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Seven 初戀

前一年秋天保羅去了威利農場很多次。雷沃思家的兩個幼子和他已經成了朋友。長子埃德加起初還不願意屈尊和他結交。而米蘭也離他遠遠的。她害怕走得近了他就會鄙夷她,就像她自己的兄弟對她那樣。女孩子的心裏充滿了浪漫。在她眼裏到處都是沃爾特·司各特筆下的女主人公,她們的愛人都是頂盔戴羽的英雄。而在自己的想象之中,她也是某位公主殿下,現在淪落在農場充當養豬姑娘。難得眼前的這個男孩有點司各特筆下男主人公的意思,他會畫畫,會說法語,懂得代數,每天還要乘火車去諾丁漢。她生怕他看不透自己的身份,而真的錯把自己當成不折不扣的養豬姑娘,因此也就擺出一副高冷的模樣,拒他於千裏之外。

她最大的知己就是自己的母親。兩個人都長著一雙褐色的眼睛,也都對玄學的東西心馳神往。她們這樣的女人在心裏把宗教當珍寶一樣來對待,一呼一吸之間都透著虔誠。在她們眼裏整個生活都像迷霧一般朦朧多彩。因此對米蘭來說,在璀璨的落日燒紅西天之際,她會突然在那裏看見耶穌和上帝合二為一的影像。她對著這影像衷心膜拜,激動得渾身發起抖來。抑或是外麵在下雪,她會想象伊迪絲、露西、羅威娜、布裏恩·德·布瓦·吉貝爾、羅布·羅伊和蓋伊·曼納令這些司各特書中的人物正在屋外輕輕走動,蹭得朝陽映照下的葉子沙沙作響,又或者他們正靜靜地孤坐在她的臥室裏。這些對她才是真正的生活。其他的時候她就安靜地做著那些乏味的家務活。其實她本來也可以安之若素,可是紅色的木地板剛剛才擦幹淨,就又被兄弟們在農場裏踩來踩去的髒腳給弄得一塌糊塗,這實在讓她氣憤不已。她狂熱地愛著四歲的小弟弟,隻想用自己的愛把他整個包住,裹得他透不過氣來。去教堂的時候她畢恭畢敬,頭垂得低低的。不過唱詩班裏的其他女孩是如此庸俗,還有副牧師的聲音是如此寡淡,她痛苦得都要打起顫來。時不時地她要和兄弟們吵上一架,在她看來他們就是一群粗俗的鄉巴佬。而父親的形象在她眼裏也未見得有多高大,因為他心裏沒有什麽玄之又玄的神秘偶像,成天想的也僅僅是得過且過,餓了能有口飯吃而已。

她對自己現下養豬姑娘的身份極其不滿意,一心向往能被人賞識。她也想學習,因為她思忖著要是自己能讀懂那些法語書,比如像保羅聲稱他可以做到的那樣,會讀《高龍巴》《在自己房間裏的旅行》什麽的,那世人就會對她刮目相看,會多給她一些敬重。從財富和出身來講她都沒可能成為公主,所以她就瘋狂地希望能多一些學問,這樣才可以抬起頭來做人。因為她和其他人不一樣,她不願意自甘墮落,跟他們同流合汙。也隻有增加學養,才可以顯示出自己高人一等之處。

這是個外表害羞、內心狂野、時時會因為敏感而激動得戰栗的小姑娘,坐擁美貌而渾不自知,心靈擅於編織浪漫的狂想卻也不自足,隻是一心一念要從外界把握那些能增強自尊的資本,因為她覺得自己應該和周圍的庸人不同。保羅在她心目中是個鶴立雞群的人物。總體上來說她對男性嗤之以鼻。可他卻是個異類,敏銳、柔和、優雅,有時可以很溫柔,有時也會傷春悲秋,他那麽聰明,知道的又多,家裏又出了喪事,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人嗎。男孩本來的學識隻有那麽可憐的一點,然而此等情境之下卻被她驚為天人。可即便這樣她還是不遺餘力地在心裏嘲笑他,因為他居然沒能慧眼識珠,看出她原來是個公主,還隻是把自己當成那個養豬姑娘。而且他都沒怎麽正眼看過她。

後來他病得那麽厲害,她覺得他肯定會很虛弱。這樣的話她就比他強壯了,這樣的話她就可以名正言順地愛他了。要是她能在他最虛弱的時候作為情人體貼入微地照顧他,要是他肯與她相依為命,要是她可以把他抱在懷裏,那她將會怎樣一心一意地愛他啊!

天剛蒙蒙亮,李花悄悄地綻了出來。保羅搭著笨重的送奶車往威利農場駛去。雷沃思先生親熱地跟他大聲打了個招呼,然後就吆喝著馬兒慢慢往山上爬去。早春的清晨,群山萌動,空氣清新,白雲在身邊飄過,漸漸地都擠到山背後去了。幽冥湖幽幽地平臥於山腳,在枯黃的草地和荊棘樹的映襯下愈發藍得瘮人。

整段路有四英裏半長。樹籬上銅綠般豔亮的小小花苞正慢慢張開花瓣,團成花環,畫眉跟他們打著招呼,黑鳥則是在尖叫和怒斥了。這真是個鮮活奇妙的世界。

米蘭從廚房的窗子裏向外張望。外麵的大院裏空****的,後麵就是橡樹林。她瞧見馬匹踱著步通過白色的大門進入到農莊裏來。接著一個身著厚重大衣的小夥子爬下車,抬手接過英俊的紅臉農場主遞過來的馬鞭和圍毯。

米蘭走到門口來。她將近十六歲,出落得很漂亮。她膚色紅潤,神情肅穆,可這時眼睛卻突然睜得大大的,好像遇到了很開心的事一樣。

“我說,”保羅靦腆地走到一旁開口道,“你家的水仙都快要開花了,是不是太早了啊?可是看上去好像有點冷冰冰的。”

“哪裏冷冰冰了!”米蘭說道,聲音輕柔悅耳。

“它們花骨朵上那點綠——”他有點害羞得說不下去了。

“我來拿圍毯。”米蘭這時卻客氣得厲害。

“我自己能拿。”他答道,感覺被瞧不起了,不過他還是讓了步。

接著雷沃思太太跑了出來。

“你肯定又累又冷吧。”她說道,“把大衣脫下來給我。嘿,可真沉,走遠路可不能穿它啊。”

她幫他解下大衣,扛在身上,幾乎要給死沉的大衣壓得透不過氣來。他對如此的關懷感到有點不太適應。

“哈哈,孩子他媽,”農場主笑道,他正提著兩隻大牛奶桶晃悠悠地從廚房中穿過,“這麽重的東西你拿得動嗎?”

她拍鬆了沙發墊,讓男孩坐下。

廚房很小,形狀也很不規則。這地方原本是個工人住的小房子,家具都已經老舊不堪了。不過保羅卻很喜歡。他喜歡麻袋做的爐前毯,喜歡樓梯下那個有意思的小角落,還有角落深處那扇小小的窗子,隻要低低頭,就能透過窗子看見後院裏的李樹和更遠處那些可愛的小圓山丘。

“你還是躺一躺吧。”雷沃思太太說道。

“噢,不用了,我不累。”他說道,“出來走走還真是好,你說是不是?我看見有株黑刺李已經開花了,還有好多燕子草也開花了呢。今天日頭足,可真不錯。”

“那我給你拿點什麽吃的或者喝的吧?”

“不用了,謝謝啦。”

“你媽媽現在怎麽樣?”

“我覺得她應該是累壞了。她要忙的事情太多。過幾天她可能要跟我去趟斯凱格內斯,之後她就可以歇一下了。我好希望她能喘口氣。”

“確實如此。”雷沃思太太說道,“她自己沒病倒就已經夠不可思議的了。”

米蘭四下走來走去準備午餐。保羅把周圍的一切都看在眼裏。他的臉依舊蒼白瘦削,可他的眼睛卻一如既往的明亮敏銳、生機勃勃。小姑娘時而端著隻巨大的燉鍋放到烤爐那裏,時而探頭向平底鍋裏瞧瞧。他注視著她的身影,感到她一舉一動都與眾不同,忙碌中透著些喜不自勝,似乎一直沉浸在自己的狂想之中。這兒的氣氛有別於他自己家裏。他覺得自家的一切都是那麽平淡無奇。雷沃思先生突然在外麵大喊一聲,原來是馬兒要把頭伸進院子裏去啃玫瑰,他正叫它出來。女孩子吃了一驚,睜大了烏溜溜的眼睛四下張望,好像有什麽東西突然闖入了她原本平靜的世界一般。在這個地方,家裏家外都是靜悄悄的。米蘭正神遊物外,仿佛是個失去自由的少女,身陷囹圄之中,精神卻在遠方的魔幻大地上徜徉。而身上那舊得褪色的藍外套和磨破了的靴子在她看來也無異於傳說中科菲多亞王心儀的丐女身上那套破爛而浪漫的衣裝。

她突然意識到他那雙敏銳的藍眼睛正落在自己身上,把她的一切都看在眼裏。那雙破靴子和磨糙的舊外套登時讓她心裏刺痛不已,她恨他那明察秋毫的犀利眼神,甚至連自己的長筒襪沒有拉上去他都肯定一清二楚。她麵紅耳赤地躲進了洗碗間,之後再幹活兒的時候手都微微發起了抖,差不多什麽東西到她手裏都拿不穩了。每次心裏深藏的夢受到了驚擾,她整個人都會惶恐地戰栗起來。她恨他,恨他讓自己無所遁形。

雷沃思太太坐著跟男孩聊了好一會兒天。其實她還有不少活兒等著要幹呢。她太客氣了,不肯就此把他一個人丟在那兒。過了一會兒,她抱了聲歉,起身出去了。又過了些時候,她去往鐵皮平底鍋裏看了看。

“哎呀,老天,米蘭哪,”她叫道,“土豆都燒幹了你也沒瞧見?”

米蘭驚得好像被馬蜂蜇到了一般。

“真的嗎,媽媽?”她喊道。

“本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米蘭。”她母親說道,“可這是托付給你的事情啊。”她盯著平底鍋看。

女孩目瞪口呆,仿佛挨了當頭一棒似的,深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可是,”她答道,整個人深陷在愧疚之中無法自拔,“我記得五分鍾之前才剛剛看過的呀。”

“這也正常,”母親說道,“土豆很容易就燒糊的。”

“看上去也沒有多糊啊,”保羅說道,“應該無所謂的,是吧?”

雷沃思太太用她那雙褐色的大眼睛看著男孩,眼神裏含著痛心。

“要不是那幾個小子的話確實是無所謂的,”她對他說道,“隻有米蘭最清楚,土豆糊了他們可要大驚小怪地鬧騰一番了。”

“那樣的話,”保羅心道,“你不讓他們鬧起來不就得了嗎?”

不多會兒埃德加回來了。他下身打著綁腿,靴子上沾滿了泥巴。他個子矮矮的,人也很刻板,看上去不太像個農民。他瞥了一眼保羅,冷淡地衝他點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接著問道:

“飯好了嗎?”

“就快了,埃德加。”母親抱歉地說道。

“我就等著開飯了。”小夥子說道,順手拿起報紙來看。很快剩下的一家子人都到齊了。飯菜擺上了桌子。大夥兒狼吞虎咽起來。母親對兒子們事事遷就,態度過於溫和,動不動就道歉,這讓他們變本加厲地蠻橫起來。埃德加嚐了口土豆,像兔子那樣很快地咂咂嘴,然後就氣呼呼地衝自己的母親說道:

“土豆糊了啊,媽媽。”

“是糊了,埃德加。我一下子沒顧上看,要是不願意吃的話就吃麵包吧。”

埃德加生氣地看向米蘭。

“米蘭是幹什麽吃的,她就不能去看著點兒嗎?”

米蘭抬起頭來。她張開嘴,深色的眸子裏閃動著怒火,可是又縮了回去,最終什麽都沒有說。她垂下一頭褐發的腦袋,把氣憤和羞愧都咽進肚裏。

“我擔保她已經盡力了。”母親說道。

“她那豬腦子連煮煮土豆這種簡單的事兒都做不好,真不知道一天到晚待在家裏幹嗎?”

“這樣才好把食品間裏的東西都幹掉嘛。”莫裏斯說道。

“他們還老是記得米蘭偷吃土豆餅的事兒啊,哈哈。”父親笑道。

她感到羞憤難當。母親隻是靜靜地坐著一言不發,心裏默默地難過,仿佛是聖人走錯了地方,不得已要和蠻夷同坐一桌似的。

保羅見狀大惑不解。隻不過是燒糊了幾個土豆罷了,為什麽大家要為此劍拔弩張的,這讓他有些驚詫。在這個家裏,做母親的把所有事情都抬到宗教的高度,哪怕是瑣碎的家務也被當成是上帝信托的任務。幾個兒子對此咬牙切齒,他們覺得在這樣的情形下自己根本無所憑依,一身的力氣都使不出來,隻好在母親說教的時候粗橫地作答,同時還要擺出一副高傲不屑的姿態來。

保羅此時正在走出童年,慢慢成人。在這個地方,什麽事情都被賦予了宗教的意味,這讓他感到有些奇妙,有些入迷。這樣的氣氛讓他有種說不出來的奇怪。他自己的母親非常理性,而這裏卻有些不同,這讓他有時很喜歡,有時卻又很討厭。

米蘭和幾個兄弟還是大吵了一架。下午晚些時候,等男孩子又都出去了,她母親說道:

“午飯的時候你那樣真讓我失望,米蘭。”

女孩垂下了頭。

“是他們太粗鄙!”她突然抬起頭喊道,眼裏迸著怒火。

“可你不是答應過我不跟他們計較了嗎?”母親說道,“而且我還信你了。你們吵架的樣子真是讓我看不下去。”

“但是他們太可恨了!”米蘭喊道,“而且——而且還很卑鄙。”

“說是這麽說,親愛的。可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埃德加說你的時候不要還嘴。你就不能讓他隨便說說嗎?”

“可是我為什麽要讓他隨心所欲地亂說?”

“難道你就這麽軟弱嗎?忍著讓他說兩句都不成?就算是為了我都不行嗎?你就這麽沒信心,一定要在嘴上跟他們爭出個高低?”

雷沃思太太認為“別人打你右臉,你就把左臉也轉過來由他打”,她在生活中堅定不移地抱持著這個信條。不過無論她怎麽灌輸,幾個兒子始終無動於衷。對女孩她就比較成功了。米蘭是她最中意的孩子。她的兄弟最恨別人把臉轉過來由他們打,可米蘭時不時就會臭屁地在他們麵前擺出這副姿態來。那時他們隻能啐一口走人,同時心裏暗恨。而她就這樣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裏,在謙卑中體味清高。

雷沃思一家似乎老是吵吵鬧鬧,就沒有消停的時候。母親一向喋喋不休地要兒子更有內涵,能逆來順受,用謙卑來體現尊嚴。盡管他們對此深惡痛絕,然而卻也潛移默化地受到了影響。他們無法和外人建立普通的情感和平淡的友誼,而總是要不倦不休地尋求更深層的東西。常人在他們看來過於淺薄、瑣碎、不值一提。因此最簡單的社交都讓他們痛苦不堪,一方麵是不知所措之下便著意表現得很粗蠻,另外在焦灼中卻又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孤傲模樣。他們在心底裏渴望著能有知己,然而這樣的情誼總是可望而不可即。因為他們拙於言辭,一不小心就會表現出對他人的鄙夷,因此擋住了任何關係走向深入的可能。他們也希望能和別人真的親近,可是卻連正常的接近都無法做到,因為他們不屑於邁出建立關係最初的幾步,認為人和人之間打交道時那些繁文縟節通屬無用。

保羅為雷沃思太太深深地著迷。有她在身邊的時候一切都是那麽地神聖,所有事都被賦予了強烈的意義。他那正在走向成熟的心靈在備受創痛之下急急地向她靠攏,仿佛是在尋求滋養一般。他們在一起似乎就能從共同的經曆中體會出事實的真意。

米蘭和母親形影不離。母女倆在午後的陽光下和他一起去田野上漫步。他們四處找著鳥窩,結果在果園邊的樹籬上發現了一隻雌鷦鷯的窩。

“你一定要過來看看。”雷沃思太太說道。

他俯下身子,手指小心地避過荊棘,探進了圓圓的窩口。

“感覺就好像摸進了鳥兒活生生的身體裏去一樣,”他說道,“窩裏可真暖和。據說鳥兒是用胸口壓來壓去才把窩做成圓圓的像個杯子這樣的。可是我不太明白,它是怎麽把窩頂也弄成了圓的呢?”

在這兩個女人的眼中,鳥窩似乎就此有了生命。之後米蘭每天都會過來看一看這個鳥窩,感覺它好像和自己很親近。後來又有一次,保羅和她一起沿著樹籬走。他留意到了溝邊濺落的一攤攤金色的圓齒狀花瓣,那是盛開的燕子草。

“我可喜歡燕子草了,”他說道,“花瓣本來是卷著的,陽光一曬就會平展起來,好像是在太陽底下把自己熨平了似的。”

自此以後,燕子草就仿佛有了魔力一般老是吸引著她。按理她自己就很喜歡想象,喜歡給周圍的東西披上人的色彩,可他卻受她激發,先一步給接觸的事物帶來擬人的想象,之後這些事物就好像為她活過來了一般。她似乎需要自己的想象或精神先被這些東西燃起來,之後才能跟它們產生共鳴。她對宗教的信仰是如此強烈,平凡的生活對她已經完全斷絕了可能,所以她的世界要麽是沒有罪惡也沒有知識的修道院或是天堂,要麽就是個醜惡、殘酷的地方。

對自然的領會讓他倆心意相通,由此萌生了一種微妙而親密的氣氛,就這樣,愛情在他們之間滋生了。

就他自己而言,真正了解她是在很久以後了。生病後他不得不在家窩了整整十個月。之後他跟母親一起去斯凱格內斯待了些時候,在那裏度過了一段開心的日子。不過,就算是在那個濱海城市,他還是給雷沃思太太寫了好幾封長信,告訴她大海和海岸邊的景色。他給平坦的林肯海灘畫了幾幅心愛的素描,回來的時候迫不及待地要給他們看。雷沃思一家對這些畫產生的興趣甚至比他自己的母親還要多一些。因為孟若太太關心的並非是兒子的藝術,而是他這個人本身和他的成就。而雷沃思太太和她的兒女們卻幾乎成了他的信徒。來自他們的欣賞讓他在創作時愈發興致勃勃、熱情似火。相形之下母親施加的影響則是讓他默默地堅定自己的信念,並能為之孜孜不倦、鍥而不舍、持之以恒。

很快他就成了雷沃思兄弟的好朋友。其實他們隻是表麵粗魯罷了,隻要碰上了可以信任的人,他們就一個個地變得溫和又可愛了,盡管這溫和與可愛還是與眾不同。

“你要跟我一塊兒去田裏嗎?”埃德加有些遲疑地問道。

保羅歡天喜地地去了,在那兒幫朋友鋤地、挑揀甘藍,整個下午都忙忙碌碌的。他還經常跟三兄弟跑到穀倉裏,躺在那裏碼著的幹草堆上,跟他們講諾丁漢和喬丹工廠的事。而作為交換,他們就教他擠奶,由著他找些輕活幹,像切切幹草,搗搗甘藍什麽的,幹多幹少他自己隨意。仲夏的時候他跟他們一起割草,直到幹草全部收割完為止,就這樣他喜歡上了這些人。雷沃思一家與外麵的世界是如此地隔絕,簡直就像法語裏說的“先民最後的遺族”。盡管雷沃思兄弟身體強健,可是他們過於敏感,對外界總是遲疑不定,因此異常孤獨。可一旦贏得了他們的認可,這幾個小夥子又可以成為如此親密、體貼的好朋友。保羅發自內心地喜歡他們,而他們也同樣喜歡他。

米蘭的加入是後來的事了。不過在她給保羅的生活留下任何印記以前,他卻早已成為了她心靈中的常客。一個沉悶的下午,成年男人都去地裏幹活了,其他人還在學校裏,隻有米蘭和母親在家。女孩子猶豫了大半晌,終於對他說道:

“你見過秋千了嗎?”

“沒有。”他答道,“在哪裏呢?”

“在牛棚裏。”她回答說。

每次她準備給他東西,或是有東西讓他看,之前準會遲疑一番。男人的價值觀跟女人實在是天差地遠,她所珍愛的東西,那些她以為寶貴無比的東西,卻時常遭到兄弟的嗤笑和不屑。

“那我們就去吧。”他答道,身子一躍而起。

農場裏有兩個牛棚,穀倉兩側一邊一個。矮一點黑一點的那個牛棚裏有四頭奶牛。進去以後隻見頭頂上黑乎乎的有根粗大的繩子從房梁上懸下來,另一頭拉緊了栓在牆上的一根樁子上。男孩和女孩走向繩子,食槽裏的幾隻母雞驚得飛起來衝他們直叫。

“繩子倒是挺像那麽回事的!”他讚歎道,然後就坐了上去,急不可耐地想試一試感覺。不過他馬上就站了起來。

“來,還是你先玩吧。”他對女孩說道。

“瞧,”她邊答邊進了穀倉,“我們**的時候會在上麵先鋪幾個袋子。”她為他把秋千鋪好,弄得舒舒服服的,這讓她樂在其中。他把繩子抓在手裏。

“那就先上來吧。”他對她說道。

“不要,我不要先來。”她答道。

她站到一旁,臉上一如平時的安靜和淡然。

“為啥不要?”

“你先來好了。”她誠懇地說道。

雖然這是對男人的謙讓和寵溺,她卻由衷地感到快活,這在她這一輩子可算是第一遭。保羅看了她一眼。

“那好,”他說著坐了下來,“看好了!”

他**了起來,一會兒就在空中來回飛了,遠的時候差不多要飛出牛棚的門去。門的上半截敞開著,可以看見天空中正飄著雨絲,外麵的院子髒亂不堪,幾頭牛悶悶不樂地站在黑黢黢的車棚邊上,還能瞥見遠處灰綠色的樹林組成的後牆。她就戴著頂深紅色的蘇格蘭圓扁帽站在下麵看著他**。他向下望了望她,她看見他那雙藍眼睛裏閃著快樂的光芒。

“這麽**可真開心。”他說道。

“嗯。”

他在空中**來**去,全身上下輕盈飄然,就像一隻鳥兒在快樂地來回飛撲似的。他在上麵朝下張望,看見那深紅的帽子掛在她深色的卷發上,看見她美麗而溫和的臉蛋正微微地仰起來看他,眼裏還帶著平時那種思索的神情。牛棚裏黑乎乎的,而且還很冷。突然間有隻燕子從高高的房頂上飛下,倏地衝出門去。

“真不知道還有隻鳥在看著呢。”他叫道。

他完全放鬆下來。她感到他的身子在空中前俯後仰,好像背後有什麽力量在撐著似的。

“現在我要死了。”他夢囈般說道,聲音超然物外,一如那漸漸停下來的秋千。她瞧著他入迷了。突然,他踩在地上,從秋千上跳了下來。

“我**了好一會兒了,”他說道,“不過這秋千可真不錯,**得我神魂顛倒。”

米蘭沒想到他**秋千也這麽認真,而且還大加稱讚,不由得感到很開心。

“別停下,接著**吧。”她說道。

“為什麽?你不想**嗎?”他驚訝地問道。

“嗯,不是特別想。那我就**一下下吧。”

他把繩子上的口袋整理好,讓她坐了下來。

“真的很好玩兒,”他說著把她推了起來,“記著腳後跟要抬起來,不然的話就會撞到食槽的。”

她能感到他每次抓住自己的時機都很準,恰恰好就在秋千**到最高點的時候,而且每次推她的時候用的力氣也恰到好處。其實她心裏很害怕,一陣陣心悸的熱流穿過她的全身,讓她頭皮發麻。現在她的一切都由他來控製了。她的心懸著,可是每一次他的手都會按時出現,有力而堅定地推動著她。她緊緊地抓住繩子,感覺快要昏過去似的。

“哈,”她心虛地笑了,“可不要再高了!”

“可現在一點也不高啊。”他反駁道。

“那也不要再高了。”

他聽出來她是真的害怕了,於是就住了手。她等著他再次來推她,一顆心煎熬在惶恐之中,但是他的手沒有再碰到她。她鬆了一口氣。

“你真的不要再高一點了?”他問道,“那我就給你**這麽高好了。”

“不用了,我自己**吧。”她答道。

他走到一邊看著她**。

“唉,你根本就沒有**起來嘛。”他說道。

她慚愧地笑了笑,不一會兒就下了秋千。

“據說**秋千沒事兒的話就不會暈船。”他說道,又坐到了秋千上,“這樣說來我是絕對不會暈船的了。”

他又開始**了起來。他身上有些東西讓她著迷。此時此刻他已經跟秋千融為一體了,好像全身上下無處不隨秋千在空中飛揚。她自己就沒辦法放得這麽開,她那些兄弟也沒有一個能做到這樣的。她心裏好像有什麽東西化開了,就仿佛他在空中飛**的時候變成了一團火焰,點燃了她的內心,讓她感到暖洋洋的很舒服。

漸漸地,保羅跟雷沃思一家的三個人走得很近,一個是母親,一個是埃德加,另一個就是米蘭。他願意靠近做母親的,尋求她和自己心意相通的那種感覺,還有她那種感染力,這可以讓他解放自己。埃德加是他親密無間的好朋友。對米蘭他或多或少有點屈尊就卑的意味,因為她總是那麽低聲下氣。

可慢慢地這女孩子也敢於找他來玩了。要是他帶了自己的素描本,她就會過去仔仔細細地看,眼神總是在他最近畫的那幅素描上停留最久。她那深色的眼眸會突然間閃閃發亮,好像黑暗中**漾著金光的溪水一般,接著她就會問道:

“為什麽我這麽喜歡這幅畫呢?”

她的讚歎是如此無所保留的親昵,讓他心裏不由得有些畏縮。

“你自己覺得是為什麽呢?”他問道。

“我也說不清楚,隻是覺得特別真切。”

“這是因為——因為這裏幾乎沒有陰影,亮度更高一點,似乎是我把葉片和所有其他地方那種亮閃閃的原生質都畫了出來,而忽略了它們僵硬的外形。我覺得外形是死的,隻有這種晶亮是真正活生生的。形狀不過是死去的軀殼而已,光亮才是發自內在的真實。”

她咬著自己的小指頭,細細地思索著他的話,仿佛有生命注入心中一般,那些原本沒有任何意義的詞語變得生動起來。她從他那抽象矛盾的話中體味出一絲真味。這些進而成為一種媒介,讓她能夠更清楚地認識自己喜愛的東西。

另有一天,日落時分,她在一旁坐著,他正在畫一些鬆樹。西邊的天際一片赤紅,映照在鬆樹上十分美麗。他隻是靜靜地畫著。

“看那兒!”他突然說道,“我就喜歡那個。你仔細看那裏,然後告訴我,這到底是鬆樹的樹幹呢,還是燒紅的巨炭?你看那像不像黑暗裏豎起來的火堆?這是上帝為我們把樹林給點燃了,這燒不盡的熊熊大火。”

米蘭看著他指的地方,心裏感到有些害怕。可是這些鬆樹的樹幹在她眼裏確實奇妙,而且清晰無比。他收好自己的畫箱,站了起來。突然他定定地望向她。

“你看上去為什麽總是那麽淒涼?”他問她。

“淒涼!”她驚訝地說道,一邊瞪大了美麗的褐色眼睛看著他,一副受驚的樣子。

“是的。”他答道,“你看上去總是很淒涼。”

“沒有,我一點兒也不淒涼啊!”她喊道。

“可就算你高興的時候,也仿佛隻是淒涼中迸出來的一點火星罷了。”他還是這麽說,“你從來都不快活,甚至連正常的無悲無喜都算不上。”

“是嗎?”她思索著,“那這是為什麽呢?”

“因為你就是不開心啊。因為你內心深處和別人不一樣,就像那鬆樹,平時靜靜的,然後會忽地燃燒起來。不過你可不是一株普通的鬆樹,不是那種葉子嘩啦啦亂響,高高興興的——”

他話頭打了結說不下去了,不過她卻沉思起來。他有種新奇的激動的感覺,好像感知到了新東西一般。她離他太近了,這對他是種奇異的刺激。

可其他有些時候他卻討厭她。她最小的弟弟隻有五歲,是個孱弱的小家夥,清秀文弱的臉蛋上長著一對大大的褐色眼睛,很像雷諾茲的畫作《天使唱詩班》中的小天使,又讓人想到傳說中尖耳大眼的小精靈。米蘭時常會跪到地上,把他拉到身邊。

“噢,我的休伯特!”她會哼起來,聲音低沉,充滿了愛意。“噢,我的休伯特!”

然後她會把他橫抱在懷裏,愛憐地輕輕搖來搖去。她的頭微微抬起,眼睛半合著,聲音裏洋溢著對他的疼愛。

“不要!”小孩子會不舒服地叫起來,“放我下來,米蘭。”

“是啊,你愛我的,不是嗎?”從她嗓子深處發出這樣的低語,仿佛已經恍惚了一般,手臂還在不停地晃著,好像正陶醉在愛的狂喜之中。

“放我下來!”小孩子又叫道,兩道濃眉擰成一個結。

“你愛我的,不是嗎?”她喃喃道。

“你這樣愛他有點過分了!”保羅叫道。他目睹她如此病態的情緒心裏很不舒服。“你就不能對他正常一點嗎?”

她放開弟弟,起身走了,什麽話也沒說。她人緊張得要命,所以有什麽情緒都無法維持在正常的層麵上。這有時會觸怒保羅,讓他火冒三丈。在這種小事情上發生的接觸使保羅了解到她更真實的一麵,他震驚之餘又感到害怕。相比之下他更適應自己母親的那種含蓄。遇到這樣的情形讓他不由得打心眼兒裏感謝上天,因為自己母親的心智是如此理性、健全。

米蘭所有的生命力都體現在眼睛上。她的眸子如同黑暗的教堂一般深幽,然而又隨時可以燃起熊熊大火。她臉上總是一副沉思的表情,很少有什麽改變。耶穌受難之際,有幾個神情肅穆的女人陪著聖母瑪利亞一路跟隨。她這樣子就像其中的某一位似的。她的身體並不靈巧,也缺乏活力,走起路來有點搖晃,步子總是很重,頭也總是向前低著,一邊走一邊想心事。她倒沒有笨手笨腳,不過動作看起來總是不對勁。擦餐具的時候她時常會傻愣愣地站在那裏,滿臉的沮喪,因為不知不覺手裏的茶杯或酒杯又裂成了兩半。然而這並非是因為她粗心大意,抑或是散漫不經,卻更像是出於內心的顧忌,又不敢相信自己,因此做什麽事情都會用力過度。她緊張得身體僵硬,牢牢地抓住手邊的東西,結果過猶不及,用力太大反而壞了事。

她走路時大抵都很緊張,身子晃來晃去的,腦袋往前伸,這種體態難得有什麽變化。有時她眼裏會突然亮起一種不加掩飾的狂喜,讓他看了害怕。可是她天性比較膽小。如果是要爬過籬笆圍著的階梯,她就會怕得慌了神,緊緊抓住他的手掌不放。要哄她從根本不高的地方跳下來也幾乎是不可能。她會瞪大雙眼,露出一副膽戰心驚、楚楚可憐的樣子。

“不要!”她叫道,因為害怕而勉強地笑著,“我不要跳!”

“你必須跳!”有一次他一邊喊,一邊直接推了一把,跟她一起從籬笆上跳了下來。她發出“啊”的一聲大叫,聲音淒厲,仿佛疼得要失去知覺似的,把他嚇得不知所措。其實她的腳已經安然著地,這讓她之後再做類似的事情時有了更多的勇氣。

她對自己的際遇十分不滿。

“可你不願意待在家裏嗎?”保羅問她道,心裏很驚訝。

“誰會願意?”她答道,低沉的聲音有些激動,“這算什麽事兒?我辛辛苦苦清理了一整天,結果那幾個小子用不了五分鍾就讓我前功盡棄。我不要這樣待在家裏。”

“那你想幹什麽呢?”

“我想有點作為,想跟別人一樣能有個機會。憑什麽我就一定要待在家裏,這也不讓,那也不讓,就因為我是個女孩兒嗎?誰給過我任何機會?”

“你要什麽樣的機會?”

“我要懂點什麽,能學點兒東西,做點兒事兒。現在這樣子太不公平,就因為我是女的。”

她看起來義憤填膺。保羅對此不太理解。在他自己家裏安妮就沒這個問題。不過安妮沒有這麽多的事情要做,責任要輕好多。安妮對自己身為女性差不多是心滿意足的,從來就沒想過要和男人一樣。可是米蘭卻心心念念地希望自己是個男人。而她同時又那麽憎惡男性。

“可是做女人和做男人沒什麽不同啊。”他皺著眉頭說道。

“哈,真的嗎?做男人可是想幹啥就幹啥。”

“我覺得女人應該樂於做女人,就像男人該樂於做男人一樣。”他答道。

“錯了!”她搖著頭,“才不是呢,隻有做男人才能想幹啥就幹啥。”

“那你想怎麽樣?”他問道。

“我想學點東西。憑什麽我就啥也不知道?”

“這樣啊!想學數學和法語嗎?”

“想!憑什麽我就不能學數學?”她大聲叫道,神情倔強,眼睛睜得愈發大了。

“那好,我知道多少,你就可以學多少。”他說道,“我來教你好了,要是你沒意見的話。”

她的眼睛瞪得溜圓,心裏對他教書的能力存疑。

“你到底願不願意?”他問道。

她垂下頭,手指又放在嘴裏吮了起來。

“我願意。”她沉思了一會兒,有些遲疑地說道。

這些事兒他統統都講給母親聽了。

“我打算接下來教米蘭代數。”他說道。

“好吧,”孟若太太答道,“但願她不辜負你這一番辛苦。”

周一傍晚,他跑去了農場,到那裏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米蘭正在打掃廚房,他進門時剛巧看見她跪在爐子前的地毯上。屋裏除了她以外空無一人。她轉過頭來,瞧見了他,臉登時紅了,深色的眼睛閃閃發亮,細密的頭發飄散在臉上。

“你好啊!”她說道,聲音溫柔悅耳,“我就知道是你。”

“你怎麽知道?”

“我聽得出來。你走起路來又快又有力,其他人都跟你不一樣。”

他坐下來,歎了口氣。

“準備好了吧,咱們學點代數?”他從口袋裏掏出本小冊子,向她問道。

“可我——”

他感覺她要打退堂鼓。

“你不是說自己想學的嘛?”他給她加了把勁兒。

“一定要今晚嗎?”她囁嚅道。

“可是我已經特地跑來了。再說你想學的話,總歸還是要開始的吧。”

她拿起那一畚箕爐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聲音都有點發抖了。

“學當然要學,不過今天晚上也太緊了。你看,我都還沒想好呢。”

“好啦,真是的。倒完爐灰就過來,咱們馬上開始。”

他走去後院,坐在一隻石凳上。院子裏有幾個大牛奶罐,斜豎著晾在那裏。家裏的幾個男人在牛棚裏忙碌。他聽見牛奶擠進桶裏發出的那種輕而單一的噗噗聲。很快她就找了來,手裏拿了幾個青色的大蘋果。

“你喜歡這個吧。”她說道。

他啃了一口。

“坐吧。”他嘴裏含著蘋果說道。

她是近視眼,隻能站在他背後眯著眼睛看。這讓他很不舒服,就馬上把書給了她。

“我跟你講,”他說道,“代數就是用字母來代替數字。比如說你寫了個a,其實代表的是2或者6。”

他們就這樣一起學習。他自顧自地講著,而她則一直低著頭看書。他講得很快,很匆忙,不過她卻什麽也沒問。偶爾他要她講講“你懂了沒有?”她不作聲,隻是抬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臉上帶著那種怯怯的笑意。“你到底懂了沒有啊?”他喊道。

他的進度太快了。不過她什麽也沒說。他又問了她幾個問題,結果火就上來了。她就那樣坐在那裏,嘴巴半張著,大睜的眼睛裏滿是那種怯生生的、抱歉的、羞慚的笑意,這種聽由他處置的姿態讓他氣不打一處來。正好埃德加拎著兩桶牛奶走過。

“你好啊,”他說道,“在幹什麽呢?”

“學代數。”保羅答道。

“代數!”埃德加嘴裏好奇地念叨了一聲,然後就笑著走了。保羅這才發現蘋果都忘吃了,就又啃了一口。他看著院子裏那些可憐的卷心菜,都給雞啄得千瘡百孔了,心裏真想去把它們都給拔了。接著他又瞥了一眼米蘭。她還在盯著書看,似乎是看進去了,可是身子卻微微地發著抖,因為生怕自己弄不懂。這樣子又讓他火大。她的臉蛋紅撲撲的很漂亮。可她的內心卻好像是在不住地求他放過自己。她知道他生氣了,就畏畏縮縮地合上書本。看見她因為無法理解而如此難過,他的心不由得軟了,對她馬上溫柔起來。

可是她學得真的很慢。而且她那樣緊張地縮成一團,因為上課而表現得這麽卑微,他看到了血都湧到頭上來了。他衝她大發雷霆,然後為自己感到羞愧,接著繼續上課,然後又忍不住火氣,惡言惡語地羞辱了她一番。她就一直靜靜地聽著。偶爾她也會睜著水汪汪、烏溜溜的眼睛為自己辯解兩句,但是這種情況很少。

“你沒給我時間消化啊。”她說道。

“那就如你所願。”他氣呼呼地把書丟在桌上,點起一支煙抽。沒過一會兒他就後悔了,又跑回來,繼續開始上課。他就這麽折騰著,一會兒暴跳如雷,一會兒又溫聲細語。

“你魂不守舍地幹什麽?有什麽好怕的嗎?”他衝她喊,“你害怕就能學好代數了嗎?拜托你腦子清醒一點,仔細看著點行不行?”

他回廚房去的時候雷沃思太太時常會用責備的目光看著他道:

“保羅,你不要這麽逼米蘭。也許她的腦袋的確沒那麽靈光,可是她很努力啊。”

“我也管不住自己,”他慘兮兮地道,“一不留神就發作了。”

“別生我的氣,米蘭,你不會生我的氣吧?”他後來向米蘭問起。

“沒有,”她那悅耳低沉的聲音安慰著他,“沒有,我沒生你的氣。”

“千萬不要在意啊,都是我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