜歡聽聽他這樣和馬說話啊,他還以為沒別人能聽見呢。不過這就是伊甸園裏的那條蛇在引誘她吧。她害怕了,嚴肅地反省起來,問自己是否真的渴望著保羅。她覺得這樣的情感是不光彩的。她的心裏擰成了一片,生怕自己是真的喜歡上了他。她給自己判了罪。之後又感覺到這種新的恥辱帶來的痛苦,心沉沉的,飽受著自己的折磨。她真的喜歡保羅嗎?他知道自己喜歡他嗎?她的心靈怎麽如此醜惡?她感到羞辱不堪,心亂如麻。
阿加莎已經打扮完了,就跑著下了樓。米蘭聽到她快活地跟小夥子打著招呼,心裏很清楚這樣說話時她那雙灰眼睛有多亮。要是換作自己她肯定覺得這麽說話太大膽了。她就那麽定定地站在那裏,內心已被綁在恥辱柱上,不斷地自責著不應該喜歡上保羅。她煩惱著,心裏苦悶無比,於是就跪下祈禱起來。
“啊,我的主啊,請別讓我愛上保羅。如果我不應該愛他的話,請你不要讓我愛上他吧。”
祈禱的時候她發現有些別扭。她抬起頭思索著。愛他怎麽是錯了呢?愛是上帝的禮物。可這剛才還讓她羞慚來著。這是因為他,是因為保羅的緣故。但是話說回來,這和他並無關係,這是她自己的事情,是她和上帝之間的事情。她將會為自己的愛獻身,但這是獻身給上帝才對,而不是獻給保羅或是她自己。過了幾分鍾她又把頭埋進枕頭裏,然後說道:
“可是我的主啊,如果讓我愛上他是你的意誌,那就讓我愛他吧,就像基督愛世人那樣,他為拯救所有人的靈魂死去了。就讓我轟轟烈烈地愛他吧,因為他是你的兒子。”
她跪在**待了一會兒,一動也不動,心中激動萬分,滿頭烏發貼在被子上。那被麵是方格的,有些格子是紅的,有些格子裏畫著淡紫色的小樹杈。祈禱對她來說至關重要。完成之後她被自己勇於獻身的精神所感動,又陷入了喜悅之中。上帝曾經犧牲過自己,從而拯救了芸芸眾生,給他們的靈魂施以最深的祝福,而現在她與這位獻過身的神之間有了更多的認同。
她下樓的時候看見保羅倚在扶手椅上。他拿來了自己的一小幅畫,正口沫橫飛地跟阿加莎說著。而阿加莎則對他的作品含譏帶諷。他們是這樣輕浮,米蘭不願多看,就走進客廳裏一個人待著。
直到吃茶點的時候她的心緒才平靜到可以和保羅說話了,不過態度極為冷淡,讓他以為自己在哪裏冒犯了她。
本來米蘭每周四晚上都約了保羅一起去貝斯伍德圖書館的。現在她決定不再繼續。整個春天她都按時來找保羅,結果他家裏人搞出來一係列小小的動靜,又或多或少地譏刺著她。她終於恍然有悟,明白了他們對自己的態度。於是她決定不再去找保羅了。有天晚上她向保羅攤牌,告訴他自己不會再在周四晚上去他家裏找他了。
“為什麽?”他很不耐煩地問道。
“不為什麽,就隻是覺得不要來了。”
“那隨你。”
“不過,”她支吾道,“要是你願意出來找我,我們還是可以一起去的。”
“到哪兒找你?”
“哪裏都可以——你決定好了。”
“我不會出來找你的。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麽不能再來找我了。既然你不願意再來家裏找我,那我也不要出來找你。”
周四晚上的見麵對她和他都同樣寶貴,然而就這樣無疾而終。他改為自己畫畫了。孟若太太對此滿意地吸了吸鼻子。
他不承認兩個人是戀人。他們是很親密,可這種親密卻抽象難言,一直被維係在精神的層麵,那來回飄**的思緒從來不曾在掙紮後讓他有清醒的認識。於是他就自以為是地覺得這純粹是柏拉圖式的友誼,從而剛愎地否認兩人之間有什麽超出友情的東西。他如此解釋兩人關係的時候米蘭總是不說話,要麽就是平靜地表示同意。他就是個傻瓜,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了。結果麵對別人指指點點或是含沙射影的時候兩個人就都心照不宣地無視了。
“我們不是戀人,我們隻是朋友。”他對她說道,“我們自己清楚就好,隨他們瞎說去吧。反正他們說什麽也無足輕重。”
有時兩個人在一起走,她會靦腆地挽著他。不過他對此總是不滿,這她也了解,因為每次這樣的時候他的內心就會矛盾重重。跟米蘭在一起,他的腦子總是動個不停,思想也會處於很抽象的層麵,所有自然而然迸發出的愛情之火最後都會化為思想的涓涓溪流。而她也樂見於此。要是他一時比較快活,或者用她的話來說,比較輕浮,她就在一邊等著,等到他的想法重新沉澱下來,等到他再和自己心意相通。於是他就開始和自己的靈魂開始交戰,眉毛蹙著,一心一意地要弄明白自己的想法到底是什麽。而就在他力圖理解自己的時候她的靈魂和他貼得最近,此時的他整個都屬於她。不過首先要讓他深沉起來才行。
而要是此時她挽上他的手臂,那就會讓他受刑一般的痛苦。他的意識都要分裂了。她觸碰到他的地方好像由於摩擦而變得火熱。他的內心天人交戰,對她的態度也變得冷酷起來。
一個仲夏的傍晚,米蘭到保羅家看他,一路走上來熱乎乎的。保羅正自己待在廚房,樓上可以聽見母親來回走動的聲音。
“來,你跟我過來看香豌豆去。”他對姑娘說道。
他們走進花園。鎮子和教堂後的天空一片橘紅,溫暖而奇異的光芒傾瀉在花園裏,每一片葉子都絢爛無比。保羅在一排明豔動人的香豌豆花前走過,不時動手摘下一些花朵,顏色不是米黃就是天藍。米蘭跟在他後麵,鼻中呼吸著芬芳的香味。對她而言,花兒有著無窮的魅力,她感到自己一定要和它們融為一體。有時她彎下腰來在一朵花前聞著。此時的她仿佛和那花兒是一對熱戀的情人般難舍難分。保羅不喜歡她這樣,因為如此的舉動和她一貫的含蓄不合,讓人感覺過於親熱。
他林林總總地采了一大束花,然後兩人回到了屋子裏。他豎起耳朵聽著母親在樓上輕微的動靜,過了一會兒才對她說道:
“來,讓我把花給你別上吧。”他把花別在她胸口上,兩三朵一起,時不時退後看看效果。“你瞧,”他把別針從嘴裏取出來說道,“女人在身上戴花的時候最好得有個鏡子照。”
米蘭笑了起來。在她而言,花別在裙子上就行,哪裏還用管那麽多,也不知道保羅為什麽突發奇想,要這麽鄭重其事地把花給她別上。保羅見她不領情,有點惱羞成怒。
“你沒見過女人戴花嗎,那些有品位的女人才會戴呢。”他說道。
米蘭又笑了,不過這回卻不是真的開心。因為他這麽說是把她當作普通女人來看了。要是旁的男人這樣講,她大抵不會在意。可是這樣的話出自他的口中卻讓她有點傷心。
花快要別完了,樓梯上卻傳來母親的腳步聲。他手忙腳亂地把最後一個別針穿好,然後站到一旁。
“別讓我媽知道啊。”他說道。
米蘭拿起自己的書,站在門口看落日。天色很美,可她心裏卻充滿了委屈。她不會再來找保羅了,她對自己說。
“晚上好,孟若太太。”她畢恭畢敬地說道,聽起來好像覺得自己無權待在這裏似的。
“啊,是米蘭啊。”孟若太太冷淡地答道。
盡管保羅家裏人不喜歡米蘭,可他卻一定要全家都認可他跟這姑娘的友情。孟若太太是個聰明人,因此麵上絕不會跟她撕破臉。
保羅都已經二十歲了,他們家才終於有錢到外麵去度一次假。自打孟若太太結婚以來就沒出門度過假,看望自己妹妹除外。現如今保羅總算攢夠了錢,所有人都要一起去。除了他們全家以外,還叫上了安妮的幾個朋友,保羅的一個朋友,也是威廉以前的同事,加上米蘭,大大小小一群人。
他們興致勃勃地寫信找住的地方。保羅和母親為到底住在哪裏爭論不休。他們要找個家具齊全的房子,一共住兩周。其實她覺得一周就夠了,不過他堅持要兩周。
最後,他們得到了梅博鎮傳來的答複,那兒有個小別墅符合他們的要求,租金是一周三十先令。大夥兒都樂壞了。保羅為母親滿心歡喜。她總算能正正經經地度個假了。晚上他跟她坐在一起憧憬著房子到底是個什麽樣。安妮來了,跟著她的還有萊昂那多、愛麗思和凱蒂。大家一片歡騰,對這次度假充滿了各種想象。保羅跟米蘭說了這事兒。她低頭思索著,看上去也挺開心的。不過孟若家裏可是歡天喜地吵吵得厲害。
他們準備坐周六早上七點的火車去那裏。保羅就對米蘭說最好前一晚睡在他家,因為路太遠了,一大早不方便。於是吃晚飯時她就到了他家裏。大家都興奮得夠嗆,因此對米蘭也就很親熱。不過她一來,家裏的氣氛就沒先前那麽放得開。保羅找到了一首簡·英潔羅的詩,其中提到了梅博鎮,所以他一定要念給米蘭聽一聽。對自己家裏人他就沒有那麽多柔情蜜意,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念詩給他們聽。不過此時大家都沒二話地聽著。米蘭坐在沙發上,整個人都被他迷住了。她好像總是為他著迷,隻要他在場,她兩眼之中就再沒有旁人。孟若太太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心裏充滿了妒忌。她也要來聽聽到底怎麽樣。甚至連安妮和他們的父親也來湊熱鬧。孟若歪仰著頭,好像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聽牧師布道。保羅垂著頭邊看邊讀。所有他在意的聽眾都已經到齊。而孟若太太和安妮暗地裏還在跟米蘭較著勁,要比一比誰能聽得出個所以然來,以此來得到他的嘉許。他的情緒很高漲。
“可是,”孟若太太插嘴道,“《恩德比新娘》講的是什麽呢?為什麽鍾聲要奏這首曲子?”
“應該是首老曲子。我感覺恩德比新娘應該是在洪水裏淹死的,所以來洪水的時候在鍾上敲出這首曲子,好提醒大家防水。”他答道。其實他對《恩德比新娘》一無所知,不過有這麽多女眷巴巴地聽著,他可不願意承認自己有這麽差勁。他們聽了心裏也都相信。連他自己也都信了剛剛編出來的說法。
“那麽這些人都知道這個曲子是什麽意思嘍?”母親問道。
“知道——應該很熟悉,就像蘇格蘭人聽《森林之花》一樣。一旦那首曲子反過來奏就是種警報。”
“怎麽奏呢?”安妮說道,“鍾敲起來不管正反不都是一個音嗎?”
“不是的,”他說道,“可以先敲低音的鍾,然後再敲高音的,像這樣,當——當——當——當——當——當——當——當!”
他按照音階模仿了一遍鍾聲。大家都覺得恍然大悟,他自己也很得意。他停了一會兒,然後就接下去繼續念詩。
“真好!”他念完以後孟若太太神情肅穆地說道,“不過我還是希望大家不要把詩都寫得這麽傷感。”
“我真搞不懂,這一個個地跳在水裏把自己淹死是為什麽。”孟若說道。
這煞風景的話讓大家一下子不知道說什麽好。過了一會兒,安妮站起來收拾桌子。
米蘭趕緊起身幫忙端那幾口鍋。
“我來一起洗吧。”她說道。
“那可怎麽行,”安妮叫起來,“你坐吧,也沒多少要洗的。”
米蘭沒有搶著洗,她沒法裝得那麽近乎,於是就坐下來跟保羅一起看那本書。
出行的這群人裏是保羅做主,他父親已經不中用了。小夥子一路上心裏都在煎熬,生怕托運的鐵皮箱給錯運到近杉鎮。到了梅博鎮以後要雇車,他感到羞於啟齒,結果還是嬌小卻勇敢的母親為他代勞。
“到這兒來!”她衝一個人喊道,“這兒!”
保羅和安妮對這麽大聲說話感到不好意思,躲在大家後麵笑得直發抖。
“雇你的車到溪園要多少錢?”孟若太太問道。
“兩先令。”
“這麽貴,那兒很遠嗎?”
“要走好一段路呢。”
“騙人的吧,我才不信呢。”她說道。
不過她還是爬到馬車裏去了。八個人都擠進了這架破舊的海濱觀光馬車裏。
“你們算算,”孟若太太道,“每人才隻要三便士,要是坐電車的話——”
馬車一路向前。每路過一棟小別墅孟若太太就會大呼小叫一番。
“是這兒嗎?哎呀,這應該是了!”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說話。結果車子沒有停。大夥兒都鬆了口氣。
“謝天謝地,那一棟也太蹩腳了。”孟若太太說道,“可真把我嚇夠嗆。”
車子繼續往前走啊走。終於他們在一幢房子前下了車。這個宅子孤零零地建在公路旁,旁邊就是海堤。進入房前的花園必須要過一座小橋,大家擠來擠去的很開心。房子挺偏僻的,不過他們卻都喜歡。房子的一側就是海邊的草地,在這裏放眼望去,田野上一格一格的很是美麗,白亮亮的是大麥,金燦燦的是燕麥,紅豔豔的是小麥,綠油油的是塊莖作物,綿延不斷,一直平鋪到天邊。
保羅管賬,他和母親一起核算了下。所有的費用,住的,吃的,還有其他各項加起來,攤到每個人頭上是每周十六先令。每天早起他都要跟萊昂那多去海裏泡一會兒,而孟若則是一早就出門四處溜達。
“喂,保羅啊,”母親在臥室裏衝他喊,“你先吃塊麵包夾黃油再出去。”“知道啦。”他答道。
他回來的時候看見母親已經在忙活著張羅早餐了。房東是個女的,年紀不大,丈夫眼睛看不見,平時還要做些洗衣服的活兒養家,因此孟若太太總會在廚房裏把碗洗掉,還給所有人鋪床。
“你還說要來正正經經度個假的。”保羅說道,“這可好,又幹上活兒了。”
“幹活兒!”她叫道,“這哪裏算得上是幹活兒!”
保羅很願意跟母親一起穿過田野到村裏和海邊去。她害怕走木板橋,他就取笑她,說她還不如個小娃娃。在這裏他基本上和她形影不離,好像自己就是她的男人一樣。
米蘭不太有機會跟保羅獨處,除非是別人都去聽黑人歌曲演唱了。在米蘭看來,這些黑人歌曲愚蠢無比,實在讓人受不了,所以他也就這麽認為了,而且還一遍遍自以為是地跟安妮講,聽這些歌兒是件多麽傻的事情。可其實他自己卻對這些歌了如指掌,走在路上還會擺足了架子唱個不停呢。要是他發現自己愛聽這些歌,隻會覺著自己愚蠢得可愛,到了安妮身上他卻是另一副麵孔:
“真是蠢得一塌糊塗,簡直一點兒有意義的東西都沒有。但凡腦子比螞蚱大點的人都不會傻傻地專門跑去坐在那兒聽這種東西。”而他對米蘭說起安妮他們的時候總是嗤之以鼻:“我看他們準是又去聽那些糟粕了。”
米蘭偶爾也會唱這些歌,不過那情景總是讓人覺得很怪異。她的下巴很直,下唇到下巴尖幾乎完全是條直線,這讓保羅想起波提切利畫中的某個麵帶悲戚的天使,即便她此時口中正在唱:
“情人巷裏跟我走,互訴衷腸樂悠悠。”
隻有在保羅作畫的時候,或者是其他人都去聽黑人歌曲演唱了,她才能獨自占有保羅。他滔滔不絕地跟她講自己是如何喜歡水平線的感覺,講林肯郡奇麗的天與地那無限延伸的平麵,這對他代表的不啻是永恒不朽的自然意誌,正如教堂裏諾曼式的圓拱,不斷重複出現,代表的就是人類精神頑強不屈的層層演進,一直保持向前,向未知的無限挺進。這和哥特式尖拱直來直去的線條截然不同,後者代表的是一步登天,觸摸到天堂後迷失在不勝自喜的神聖莊嚴之中。他告訴米蘭,自己就是諾曼式的,而她是哥特式的。他說得那麽複雜,又把兩個人說得涇渭分明,然而米蘭卻都還唯唯稱是。
有天晚上兩個人沿著開闊的沙灘一路往梅博鎮走。碎浪在岸邊吞吐,白沫噝噝作響。天氣很暖和。一望無際的沙灘上隻有他們兩個人的身影,除了海浪的聲音一片萬籟俱寂。保羅喜歡欣賞這海濤拍岸的景象,喜歡體驗夾在刷刷的浪聲和沙灘的靜寂之間的感覺。米蘭跟著他。一切都妙不可言。他們往回走的時候天色已經很黑了。回家的路上要穿過一個沙丘間的豁口,然後順著兩條海堤間凸起的一條長滿青草的小路一直走。田野裏黑黑的,什麽聲音也沒有。沙丘後傳來嘩嘩的水聲。保羅和米蘭向前走著,兩個人沒有說話。突然間他嚇了一跳,全身的血液都好像著了火似的,直喘不過氣來。一輪巨大的橘色圓月從沙丘頂上露出頭來,瞪視著他們。他站住了,一動不動地看著月亮。
“啊!”米蘭看見月亮之後大聲叫道。
他定定地站在那裏,注視著偌大的紅通通的月亮,那蒼茫的地平線上唯一的巨物,心怦怦地跳得厲害,臂膀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收緊了。
“你怎麽了?”米蘭停下來等他,口中低聲問道。
他轉過頭來望著她。她就站在他身旁,可仿佛總是藏在暗處,讓人影影綽綽地看不分明。她的臉遮在帽子的黑影中,在看不見的地方審視著他。可是她同時還在思索著,心裏有些惴惴不安。她總是那麽虔誠,那麽容易感動。現在就是她最好的狀態。他感到自己無從抵禦。胸中的血液急促地湧動著,仿佛要燃燒起來一般。可是他卻沒有向她走近。他全身上下都往外冒著火花,然而她卻無動於衷。她是在期盼著某種神聖的狀態駕臨到他身上。她一心等待著,對他燃起的**懵懵懂懂,隻是有些困惑地凝視著他。
“你怎麽啦?”她又低聲問道。
“月亮。”他皺著眉頭答道。
“嗯,”她同意道,“是很美啊!”她對他的情緒有點好奇,卻不知道危機業已過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這是很自然的,他太年輕了,他們之間的親密關係又是如此抽象。他不懂,自己心裏其實是想把她緊緊摟在胸前,這樣才能揉化他心中的苦痛。他有點不敢看她。也許自己在心裏正渴望著她,如同男人渴望女人那般,這個事實讓他無法正視,隻能壓抑起來,化作一陣羞恥。她在心中冒出如此念頭的時候驚懼不堪地蜷成一團,飽受精神的折磨,而他則是躲到自己心靈的深處。他們崇尚相互間的“純潔”,為此束手束腳,甚至都無法開始自己的初吻,好像肉體的渴慕帶來的衝擊讓她無法承受,連熱戀中的親吻都經受不起似的,而他敏感猶疑,戰戰兢兢地避之不及,根本無法施予那心底渴求的愛吻。
他們沿著黑乎乎泥濕的草地繼續往前走。他一直望著月亮,一聲不吭。她跟在他身邊,腳步沉重。他恨她,因為他鄙視自己,而這好像是因為她的緣故。他向前方望去,黑暗中有一點光亮,那是他們住所的窗戶透出的燈光。
想到母親和那些快活的人,他心中一振。
“看看你們,其他人早就回了!”他們進屋的時候母親埋怨道。
“大驚小怪什麽!”他暴躁地吼道,“去散散步還不行嗎?我連這個自由都沒有嗎?”
“我是覺得你們應該早點回來,這樣才好跟大夥兒一起吃晚飯。”孟若太太說道。
“我自己有數,”他頂嘴道,“現在又不晚,我喜歡幹什麽就幹什麽啥。”
“隨你好了,”母親挖苦道,“你就幹自己喜歡幹的事兒去吧。”整個晚上她都再沒理過他。而他也不聞不問,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隻是坐在那兒看書。米蘭也在靜靜地讀書,並極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孟若太太對她恨之入骨,就是因為她,自己的兒子才變成了這樣。她眼看著兒子越來越剛愎自用、鬱鬱寡歡,覺得這都是米蘭的錯。安妮和她那些朋友也都這樣想。米蘭在這裏除了保羅再沒有一個朋友。可是她倒並未因此備受打擊,因為她覺得他之外的人都微不足道,再多的意見也隻是讓她感到鄙薄。
而保羅心裏也恨著她,因為不知怎的,她的存在讓他無法再保持以往的自在從容。他痛苦不堪,感到一種深深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