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裏的花開了以後應該是百葉薔薇吧?”他又問道。

“我也不清楚。”她支支吾吾道,“花是白的,中間是粉紅的。”

“那就是女兒紅了。”

米蘭的臉唰地紅了,顯得十分嬌豔動人。

“那我可不知道。”她說道。

“你們花園裏也沒種什麽呀。”他說道。

“我們今年才搬來的。”她答道,口氣有點冷淡傲慢,然後就退回屋裏去了。他沒在意,還是轉來轉去地瞎逛悠。不一會兒母親走了出來,他們到各處農舍裏去參觀了一遍。保羅一路眉開眼笑的很是開心。

“那你們應該還養了雞鴨豬牛什麽的吧?”孟若太太向雷沃思太太問道。

“沒養那麽多,”小個女人答道,“養牛一個是沒時間,另外也不習慣。我能管住家就不錯了。”

“嗯,我覺得也是。”孟若太太說道。

沒過多久,那女孩又出來了。

“茶點已經好了,媽媽。”她說道,聲音平靜悅耳。

“好的,謝謝啦,米蘭。那我們就過來。”她母親答道,話裏頭都有點像是在討好她了。“我們現在一起喝茶去吧,孟若太太?”

“當然,”孟若太太說道,“啥時候都可以,茶好了就行。”

保羅、母親和雷沃思太太一起用了茶點。之後他們出來到樹林裏去。這裏遍地泛濫的都是風鈴草,小路上則密密匝匝地往外冒著勿忘我。母子倆看得喜不自勝。

他們回屋的時候,雷沃思先生和長子埃德加已經在廚房裏了。埃德加十八歲上下。接著另外兩個兒子喬弗裏和莫裏斯也放學回來了,這兩個男孩身材高大,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三歲。雷沃思先生正值壯年,麵目英俊,金色的八字胡中帶著些褐色,在陽光下總是眯著一對藍眼睛。

幾個男孩子對保羅有點傲慢,不過對此他倒沒留心。他們登高竄低地四處掏摸雞蛋。喂雞的時候米蘭走了出來。男孩子對她渾不在意。有隻母雞和自己黃絨絨的小寶寶待在雞欄裏。莫裏斯滿滿地抓了一把穀子,讓雞從他手裏啄食。

“你敢試試嗎?”他問保羅。

“試試看吧。”保羅說道。

他的手不大,看上去溫暖靈巧。米蘭也在一旁瞧著。他拿了穀子,向母雞伸出手去。母雞瞄了一眼,眼神明銳,然後突然向他手上啄去。他嚇了一跳,然後笑了起來。“篤、篤、篤!”雞喙接二連三地落在他手掌上。他又開心地笑起來,那幾個男孩也跟著笑了。

“雞嘴會撞到你,夾到你,不過一點都不疼。”母雞吃完穀子以後保羅說道。

“好了,米蘭,”莫裏斯說道,“你也來試試。”

“不要。”她叫道,往後躲了幾步。

“哈,嬌氣娃,長不大!”幾個兄弟叫道。

“真的一點都不疼,”保羅說道,“啄的時候很輕很輕的。”

“不要!”她還是大聲叫道,一邊甩著滿頭的黑色卷發朝後麵躲。

“她才不敢哩,”喬弗裏說道,“她啥也不敢幹,隻能念兩句詩。”

“不敢從門上跳下去,不敢吹口哨,不敢上滑梯,女孩子打她也不敢還手。她什麽都不敢,還跑來跑去覺得自己了不起,是什麽詩裏的“湖上夫人”,哈!”莫裏斯喊道。

米蘭臉漲得通紅,半是羞窘半是可憐。

“我敢做的事情比你們多多了。”她喊道,“你們就是一幫膽小鬼,就知道欺負人!”

“喔——,膽小鬼,欺負人!”他們假模假式地學著她說話,以此來取笑她。

“鄉下人休想把我氣,不聲不響算答複你!”

他引了句詩來氣她,一邊叫一邊笑。

她轉身回屋去了。保羅跟其他男孩子去了果園。他們在那兒隨便支了個雙杠出來,對自己在力量方麵的技藝展示了一番。保羅強壯不足,靈巧有餘,倒也不落下風。有枝蘋果花從樹上掛下來,隨風搖曳著,他就拿手去摸。

“不要采蘋果花,”大哥埃德加說道,“采了明年就結不出蘋果了。”

“我不會采的。”保羅答道,走了開去。

這幾個男孩子對他有些敵意,隻喜歡自己玩自己的。他就慢慢逛著回屋去找母親。走到屋後的時候,他瞧見米蘭正跪在雞欄前,手裏拿著點玉米粒,嘴唇緊緊咬著,慢慢俯下身去,如臨大敵一般。那隻母雞不懷好意地斜了她一眼。她畏畏縮縮地伸出了手。母雞伸嘴便啄。她猛地縮回了身子,嘴裏大叫一聲,半是驚嚇,半是懊惱。

“不疼的。”保羅說道。

她吃了一驚,臉一下子紅透了。

“我就是試試而已。”她小聲道。

“瞧,一點兒都不疼。”他說道。他在手裏隻放了兩粒穀子,任由那母雞在空空的手掌上來回啄啊啄的。“就是癢得讓你想笑出來,”他說道。

她把手伸出去,又趕緊縮回來,又試了一次,又縮了回來,還嚇得尖叫了一聲。他皺了皺眉。

“不用怕,我都可以任它在我臉上啄穀子,”保羅說道,“就是碰一下而已。它其實靈活得很哪,要不的話,每天地上早就給它啄得到處是洞洞了。”

他一本正經地等在那裏看著她。終於米蘭還是讓母雞從手裏啄穀子吃了。剛開始的時候她輕輕叫了起來,主要是害怕,還有是因為害怕而心裏感到疼,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不過她還是走出了這一步,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就容易多了。

“看,沒事吧。”男孩說道,“不疼的,是吧?”

她張大了深色的眼睛看著他。

“是不疼。”她咯咯地笑了,癢得打起顫來。

然後她突然起身回屋去了,好像有些恨保羅似的。

“他覺得我跟那些普通女孩子沒什麽兩樣。”她想道。她想證明自己是個了不起的人,是個“湖上夫人”那樣的人物。

保羅回到母親那兒的時候她已經準備回家了。她向兒子笑了笑。他把那一大束花拿在了手裏。雷沃思夫婦陪著他們一直走到田野上。黃昏給山丘鍍上了一層金色,樹林深處風鈴草透出的藍意也在逐漸紫下去。天地間萬籟俱寂,隻有葉子在風中沙沙作響,還有鳥兒在枝頭撲棱的聲音。

“這是個很美的地方。”孟若太太說道。

“確實。”雷沃思先生答道,“是個不錯的小地方,要是沒那麽多兔子的話。牧場上的草都給啃光了。我都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付得起租金。”

他拍了拍手。靠近樹林的地方霎時間有了動感,灰褐色的兔子四處蹦來蹦去。

“真是難以置信!”孟若太太驚呼道。

他們分了手,她和保羅兩個人繼續向前走。

“真美啊,媽媽。”保羅靜靜地說道。

一彎細眉般的新月掛在蔚藍的天際。他快活無比,感覺心裏都好像要疼起來似的。母親一個勁地說著話,因為她也幸福得想要哭出來。

“要是我的話,可一定要好好幫幫雷沃思先生!”她說道,“我會好好養上一群雞鴨,還有小豬小牛什麽的。我還要學著擠奶。我會一天到晚跟他說話,跟他一起計劃。唉,要是我是他太太的話,整個農場肯定就轉起來了,我肯定。可是她沒有那樣的勁頭,她就是缺那股子勁兒。你看她都快給壓垮了,真讓人難過,我也同情她先生。要我說,他這丈夫可還當得不賴哪,如果他是我先生的話,我就沒什麽怨言可發。其實她也挺滿意的,她是個可愛的人兒。”

聖靈降臨周的時候威廉和心上人又回了一次家。他有一星期的假。此時正值春暖花開。所以威廉、麗麗和保羅就像通常一樣在早晨出去散步了。威廉沒有和自己的戀人多說話,隻是跟她略微講了講自己小時候的事情。而保羅則大開話匣,一路和他們倆說個不停。他們三個一起躺在明頓教堂附近的草地上,一側是城堡農場旁的一排屏風似的白楊,樹葉在風中顫動著,一片綠意瑩瑩。山楂沉甸甸的枝條自樹籬上垂下。田野裏盛開著笑臉似的便士雛菊和知更草。威廉這時已經二十三歲了,個子很高,但是人卻愈發消瘦了,看上去甚至有些憔悴。他躺在陽光下打瞌睡,她慢慢地撫摸著他的頭發,保羅則到四處尋找大一點的雛菊去了。她把帽子摘了,頭發散下來,黑亮亮的仿佛是駿馬的鬃毛一般。保羅回來了,見狀就把采來的花插在她烏油油的頭發裏,有很多大朵的黃白兩色的雛菊,順便襯上一點粉紅的知更草。

“你這樣看上去像是個小巫婆。”男孩對她說道,“你說像不像,威廉?”

麗麗笑了起來。威廉睜開眼看著她,那凝視的目光中帶著些掙紮,同時交織著憂傷和深深的欣賞。

“他把我打扮得怪模怪樣的吧。”她問道,笑著俯身看向戀人。

“沒錯!”威廉微笑著說道。

他注視著她。她美麗的樣子好像刺痛了他。他瞥了一眼她嵌滿花朵的腦袋,眉頭蹙了起來。

“你好看得很呢,你不就是要我說這個嘛。”他說道。

於是他們再上路的時候她就不戴帽子了。沒一會兒威廉從自己的惡劣情緒中恢複了過來,對她變得愈發溫柔。路過一座橋時,他把兩個人名字的首字母刻到了橋上,在外麵畫了個心形。

L. L. W

W. M.

刻字的時候她就看著他那強健結實的手上下移動,手背上有些小小的斑點,汗毛閃著光澤。她似乎看得入了迷。

威廉和麗麗待在家裏的時候,屋子裏似乎有一種溫暖而又哀傷的感覺,一種淡淡的溫情。可是威廉常常會暴躁起來。他們在家隻待八天,而她卻帶了五條裙子和六件襯衫。

“嗯,你不介意的話,”她對安妮道,“能不能給我洗一下這兩件襯衫還有其他東西?”

第二天早晨,安妮就洗起了衣服,而麗麗則跟威廉出去玩兒了。孟若太太對此火冒三丈。有時候年輕的威廉正巧瞥見心上人對妹妹頤指氣使的樣子,不由得怨氣叢生。

周日的早晨她穿了件薄軟綢的拖地長裙,質地絲滑,那藍色明豔得好像藍鳥的羽毛一般,頭上的帽子是米黃色的,很大,上麵覆滿了玫瑰,主要是鮮紅色的。所有人見了都驚豔不已。可是到了晚上出門的時候,她又問道:

“我說胖胖,你拿了我的手套嗎?”

“什麽手套?”

“那雙新的小山羊皮手套,黑色的。”

“沒拿。”

遍尋一遭之後確認,這雙手套又被她弄丟了。

“媽媽我跟你說,”威廉說道,“這是她聖誕之後丟掉的第四雙手套了,一雙要五先令呢!”

“有兩雙可不是你送我的。”她頂了一句。

到了夜裏用過晚餐以後,他站在壁爐前的地毯上,她坐在沙發上。看起來他有點煩她。下午的時候他出去見一位老朋友,讓她待在家裏。從那時起她就在坐著看一本書。晚飯過後威廉想要寫封信。

“給你書,麗麗。”孟若太太說道,“你要麽再看一會兒吧。”

“不用了,謝謝啦。”女孩說道,“我就坐著好了。”

“可是一個人多沒意思啊。”

威廉氣鼓鼓地拚命寫信。信封口之後他說道:

“給她看書?開玩笑吧!她這輩子都沒看完過一本書。”

“哎呀,你胡說八道什麽!”孟若太太生氣了,覺得威廉實在誇大其詞。

“真的,媽媽,我沒瞎說。”他叫道,說罷一躍而起,站到壁爐前的老地方,“她就是一本書都沒看完過。”

“那她跟我是一夥兒的。”孟若也來湊熱鬧,“書有什麽好的,要把鼻子湊進去看呀看的。她想的肯定跟我一樣。”

“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這麽說。”孟若太太教訓兒子。

“可我又沒說錯,媽媽。什麽書她都看不下去。你給她看的是什麽書?”

“噢,我拿給她的是本安妮·斯萬的小書。禮拜天下午嘛,消遣一下就好。”

“那好,我跟你賭什麽吧,她肯定連十行字都沒看完。”

“你又在胡說了。”母親說道。

他們爭論的時候麗麗就可憐巴巴地坐在沙發上聽著。他猛地轉過頭來衝她道:

“那你到底看了沒有?”

“我看了。”她答道。

“看了多少?”

“我也沒注意看了多少頁。”

“那你倒說說看,裏麵講了什麽,講出一件就成。”

她什麽也說不出來。

其實她根本就沒有翻到第二頁去。他平時閱讀量很大,思維活躍,理解力也強。而她除了談情說愛和淺薄的閑話之外什麽都不懂。從小,他就一直習慣於和母親分享所有的想法,細細地加以討論。如今他也想要個類似的夥伴相依為命。可是戀人卻隻把他當成是錢包和八卦的對象,這就讓他忍無可忍地恨上了她。

“我告訴你吧,媽媽,”他說道,那天夜裏他們旁邊沒別人,“她對錢一點概念都沒有,腦子裏簡直就是進水的。工資剛到手馬上就會買一大堆沒用的東西,像蜜餞栗子那樣的。然後可好,我還要給她買季票,還有雜七雜八的各種東西,連內衣也要我來買。她現在想要和我結婚,我之前也覺得我們明年就可以結婚。但是看現在這種樣子——”

“結婚以後隻會一團糟。”母親答道,“換了我就要三思後行了,我的孩子。”

“唉,不是的。我現在陷得太深,已經跳不出來了。”他說道,“所以我覺得還是越早結婚越好。”

“好吧,我的孩子。你自己打定主意就這麽幹好了,沒人能攔得住你。不過我跟你講,隻要一想到這樁婚事,我晚上就睡不著覺。”

“喔,她會沒事的,媽媽。我們扛得下來。”

“還有你剛才說她讓你買內衣是怎麽回事?”母親問道。

“唉,”他有點後悔把話說過頭了,“其實不是她要我買的。可是有天早晨,天寒地凍的,我看見她在車站直打哆嗦,站都站不穩了。所以我就問她是不是穿得足夠暖和。她跟我說:‘我覺得夠了。’所以我就問她:‘內衣夠不夠暖和?’她說:‘是棉的,不暖和。”我就問她那樣的天氣為什麽不穿厚一點出門,她告訴我說是因為沒有更厚的內衣了。就這樣她不得支氣管炎才怪。所以我沒辦法,隻能帶她去買些暖和的衣服。媽媽我跟你說,我倒不是在乎錢,雖然我們也沒什麽錢。可是她總得留下足夠的錢來買季票吧。結果呢,錢都花光了,到頭來還是找我想辦法,我隻好再去湊錢買。”

“就這樣你們前景堪憂啊。”孟若太太苦惱地說道。

他的臉色慘白兮兮的,本來那張粗獷的臉上總是喜笑顏開的,一副滿不在乎的表情,現在寫滿了矛盾和絕望。

“可是要我現在放下她不管是不可能的,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了。”他說道,“況且,有些事兒上我也離不開她。”

“孩子,你要知道,命運是掌握在你自己手裏的。”孟若太太說道。“人這一輩子,最悲慘的莫過於婚姻絕望。我自己就是明證。天曉得,我和你爸的事兒還不夠教你的嗎?可是搞不好還會比這更糟糕呢。”

他背靠在壁爐架的一側,手插在口袋裏,看上去人高馬大,精瘦健壯,似乎隻要自己樂意就算天涯海角都可以去跑上一趟。不過她在他臉上看到了絕望。

“我沒辦法放下她不管的。”他說道。

“我說,”她說道,“你得明白,這世上有些事情可比悔婚還要糟。”

“事到如今我是不會放手的了。”他說道。

鍾繼續滴答滴答地走著。母親和兒子都不再說話。想法的分歧在兩人之間生出了芥蒂。但是他不願意再多說什麽了。到最後她說道:

“好了,兒子,睡覺去吧。早晨一覺醒來就好了,也許你還能想得更清楚一點呢。”

他親了她,然後就走了。她耙著火,心裏沉重得無以複加。之前跟丈夫感情破裂的時候,感覺就像天塌了一樣,不過這也沒有摧毀她繼續生活的信念。可她現在感到心都好像跳不動了似的,因為一直以來的希望被碾碎了。

而威廉還是動不動就表現出自己對戀人的不屑。他們待在家裏的最後一個晚上他又開始發作了。

“好吧,”他說道,“要是你不信我說的關於她的事情,那我們再說一件。你信不信她行過三次堅信禮?”

“胡說!”孟若太太笑道。

“我是不是胡說不要緊,不過這就是她了。堅信禮對她來說就是一場戲,她心裏琢磨的就是怎麽在裏麵大出風頭。”

“我沒有,孟若太太!”女孩子叫道,“我沒有,你瞎說!”

“我瞎說什麽了!”他喊道,騰地轉過身來對著她,“一次在布羅姆利,一次在貝肯納姆,還有一次也不知道是在哪裏。”

“沒有了!”她眼淚汪汪地說道,“沒有第三次了!”

“誰說沒有!就算沒有憑什麽你要行兩次堅信禮?”

“第一次的時候我才十四歲啊,孟若太太。”她辯解道,眼裏還含著淚花。

“好了。”孟若太太道,“我很理解,孩子。你別在意他。威廉你說出這種話來自己羞不羞?”

“可這都是真的。她信教的!她的祈禱書還是藍絲絨封皮的呢。不過要說她有多信教,或者是信別的什麽東西,那可能還不如桌腿信的多呢。隻為了出風頭就可以行三次堅信禮,全都是為了秀自己。她幹什麽都這樣,都是這樣!”

女孩坐在沙發上哭了起來。她的心很脆弱。

“還有愛情!”他還不依不饒地繼續喊,“你還不如讓隻蒼蠅來愛你好了!隻有蒼蠅才會整天圍著你嗡嗡叫——”

“夠了,你不要再說了。”孟若太太命令兒子,“要是還想說這樣的話,你給我換個地方。威廉我真為你感到害臊!你給我拿出點男子漢的樣子來。成天就知道找女孩子的碴兒,還裝模作樣地說你跟她訂婚了。”

孟若太太怒不可遏,癱坐在椅子上。

威廉不出聲了,接著他感到有些懊悔,就去吻了女孩,安慰她。可他之前說的都是心裏話。他恨她。

他們回倫敦的時候,孟若太太送他們一直送到諾丁漢。先去凱斯頓車站上車,到那裏的路挺遠的。

“媽媽我跟你說,”他對她講道,“吉卜賽女郎真的很膚淺,什麽事情到她那裏都沒有一點兒深度可言。”

“威廉,我求你不要再說這些事情了好嗎?”孟若太太說道,她替走在自己身邊的女孩感到難過。

“可事實就是如此。別看她現在好像愛我愛得厲害,可要是我死了的話,不出三個月她就會把我忘得一幹二淨了。”

孟若太太的心提了起來,怦怦地跳個不停。兒子的語氣很平靜,不過她聽出了其中的苦澀。

“這種事情你又怎麽知道?”她答道,“你不可能未卜先知,所以你沒權利在這裏大放厥詞。”

“他總是來回嘮叨這些東西。”女孩叫道。

“我死了以後,等不到三個月你就肯定把我丟在腦後,另覓新歡了。”他說道,“你對我的愛不過如此而已。”

孟若太太目送他們在諾丁漢上了火車,然後就回家了。

“這件事兒還有救,”她對保羅說道,“這樣子他永遠也攢不起錢來結婚的,這個我十拿九穩。這樣的話她也算救了他了。”

然後她就開心起來。事情總算還沒有到無可挽回的局麵。她堅信威廉永遠也娶不了自己的吉卜賽女郎。於是她就在那裏默默地等待,同時把保羅緊緊地拉在身邊。

整個夏天威廉的來信口氣都很焦躁,似乎人很不自在,還緊張得厲害。有時候他也說自己很開心,不過讓人覺得有些言過其實。大多數情形下他的文字都是平淡中夾著苦悶。

“唉,”母親說道,“我真怕他就這麽被那女人給毀了。她根本配不上他的愛情,配不上。她就是個沒有腦子的布娃娃罷了。”

威廉想再回家來,可是仲夏的假期已經過了,到聖誕還有些日子。他寫了封信來,語氣激昂,說反正十月第一周是諾丁漢的鵝市節,他可以趁那個周六和周日回來。

“你看上去氣色很差,我的孩子。”母親見到他時這麽說。兒子能再度單獨待在身邊讓她幾乎都要抹眼淚了。

“嗯,這一段確實身體不好。”他說道,“從上個月起就好像得了感冒,總也好不了。不過我覺得應該快沒事了。”

十月的天氣明媚燦爛。他看起來瘋得很,就像是小孩子逃了學一樣歡快。可是過不多久就又沉默寡言起來。他前所未有的憔悴,從眼神裏看得出已是心力交瘁。

“你不要太累了。”母親對他道。

他說自己正在工作之外接活兒幹,好多賺些錢來結婚。他隻在周六晚上跟母親深談過一次,言語中對自己的心上人既疼愛又無奈。

“可是媽媽,不管我們現在關係怎麽樣,要是我死了的話,她最多傷心兩個月。之後就會把我給忘了。你看著吧,她肯定不會到我們這裏來給我上墳的。一次都不會。”

“別瞎說了,威廉。”母親說道,“你怎麽會死呢?所以根本沒必要講這些東西。”

“但是不論死不死——”他答道。

“那她也沒辦法左右自己。她就是那樣的人。而要是你看中她做媳婦——那就不要成天嫌好嫌壞。”母親說道。

周日早晨的時候,他在給自己戴領子,突然叫了起來。

“你看看,”他對母親說道,同時揚起了下巴,“這領子在我下巴上蹭出了那麽些疙瘩來。”

他下巴和脖子交界的地方紅腫發炎了好大一塊。

“應該不是領子的事情。”母親道,“來,上點清涼的軟膏。不過你還是換個領子戴吧。”

周日半夜裏他乘車走了。在家裏待了兩天之後,他看起來好像精神好多了,人也似乎結實了一點。

到了周二上午,倫敦有封電報來說他病倒了。孟若太太本來正跪在地上擦地板,起身讀了電報以後就去找鄰居帶了個話,然後跟房東太太借了個一鎊的金幣,換了身衣服就出發了。她急急地跑到了凱斯頓,在諾丁漢轉上了一班去倫敦的快車。她在諾丁漢站等了快一個鍾頭,於是這個戴著黑帽子的小個兒婦人便焦急地四處向搬運工打聽如何才能去艾爾莫恩。整段旅程有三個鍾頭,她就神情恍惚地坐在自己的角落裏,一動也不動。到了國王十字街還是沒人能告訴她怎麽才能去艾爾莫恩。她就一個人一個人地問過去,一路提著自己的網袋,裏麵裝著自己的睡衣、梳子和牙刷。到最後他們讓她去坐地鐵,到坎農街站下車。

她最後趕到威廉住所的時候已是晚上六點,可是房子的百葉窗卻還沒有放下來。

“他怎麽樣了?”她問道。

“沒見好。”女房東說道。

她跟著那個女人上了樓。威廉躺在**,麵無人色,眼睛裏滿是血絲。衣服扔了一地,房間裏也沒有生火,床頭櫃上放了杯牛奶。沒有人陪他。

“怎麽啦,兒子?”母親鼓足勇氣問道。

他沒有回答。他的眼睛朝她望著,卻沒有看見她。然後,他就開始用一種了無生氣的口吻開始說起話來,似乎是在重複一封口述的信件:“由於貨艙進水,糖受潮結成塊狀,須打碎——”

他已經神誌不清了。他原本的工作就是在倫敦港驗看類似的糖類貨物。

“他這樣有多長時間了?”母親問女房東。

“他周一早上六點回的家,之後一整天好像都在睡覺。夜裏的時候我們聽到他在說胡話。今天早上他讓我們找你,所以我就發了那封電報。我們已經叫醫生來了。”

“你能不能在這兒生個火?”

孟若太太盡力撫慰兒子,讓他安靜下來。

醫生來了。是肺炎,還有一種少見的丹毒,他說道,自領子擦破下巴的地方開始發作,現在已經擴散到整個臉部。他希望丹毒不要進到腦子裏去。

孟若太太住下來照顧威廉。她為威廉祈禱,祈禱他能夠認出她來。可是小夥子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整個晚上她一直陪著他和病魔搏鬥。他不斷地說著胡話,一句又一句,怎麽也無法清醒過來。到了兩點鍾,在一陣劇烈的抽搐之後,他死了。

孟若太太木呆呆地坐在威廉租住的臥室裏,一動不動地坐了一個鍾頭。然後她把其他人叫了起來。

早上六點,她讓清潔女工幫忙,給他收了殮,之後就是在這個倫敦市郊的陰鬱村子裏四處跑,找戶籍官和醫生。

九點的時候崖鄂街的小房子裏收到了第二封電報。

“威昨夜死去。讓父來,帶錢。”

安妮、保羅和亞瑟當時都在家。孟若則已經去上工了。三個孩子誰也沒有說話。安妮嚇得抽泣起來。保羅趕緊去找父親。

這天天氣很好,天青日朗。布裏姆斯利礦上蒸起的白汽在一片柔和的藍色中慢慢融化。吊車頂的轉輪在高處閃爍著銀光。篩煤機晃悠悠地把煤塊送進貨車裏,發出一陣陣忙碌的隆隆響聲。

“我找我爸爸,他必須得去倫敦。”保羅在煤井口上剛碰到第一個人,就急急地對他說道。

“你爸,在井下嗎?名字叫啥?”

“孟若。”

“什麽,找沃爾特嗎?出啥子事兒啦?”

“他必須去倫敦一趟。”

那個人走去電話那裏,接通了下麵的辦公室。

“要孟若,42號坑,硬煤區。家裏出事了,他的娃來找了。”

然後他轉身對保羅道:

“他很快就上來,幾分鍾吧。”

保羅跑到煤井頂上。他看著罐座托著煤車從井底升上來。巨大的鐵罐籠在支架上穩了下來,整整一車煤給拖走了,又有一個空煤車停到了罐座上,不知哪裏響起了“叮”的一聲,罐座起伏了一下,然後像大石頭一樣倏地墜了下去。

威廉已經死了,可是保羅意識不到,周圍這麽嘈雜,他根本沒辦法思考。他看著拉車的工人把煤車拖到轉台上,另外一個人在井口推著它順著彎曲的鐵軌往下跑。

“那麽威廉死了,媽媽在倫敦,她現在會在幹什麽呢?”男孩來回問自己,好像這是個難解的謎題似的。

他看著罐座一次又一次升上來,可還是沒有父親的蹤影。終於,上來的煤車邊上站了個男人!罐籠在支架上停了下來。孟若跳了出來。他那次事故受傷以後腿有點瘸。

“怎麽是你啊,保羅?他病又重了嗎?”

“你必須去倫敦跑一趟。”

兩個人從井沿上走了下來,其他人好奇地看著他們。他們出了煤井,沿著鐵路走了一段,一邊是陽光普照下的田野,另一邊則是一節節貨車車皮。孟若終於忍不住了,他顫聲問道:

“他不是去了吧,孩子?”

“是的。”

“啥時候的事兒?”

“昨天夜裏,媽媽發來電報了。”

孟若又往前走了幾步,然後無力地靠在了一節貨車上,一隻手遮住了眼睛。他沒有哭出來。保羅望著四周,靜靜地等著他。遠處有一輛貨車正緩緩駛過地秤。保羅把一切都瞧在眼裏,可就是沒有看見自己的父親累了似的斜倚在貨車上。

孟若之前隻去過一次倫敦。他心裏很害怕,沒精打采地上路去給妻子幫忙了。這天是周二。家裏就隻剩下孩子們了。保羅還是去上班,亞瑟去學校了,安妮找了個朋友陪她。

周六晚上的時候,保羅下班從凱斯頓回家,在轉角處看見了父母。他們從塞斯利橋站下的車,也在往家走。兩個人在黑暗中一前一後地走著,一句話也不說,看上去很疲倦。男孩等著他們走近。

“媽媽!”他在黑暗中說道。

孟若太太小小的身影似乎沒有瞧見他。他又叫了她一次。

“保羅啊。”她說道,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

她由著他親她,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回到家她還是剛才的樣子,佝僂著瘦小的身子,臉色蒼白,一言不發。她什麽都不上心,也什麽都不想說,隻有兩句話:

“晚上棺材會到,沃爾特,你還是找人來幫個忙。”然後是對孩子們說的:“我們就帶他回家。”

然後她再度陷入之前的那種默默無語的狀態之中,眼睛茫然地注視著前方,雙手握在一起擱在腿上。保羅看著她的樣子,覺得自己都沒有辦法呼吸了。整個屋子裏一片死寂。

“我這幾天一直在上班,媽媽。”他有些哀怨地說道。

“是嗎?”她神情呆滯地答道。

半個鍾頭以後,孟若頭昏腦漲、糊裏糊塗地再次進了門。

“他到了以後放在哪裏?”

“放前廳裏好了。”

“那我最好還是把桌子移一下?”

“好。”

“然後把他橫放在椅子上?”

“可是那兒——好吧,就這樣吧。”

孟若和保羅拿著支蠟燭進了客廳,那兒沒有裝煤氣燈。父親把桌麵從那張紅褐色的橢圓形大桌上拆了下來,把房間中央清理了出來,在那裏他麵對麵擺上了六把椅子,這樣就可以把棺材停在上麵。

“他那麽長的身板,真是從來沒見過。”礦工幹著活,一邊咕噥著,一邊緊張地向外張望。

保羅走到客廳的凸窗前朝外麵看去。夜空中微微有一點亮,茫茫夜色中依然隻有白蠟樹那黑黢黢的影子張牙舞爪地守立在門前。保羅又回到母親那裏。

十點的時候孟若叫了起來:

“他到了!”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接下來是拔門閂,開鎖,一陣亂哄哄的聲音。門開了,夜色直接透進屋裏來。

“再拿支蠟燭過來。”孟若叫道。

安妮和亞瑟跑去拿蠟燭了。保羅跟在母親身後。他撐著她的腰站在裏屋的門口。他們麵前就是清出來的房間,中間麵對麵擺著六把椅子。亞瑟舉著支蠟燭走到窗邊的花邊窗簾旁,安妮則拿著銅蠟台站在開了的門口,身子微微向前傾,燭台上閃爍的那一點亮光照進黑漆漆的夜裏。

耳中傳來輪子轉動的吱嘎聲。下麵的街上黑乎乎的,保羅可以辨得出馬匹和黑色車子的輪廓,那裏還有一盞燈,旁邊是幾張慘白的臉。在那模糊一片之中,那些人好像開始用力地搬著什麽東西。這些礦工都隻穿了襯衫,還把袖子挽了起來。沒多會兒領頭的兩個人出現在門外,腰都因為負重太沉而低低地彎著,原來是孟若和一個鄰居。

“穩住!”孟若氣喘籲籲地喊道。

他和同伴一步一步地走上花園陡直的台階,燭光下他們手裏抬著的棺材頭一起一伏地閃著亮。接著便可以看見後麵那些抬棺人用力使著勁兒的臂膀和腰腿。最前麵的孟若和彭斯腳步蹣跚,碩大的黑色棺木在他們肩上搖搖晃晃。

“穩一點,穩一點!”孟若好像吃痛似的喊。

六個抬棺人高抬著碩大的棺木在小小的花園裏艱難地往上走。還有三級台階就到門前了。黑黑的路上隻有那盞車燈還在孤零零地散發著昏黃的光。

“好,我們上!”孟若說道。

棺木晃了起來,大家咬緊牙關用力撐住往上抬。安妮手中的燭光飄忽起來,她一看見那些人就忍不住開始抽泣了。六個人低著頭貓著腰,手足一起用勁,顫顫巍巍地往房間走。棺木沉沉地壓在他們肩上,此刻看來,這活生生的肉體上承載的仿佛就是哀慟本身一樣。

“唉,我的兒啊——我的兒!”孟若太太嗚咽起來。抬棺人邁著不均勻的步子左一腳右一腳地爬著台階,棺木每晃一下她就喊一聲:“唉,我的兒啊——我的兒!”

“媽媽!”保羅抽咽道,他使勁去摟母親的腰。

她卻什麽也聽不到。

“唉,我的兒啊——我的兒!”她隻是來回地哭道。

保羅看見大滴的汗水從父親的眉毛上落下。他們都沒有穿外套,胳膊和腿都在彎著拚命使勁。六個人跌跌撞撞地進了房間,頓時塞滿了屋子,還不時碰到周圍的家具。棺材轉了個向,小心地擱在放好的椅子上。孟若臉上掉下的汗珠噗噗地落在棺材板上。

“要我說,他可真是夠沉的!”有個人說道。五個礦工歎歎氣,手腳還在因為剛才的重負而顫抖。他們鞠了個躬,起身下台階走了,順手關上了門。

客廳裏隻剩下他們一家,還有那個巨大而光滑的棺材。威廉在收殮的時候是六英尺四英寸長。亮褐色的棺材如同一尊紀念碑一般橫在那裏悶不作聲。保羅感覺它好重,仿佛生根了一般,好像再也抬不出這間屋子了似的。母親隻是在一旁撫摸著光滑的棺木。

周一的時候他們給他下了葬,埋在山腰上一個小小的公墓裏。那兒可以越過田野看見巨大的教堂和一排排房子。那是個晴天,白色的**在陽光的炙烤下褶起了花瓣。

這之後孟若太太了無生趣,無論再怎麽勸也不能像以往那樣有說有笑。她對一切事都不聞不問。在乘火車回家的路上她就一直在念叨:“讓我替他死吧,讓我替他死好了。”

保羅晚上回到家總是會看見母親幹完了一天的活兒,呆呆地坐著,手握在一起放在腿上,腰間戴著的還是那件破舊的圍裙。一般她幹完粗活兒以後就會換一身衣服,圍上一條黑色的圍裙,不過那是以前。現在是安妮給他上飯,而母親隻是定定地坐著,目光茫然地看著前麵,嘴唇緊緊地抿著。這樣的時候他就會絞盡腦汁地想些事情來告訴她。

“媽媽,喬丹小姐今天到廠裏來了。她說我畫的那幅忙碌的煤礦的畫十分漂亮。”

但是孟若太太對此充耳不聞。一夜又一夜,他逼自己一定要不斷地給她講東西,盡管她什麽都聽不進去。這樣殫精竭慮的他自己都快要瘋了。最後他問道:

“你怎麽啦,媽媽?“

她好像沒聽見似的。

“你怎麽啦?”他不依不饒地繼續問,“媽媽,你到底是怎麽啦?”

“你知道我這是怎麽了。”她不耐煩地說道,又轉頭不理他了。

男孩此時十六歲。他悶悶不樂地上床去了。母親和他疏離開來,十月,十一月,十二月,一直都是如此,這讓他垂頭喪氣的。母親其實也想過要振作,但始終打不起勁來。她隻是念念不忘地追憶著自己死去的兒子,他死得多慘啊。

到了十二月二十三號那天,保羅踉踉蹌蹌地回了家,兜裏揣著聖誕節禮包,裏麵是五個先令。母親看見他的樣子,心一下子緊了起來。

“你怎麽了?”她問他。

“我很難受,媽媽。”他答道,“你看,喬丹先生給了我一個五先令的聖誕禮包!”

他哆嗦著手把禮包遞給她。她把錢放在桌子上。

“你怎麽不開心呢?”他抱怨道,可是身子顫得厲害。

“你哪兒不舒服?”她說道,幫他解開外衣的扣子,問的還是老問題。

“我很難受,媽媽。”

她幫他脫了衣服,躺到**去。他害上了肺炎,情況很危險,醫生這麽說。

“要是我讓他待在家裏不去諾丁漢上班,是不是就不會生病了?”她最先問醫生的除了病情還有這個問題。

“就是生病的話應該也不會這麽嚴重。”醫生說道。

孟若太太呆呆地站著,心裏充滿了自責。

“我該忘了那死去的,好好來照顧這還活著的。”她暗暗想道。

保羅病得很重。母親日夜陪在他身邊,他們也沒錢請護士來照顧他。他的情況越來越不妙,逐漸開始病危了。一天夜裏,他來回翻著身子,片刻間恢複了一絲清明。那時他已昏沉難受到了極點,感覺自己像是要朽化了一般,身體裏的所有細胞都繃得緊緊的,好像要爆開來,而神誌也瘋狂地拚盡全力要做出最後的掙紮。

“我要死了,媽媽!”他叫道,在枕頭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她把他扶起來,小聲地哭道:

“唉,我的兒啊——我的兒。”

這讓他一下子有了意識,他認出了媽媽,全身的意誌登時提了起來,讓他為之一振。他把頭伏在她胸前,感受到愛就在身邊,整個人頓時安心下來。

“可以這麽講,”他的阿姨後來說道,“保羅那年聖誕生病倒也是件好事兒,我覺得他媽媽就是被他這病給救過來的。”

保羅在**整整躺了七周。再站起來的時候人臉色很白,身體虛弱不堪。父親給他搞來一盆紅色和金色相間的鬱金香。他就坐在沙發上和母親聊天,看著那擺在窗頭的花兒在三月柔媚的陽光下像火焰一般綻開。他和母親又在一起親密無間了。孟若太太的生命現在已經完全植根在保羅身上。

威廉果然沒有說錯。第二年聖誕的時候孟若太太收到了麗麗郵來的一個小禮物和一封信。孟若太太的妹妹也在新年時收到了一封信。

“我昨晚去跳舞了,在那兒碰見了好多有意思的人。我玩兒得真痛快。”信上寫道,“我把所有曲子都跳了一個遍,一支也沒有落下。”

之後孟若太太就再也沒有了她的消息。

兒子死後,夫婦倆相敬如賓了一陣子。有時候孟若會突然恍惚起來,隻是瞪大了雙眼茫然地看著房間對麵。過了一會兒他就突然起身,急匆匆地跑去三點酒吧賣醉,然後故態複萌起來。不過他這輩子再也不曾走近謝普斯東,生怕經過長子以前辦公的地方,要是遇見那塊墓地他也總是繞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