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於,他脫下了礦井褲,穿上了體麵的黑褲子。這一切都是在爐前的地毯上完成的。要是安妮和她那些好朋友在場,他也會毫無顧忌地照做。
孟若太太把烤爐裏的麵包翻了一下。房間的角落裏有個裝麵團的紅砂胖罄,她從裏麵揪出一把麵團來,捏了捏,擺到一個烤模裏。她正在忙著,巴克敲門進來了。他平時不怎麽說話,是個結實的小個子,看起來好像撞上石頭牆都能從裏麵穿過去似的。他一頭黑黑的短發,臉很瘦。跟大多數礦工一樣,他的膚色慘白兮兮的,不過人卻很健康壯實。
“晚上好啊,太太。”他對孟若太太點點頭坐了下來,長聲歎了口氣。
“晚上好!”她挺熱忱地答道。
“你的腳踩得嘎吱嘎吱可真夠響的。”孟若說道。
“是嗎,我倒是沒注意。”巴克說道。
他很低調地坐在那裏,不大吱聲。男人到了孟若家的廚房一般都這樣。
“你太太還好嗎?”孟若太太問他道。
前些日子他跟她講過:“你知道吧,我們快要生第三個娃了。”“嗯,”他擼了下頭答道,“應該還可以吧,我是這麽覺著的。”
“這樣——啥時候生呢?”孟若太太問道。
“這個啊,就這幾天了吧。”
“真的!那她一切都正常嗎?”
“嗯,好著哪。”
“那可真不錯啊,她身子骨一向不那麽結實的。”
“對啊。不過剛剛我又犯傻啦。”
“怎麽啦?”
其實孟若太太知道巴克犯不了太大的傻。
“等會兒還要去市場的,可我忘記帶包啦。”
“那你用我的就成了。”
“不行,你自己也要用的啊。”
“用不著,我一般都是帶個網袋去的。”
這個矮個兒礦工很有毅力,她常見他在周五夜裏去給家裏買下周的菜啊肉啊什麽的,對此很生出些敬意。“你別看巴克個子不大,可十個你這樣的都比不上他。”她對丈夫如此說過。
這當兒韋森進門來了。他瘦瘦的,看上去孱弱得很,平時像孩子一樣天真,笑起來傻嗬嗬的,其實他現在已經是七個孩子的爸爸了。不過他老婆卻是個凶悍的婆娘。
“你趕到我前邊來啦。”他悠悠地笑著說道。
“是啊。”巴克答道。
這個剛進屋的人脫了帽子,解下箍著的大圍巾,露出又紅又尖的鼻子來。
“我看你有點兒凍著了吧,韋森先生?”孟若太太說道。
“外麵是冷颼颼的啊。”他答道。
“那過來坐吧,離火近一點兒。”
“不用啦,我坐這兒就可以。”
兩個礦工都離壁爐遠遠地坐著。讓他們往前坐是很難的,因為壁爐在一家之中是神聖的。
“嘰歪啥,就坐那張扶手椅上好了。”孟若樂嗬嗬地衝他大聲說道。
“不了,謝謝啦,我在這兒就很好啊。”
“過來坐吧,來啊,別客氣啦。”孟若太太又繼續勸道。
於是他起身別別扭扭地走了過去,又別別扭扭地坐進了孟若常坐的扶手椅。隻有關係特別鐵的人才能得到這樣的禮待,他有點兒受寵若驚了。不過在火邊烤著他倒確實是開心起來了。
“最近胸口感覺怎麽樣了?”孟若太太問他道。
他又笑了笑,眼睛藍藍的很陽光。
“這個啊,現在沒事啦。”他答道。
“就是老在那裏咕嚕嚕的,好像水在壺裏晃。”巴克立馬說道。
“嘖嘖嘖嘖!”孟若太太舌頭很快地嘖了幾下,“你那件絨布襯衫做好了吧?”
“還沒有呢。”他笑道。
“那幹嗎不趕緊做了呢?”她叫了起來。
“慢慢來吧。”他笑了笑。
“嘿,你就等到世界末日再做吧!”巴克叫道。
巴克和孟若都忍不了韋森的慢性子。不過他們兩人的身體都鐵打般結實,這也跟韋森很不一樣。
孟若差不多準備好了,他把一袋錢幣推到保羅跟前。
“孩子啊,給我們數一下吧。”他討好地說道。
保羅不耐煩地放下書和鉛筆,把袋子倒扣在桌上。裏麵有一小袋總共五磅的銀幣,還有一些一磅的金幣和碎錢。他很快地數著,一邊照著單據,也就是那些寫著產煤數量的憑證,把錢都歸置好了。之後巴克也拿了那些單據瞧了一遍。
此時孟若太太已經上樓去了。三個男人坐到桌子前。孟若是主人,因此坐到了扶手椅上,背靠著熱烘烘的爐火,其他兩人坐的位置稍冷一些。沒有人再去數錢。
“大家議一議,給辛普森多少?”孟若問道。於是幾個工友細細算了下這個散工到底應得多少錢,然後把那筆款子拿出來放到一邊。
“還有比爾·奈勒是多少?”
這筆錢也給分了出來。
韋森住的是公司的房子,這筆錢裏已經扣了他的房租,所以接下來孟若和巴克每個人都拿了和他房租相等的四先令六便士。孟若家的煤已經到了,這筆錢也在總賬裏扣過了,因此巴克和韋森又各自拿了四先令。之後就順當得很了。孟若先是一人一個金鎊地給到各人手裏,直到再沒金鎊為止,然後是半克朗的銀幣,也是一人一個地分,直到分完為止,之後是一先令的銀幣,也是如此,依次類推地從大到小分完。要是最後有沒辦法正好分給三個人的,孟若就先拿著,以後給大家買喝的用。
幹完這一切,三個人就都起身離開了。孟若在妻子下樓之前就趕緊溜掉了。她聽見關門的聲音就下了樓來,先是急急地跑到烤爐那兒去看了下麵包,之後瞥了眼桌子,看見上麵放著丈夫留給自己的錢。這時候保羅一直在用功呢,不過他還是留意到母親在數這周的零用錢,而且越數火越大。
“嘖嘖嘖嘖嘖!”她的舌頭不停地嘖著。
他皺了皺眉頭,母親生氣的時候他可沒辦法幹活兒。她又從頭數了一遍。
“二十五先令,才這麽點錢!”她叫道,“單子上總共有多少?”
“十鎊十一先令。”保羅有點煩躁,因為他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麽,心裏也是怕得很。
“你看看,他就給了我二十五先令,這丁點兒錢頂什麽用,再說這個禮拜還要給他交礦工俱樂部的錢!不過我算看透他了。他是覺得反正你現在掙錢了,所以就用不著他養家了。他拿了這錢不就是去吃喝玩樂嗎?這可不成!瞧我不給他點厲害看看!”
“哎呀,媽媽,你還是省省吧!”保羅叫道。
“我為什麽要省,你倒是給我說說看!”她嚷嚷著。
“別鬧了好不好,你這樣我幹不了活兒的。”
她一下子安靜了下來。
“好吧,隨便好了,”她說道,“可你倒是幫我想想,這麽點錢可怎麽過?”
“可你鬧騰也沒用啊。”
“那你給我說說吧,碰到這樣的事兒怎麽忍?”
“用不著忍多久了。以後你有我的錢用,讓他見鬼去吧。”
他又開始埋頭幹活兒了。她則在一邊恨恨地係著自己的帽帶。她一要發脾氣,他就總是很難受,不過他現在已經知道要堅持己見並讓她接受了。
“上麵一層有倆麵包,”她說道,“再過二十分鍾就好了,別忘了啊。”
“知道啦。”他答道。接著她就去市場了。
他一個人在家裏幹著活兒。一般沒人時他總能全神貫注的,不過現在卻不太集中得了精神。他一直在留心外麵的動靜,聽那院子的門有沒有開。七點一刻的時候傳來輕輕的敲門聲,接著米蘭進來了。
“你一個人在家?”她問道。
“對。”
她把自己那頂上帶絨球的蘇格蘭圓帽摘下來,脫了外衣,一並掛好,感覺好像在家裏一樣自然。這讓他不禁心中一動。這完全可能就是他們自己的房子,他和她兩個人的。她走回來,盯著他畫的東西看。
“這是幹什麽用的?”
“還是設計,裝飾用的,用在刺繡上。”
她眼睛近視,因此就俯下身來細細地看他畫的圖。
對他的東西她總是這麽細致地一一察探,什麽都不放過,這讓他有點不悅。他走進客廳裏,回來的時候手上拿了捆黃乎乎的布料。他小心地把布攤開,平鋪在地板上。看上去是塊窗簾或者門簾,上麵用蠟模印著一個精美的玫瑰花圖案。
“啊,真是漂亮!”她叫道。
布料平展著擺在她腳下,上麵是紅豔豔的玫瑰花和墨綠的枝條,線條很簡單,然而不知怎的卻透著股怪異。她雙膝跪地仔細打量著,滿頭深色的卷發都披了下來。他瞧見她伏在自己作品前那柔媚的樣子,心裏不由得撲通撲通直跳。突然間她抬起頭看向他。
“為什麽感覺有點殘忍呢?”她問道。
“啥?”
“看上去讓人感覺有點殘忍。”
“誰管殘忍不殘忍的,好看就行了。”他答道,又把布料折好了,動作小心得好像是情人在輕撫一般。
她緩緩站起身來,一邊想著心事。
“那你準備拿它怎麽辦?”她問道。
“打算賣給自由號商鋪。本來是給媽媽畫的,不過她肯定覺得還是賣錢的好。”
“是的。”米蘭說道。他剛才的話裏帶點苦澀的意味,米蘭對此很同情。如果換作是她,才不會看上那點沒用的錢。
他把布料拿回客廳,再出來的時候把一塊小一點的丟給了米蘭。是個坐墊套,可上麵的圖案是一樣的。
“這是給你做的。”他說道。
她顫抖著雙手細細撫摸那塊布,然而卻什麽都沒說。他感到有些不知所措。
“老天!忘了麵包啦!”他叫道。
他把最上麵那兩個麵包拿了出來,在上麵劈裏啪啦地拍了幾下,覺著已經烤熟了,就放在爐台上晾著。接著他又走進洗碗間,蘸濕了手,把胖罄裏最後那點白麵團舀了出來,放在烤模裏。出來看時,米蘭依然伏在那裏看著她那張印了圖案的布料。他站在一旁,把手上的濕麵屑一點點撮掉。
“你還喜歡的吧?”他問道。
她抬頭看著他,烏溜溜的眼眸裏滿是愛意。他不安地笑了笑,然後就開始討論起那圖案來。對他來說,把自己的作品講給米蘭聽不啻是世上最快樂的事情。他一邊思考一邊侃侃而談,所有的**和熱血都投注到了這樣的討論裏。有她陪伴在身旁,總是能激起他的想象力。她其實並不明白他在講些什麽,就像懷孕的女人無法了解自己腹中的胎兒一樣。不過保羅的作品對她來說都是活生生的東西,對她和保羅都是這樣。
他們正聊著,一個二十二歲上下的年輕女人走進屋來。她個子不高,臉上白慘慘的,眼眶凹了進去,卻有股子凶相。來人是孟若家的一個朋友。
“外衣脫了吧。”保羅說道。
“用不著,我馬上就走。”
她坐到一把扶手椅上,對麵就是保羅和米蘭坐的沙發。米蘭稍微挪了下身子,離保羅遠了一點兒。房間裏暖洋洋的,彌漫著新烤麵包的香味。爐台上放著焦褐色的麵包,看上去又鬆又脆。
“原來米蘭·雷沃思今晚也在這裏,這我可沒料到。”碧翠絲不懷好意地說道。
“這有什麽料不到的?”米蘭沙著嗓子喃喃自語。
“嘿,過來讓我們瞧瞧你的鞋子吧。”
米蘭沒有動,心裏很不舒坦。
“心虛了吧,不願意隨你。”碧翠絲笑了起來。
米蘭從裙下伸出雙腳。她的靴子看上去可憐巴巴、古裏古怪的,不是很爽利。看得出來,她這個人肯定總是神經兮兮的,很自卑。而且靴子上都是泥巴。
“哎呀!怎麽搞得跟堆屎似的!”碧翠絲叫起來,“你回去以後靴子歸誰擦?”
“我自己擦啊。”
“那你可真是自找的。”碧翠絲說道,“今晚這樣的天,八匹馬也拉不了我走這麽遠來這兒。可是愛情對爛泥不屑一顧,對吧,聖徒保羅乖乖?”
“Inter alia.”他說道。
“謔,老天爺,你這是要在我這兒秀你的外語嗎?米蘭跟我說說這都是啥意思?”
後麵那一句顯然就是在挖苦,不過米蘭沒聽出來。
“‘還有別的也一樣’,我覺著是這個意思吧。”她謙虛地說道。
碧翠絲咬著舌頭壞壞地笑起來。
“‘還有別的也一樣’,聖徒乖乖?”她重複道,“什麽意思啊?難道說愛情對媽媽、爸爸、兄弟姐妹、男女朋友,還有情人本身都嗤之以鼻嗎?”
她做出一副天真相。
“實際上應該都是一笑置之的吧。”他答道。
“是偷著笑的吧,聖徒,我說的對吧。”她說著又低聲壞笑起來。
米蘭靜靜地坐著,一聲不吭。保羅每個朋友都要跟她過不去,還以此為樂,而他就在一旁看笑話,這幾乎就像是在拿這個來報複她了。
“你還在教書嗎?”米蘭問碧翠絲道。
“對。”
“那就是說還沒收到解職通知書咯?”
“我覺得應該是複活節那時候到。”
“他們怎麽這麽不像話,就因為考試沒通過就不要你了。”
“這我可說不上來。”碧翠絲冷冷地說道。
“阿加莎說你跟別的老師比哪兒都不差。我覺得他們真是亂來。不過怎麽會沒考過呢?”
“腦子不好使唄,是吧,聖徒乖乖?”碧翠絲隨意地說道。
“罵起人來可好使著呢。”保羅大笑著答道。
“你這個混蛋!”她叫著從椅子上蹦起來,衝過來要打他耳光。她的手又小又好看,保羅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她跟他撕巴起來。終於,她掙開了雙手,抓住他那濃密的深棕色頭發狠狠地擼了兩把。
“碧翠絲!”他叫道,一邊用指頭把頭發捋平,“我恨你。”
她得意地大笑起來。
“喂!”她說道,“我來坐你邊上吧。”
“跟母狐狸坐也比跟你坐好。”雖然嘴裏這麽說著,他還是在自己和米蘭之間給她讓出了個地方。
“看來漂亮頭發還是給弄糟了啊!”她叫道,然後拿出了自己的發梳,給他梳好頭發,“漂亮小胡子也亂了啊!”她又叫道,把他的頭往後摁了摁,給他梳起了小胡子,“這胡子壞得很啊,聖徒乖乖。”她說道,“那麽紅,肯定很壞。你身上有香煙吧?”
他把香煙盒從口袋裏掏出來,碧翠絲往裏麵瞧了瞧。
“真想不到,康妮最後這支煙居然給我抽到了。”碧翠絲說道,抽出香煙夾在唇間。他劃了支火柴給她點上。她悠閑地噴了口煙。
“十分感謝,親愛的。”她調侃道。
這給她一種惡作劇式的快感。
“你覺得他點煙那樣兒是不是很有範兒,米蘭?”她問道。
“嗯,是很有範兒!”米蘭說道。
他給自己也拿出一支煙來。
“要火吧,老夥計?”碧翠絲說道,嘴裏的煙衝他翹了翹。
他向她探過身去,把自己的香煙在她那支上點燃。點煙的時候她衝他眨了眨眼。米蘭看見他的眼神也調皮地閃了兩下。他那豐滿的、幾乎都有點肉感的嘴唇微微顫著。他輕浮得管不住自己了,對此她無法忍受。現在他這個樣子跟她毫無相通之處。她覺得自己還不如死了算了。她看著香煙在他那豐厚紅潤的唇間滾來滾去,心裏恨極了他那散搭在前額上的濃密頭發。
“好孩子!”碧翠絲說著勾起他的下巴,在他臉上輕輕地親了一下。
“看我不親回來,碧翠絲。”他說道。
“想得美!”她嬌笑道,一邊跳起來走開了,“他這人臉皮是不是很厚啊,米蘭?”
“就是。”米蘭道,“我說,你是不是把麵包給忘了?”
“我的天!”他叫道,趕緊去扒開烤爐門。
一股青煙冒了出來,滿屋子都是麵包的焦味。
“乖乖不得了!”碧翠絲叫起來,走到他身旁。他俯身到烤爐前,她從他肩膀上望過去:“有了愛情就顧不上別的了,這就是後果,孩子。”
保羅垂頭喪氣地把麵包取出來。一個麵包靠火的那一邊烏黑一片,另一個已經焦硬得像是塊磚頭了。“這回可夠我媽受的!”保羅說道。
“得把麵包刮一下。”碧翠絲說道,“把肉豆蔻的刮板給我拿來。”
她把烤爐裏剩下的麵包又重新擺了一下。刮板拿來以後她就開始把麵包上的焦屑刮到桌子上的一張報紙上。他把家裏的門都打開了,想讓焦麵包的氣味都散出去。而碧翠絲則一邊噴著煙,一邊不斷地把烤焦的部分從可憐的麵包上刮下來。
“告訴你,米蘭,這回你可在劫難逃了。”碧翠絲說道。
“為什麽是我?”米蘭驚叫道。
“他媽媽回家之前你最好趕緊走人。我現在算知道為什麽當初阿爾弗雷德王會烤糊蛋糕了。這不就讓我親眼瞧了一遍嘛!聖徒乖乖得編個故事出來,就說畫畫入神了,所以把麵包給忘了,你覺得這樣子蒙混得過去吧。要是他老媽回來早了,看她不扇你這**的耳刮子,阿爾弗雷德乖乖可就沒事兒了,誰叫是你迷得他忘東忘西的呢。”
她又咯咯地笑起來,一邊繼續刮麵包。米蘭本來不想笑,可卻也沒忍住。保羅哭喪著臉給爐子裏添了一點火。
花園的門嘭地響了一下。
“快!”碧翠絲叫道,把刮好的麵包遞給保羅,“裹到濕毛巾裏去。”
保羅消失在洗碗間裏。碧翠絲匆匆地把刮下來的麵包焦渣吹到火裏,然後一臉無辜地坐了下來。安妮衝了進來。她是個聰明的姑娘,不過卻總是很魯莽。她眨巴了幾下眼睛,因為屋裏很亮。
“一股焦味!”她叫起來。
“是香煙味兒。”碧翠絲一本正經地答道。
“保羅哪兒去了?”
萊昂那多跟在安妮後麵走進來。他的臉長長的,看上去很有喜感,不過藍藍的眼睛裏卻充滿了憂傷。
“他肯定是走開去了,讓你們倆情敵自個兒一決勝負吧。”他說著衝米蘭同情地點點頭,對碧翠絲則有點挖苦的意味。
“才沒有哪,”碧翠絲說道,“他是跟九號情人約會去啦。”
“是嗎?剛才五號情人還向我打聽起他來著。”萊昂那多說道。
“這樣啊,那幹脆我們把他大卸八塊,一人一塊好了。當年所羅門王判案的時候不就是這麽分的孩子嗎。”碧翠絲說道。
安妮笑了起來。
“嘿,這主意真不錯,”萊昂那多說道,“那你要哪塊呢?”
“這我可不清楚。”碧翠絲說道,“讓別人先挑好了。”
“這倒好,別人剩下啥你照單全收,對吧?”萊昂那多說著做了個滑稽的鬼臉。
安妮往烤爐裏看去。米蘭坐在那裏,沒什麽人搭理。接著保羅回來了。
“我說保羅啊,咱們這麵包可烤得真不錯。”安妮諷刺道。
“說什麽風涼話,你怎麽不待在家裏看著?”保羅說道。
“啥意思,你做什麽了不起的事兒了,這都顧不上?”安妮答道。
“他那事兒的確了不起,是不是?”碧翠絲叫起來。
“我覺得他手頭的事兒肯定夠多的。”萊昂那多說道。
“你這一路過來可不容易啊,是吧,米蘭?”安妮說道。
“嗯,不過我整個禮拜都悶在家裏——”
“所以你就想出來透透氣,對吧?”好心的萊昂那多順著她的話頭往下說道。
“沒錯,你可不能老關在屋子裏不出來。”安妮很同意。她現在倒是挺和氣的。碧翠絲套上外衣,跟萊昂那多和安妮一起出去了。她要跟自己的心上人會麵去。
“我說保羅,麵包的事兒別再忘了啊。”安妮大聲道,“晚安啦,米蘭。我想外麵不會再下雨了吧。”
他們都走了。保羅拿出那個濕毛巾裹著的麵包,打開來傷心地上下打量著。
“真是一塌糊塗啊!”他說道。
“可是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吧,”米蘭不耐煩地答道,“最多也就浪費了兩個半便士罷了。”
“是不值錢。不過媽媽最在意的就是烤麵包了,弄出這種岔子她一準會往心裏去的。可是現在說啥也沒用了。”
他把麵包拿回了洗碗間。他和她之間隔得有點遠。於是他就站在那裏遙遙地對著她出了一會兒神,腦海裏反省著自己剛才跟碧翠絲的言行。他心裏有點兒負罪感,然而卻又有些快意。這是米蘭活該,到底為什麽他也說不上來。反正他是不會為此後悔的。他站在那裏沒動彈,米蘭不由得奇怪他在想些什麽。那濃密的頭發還是散落在他的前額上,為什麽她就不能為他把頭發捋回去呢,為什麽她就不能把碧翠絲的梳子留下的印記全都抹去呢?為什麽她就不能用雙手把他擁在懷裏呢?他的身體是那麽結實,每一寸都洋溢著生命力。他可以讓其他女孩子摸來碰去,憑什麽她就不行?
突然間他好像活了過來,飛快地把頭發從前額擼到後麵去,然後向她走過來。這讓她嚇得哆嗦了一下。
“都八點半啦!”他說道,“我們可得抓緊哪,你的法語作業呢?”
米蘭羞澀地拿出了自己的練習本,心裏很是難過。每周她都交給他一篇類似於日記的東西,講的都是內心的想法,用她那蹩腳的法語寫成。他試了不少次以後已經了解,要她寫作文這也就是唯一可行的辦法了。而她的日記大多跟情書相差無幾。他準備開始讀她這一周的作文了。而他剛才表現得如此輕佻,她感覺自己的內心世界即將被他玷汙了。他就坐在她旁邊。她看著他那溫暖有力的手一絲不苟地在她的文字上批改著。在他眼裏就隻有法語,那附在上麵的心靈他卻視而不見。可是他的手漸漸地停了下來,就隻是靜靜地看了下去。她緊張得顫抖起來。
“清晨,鳥兒把我叫醒,”他讀著那法語寫成的日記,“天灰蒙蒙的,不過房間裏的小窗戶上已經映上了一抹白色,之後是一絲金色。林子裏的鳥兒在歡唱,那聲音響徹天地,黎明都仿佛顫抖了起來。我夢見你了,你是否也在看這晨色呢?每天早晨我差不多都是被鳥兒給吵醒的,那畫眉的叫聲是那麽清脆,甚至都帶著些驚悚……”
米蘭惴惴地坐在那裏,又感到有點難為情。他還是靜靜地一聲不吭,揣度著字裏行間的意思。他隻知道她愛著他。對這種愛他感到害怕,因為這愛太高尚,他配不上。出問題的是他自己的愛,不是她的。他對此慚愧無已,繼續開始了批改。他心懷歉意地在她的筆跡上方寫下自己的意見。
“你看,”他平靜地說道,“Avoir的過去分詞放在前麵的時候,形式要跟直接賓語一致。”
她向前探了探身,想仔細看清楚,好弄明白意思。飄逸細密的卷發癢癢地觸在他的臉上。他嚇得抖了一下,好像那頭發是烙鐵似的。他打量著她。隻見她凝視著眼前的文字,紅唇令人愛憐地張著,縷縷烏絲飄散在臉上。她的臉在淺黃中透著些紅潤,如同石榴果般嬌豔。他這麽看著她的時候不由得呼吸急促起來。她突然抬起頭來看向他,眼裏毫無遮掩,滿是愛意,盡管還是那麽羞怯,然而卻飽含著渴望。他的眼睛也是烏溜溜的,讓她感到灼痛,因為她好像不由自主地要臣服於那眼神一般。她感到自己失去了控製,害怕得厲害。可是他卻知道,在親吻她之前,必須先過自己這一關,把心中的某些東西趕出去才行。這讓他又生出一絲對她的恨意。他又轉頭去看她的作文了。
突然他丟下鉛筆,一步竄到烤爐前,開始翻起了麵包。這動作太快,米蘭根本沒料到。她嚇了一大跳,心裏感到深深的刺痛。就連他伏在烤爐前的姿勢也讓她心裏難過。他看起來有些殘忍,一邊急急地把麵包挑出烤模,然後又急急地翻個接住,整個過程透著股無情的意味。要是他的動作再溫柔一些,她就會感到心裏暖和踏實。可他卻沒有,這讓她心痛。
他回來改完了作文。
“這個禮拜寫得不錯。”他說道。
她看得出來,自己的日記讓他開心了,然而她卻沒有得到足夠的回報。
“有時候你真的是筆下生花啊。”他說道,“你這樣就該寫詩去。”
她興衝衝地抬起頭來,然後又不自信地搖了搖頭。
“這我可沒信心。”她說道。
“你應該試試看!”
她又搖了搖頭。
“我們一起念點東西吧,你覺得時間晚不晚?”他說道。
“是有點晚,不過我們可以就念一點。”她誠懇地說道。
其實她這是在為下周的生活準備精神的食糧。他讓她抄了首波德萊爾的《陽台》。然後他就給她念了出來。他的聲音原本輕柔親切,念詩的時候卻會慢慢地高亢粗獷起來。被詩作感動的時候他會隨之無比激動或悲愴,往往就會齜牙咧嘴的。現在他就是這樣。米蘭感到他的聲音好像在踐踏著她一般。她隻是垂著腦袋坐在那裏,不敢抬頭看他,心裏並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情緒會如此**和憤懣。這讓她很喪氣。她不喜歡波德萊爾,總體來說是這樣。她也不喜歡魏爾倫。
“看她在田野裏歌唱,
那孤獨的高原姑娘。”
這樣的詩句讓她的心靈得到滋潤。《美麗的伊妮絲》也是,還有——
“美好的夜晚,深沉無瑕,
靜靜地呼吸著,聖潔如修女。”
這寫的不就是她自己嗎,還有他現在正澀著嗓子讀的:
“憶起那般美好的愛撫。”
詩念完了,他把麵包從烤爐裏都取了出來,焦的放在胖罄的最下麵,好的放在上麵。那個烤得幹巴的麵包依舊裹好了放在洗碗間裏。
“這樣一來我媽到早晨才看得出來,”他說道,“那她就不會像今晚發現那麽光火了。”
米蘭往書架上望去,看他收到的明信片和信件,還有擺在那裏的書籍。她拿了一本他喜歡的書。之後他把煤氣燈關小了,兩個人走了出去。他為了省事就沒有鎖門。
直到十一點差一刻的時候他才又回到家裏。母親坐在搖椅上。安妮背後披著長發,黑著個臉坐在爐火前的小板凳上。桌子上擺著那個犯了錯誤的焦麵包,外麵裹著的濕毛巾已經揭走了。保羅進門見到這一切,一下子氣都喘不過來了。沒有人說話。母親在讀著一張本地的小報。他解下外衣,走到沙發前坐下了。經過母親的時候她稍稍讓了一下,讓他過去。大家還是都不吭聲。他感到非常不安,於是就在桌上找到一張紙,裝模作樣地讀起來。過了好幾分鍾,他終於開了腔。
“我把麵包的事兒給忘了,媽媽。”他說道。
兩個女人都還是不應聲。
“好吧,”他說道,“也就是兩個半便士的事情,我賠你好了。”
他心頭火起,掏出三個便士放在桌子上,推著滑向母親。她扭過頭去,嘴抿得緊緊的。
“好啦,”安妮說道,“你不知道媽媽剛才身上有多難受。”
女兒坐在那兒陰鬱地看著爐火。
“她有啥難受的?”保羅賭氣地問道。
“還說呢!”安妮道,“差點都回不來啦。”
他細細地打量著母親,看上去確實病懨懨的。
“你怎麽了,為什麽都回不來了?”他問道,聲音還是凶巴巴的。孟若太太沒作聲。
“我看見她的時候她就坐在這兒,臉白得跟紙一樣。”安妮帶著哭腔說道。
“可這到底是為啥?”保羅一定要問出個所以然來。他的眉毛擰成個疙瘩,情急之下眼睛瞪得溜圓。
“換誰也要難受的了。”孟若太太說道,“抱著那麽多包東西呢,肉啊,菜啊,還有一對窗簾——”
“我說你幹嗎要拿那麽多包啊,這不是沒事找事兒嘛。”
“我不拿誰拿?”
“肉可以讓安妮去拿的。”
“是啊,我是可以去拿肉,可我怎麽知道啊。你倒好,跟米蘭一走了之,媽媽回來的時候家裏一個人都沒有。”
“你到底哪裏不舒服?”保羅問母親道。
“我覺著應該是心髒不好。”她答道。確實,她嘴唇周圍都泛青了。
“你之前有類似的感覺嗎?”
“有,時不時都會來那麽一下。”
“那怎麽都沒聽你說過?還有,怎麽不去看醫生呢?”
孟若太太在椅子上挪動了一下,他這麽居高臨下的讓她心裏火大。
“你現在啥也不上心。”安妮說道,“就知道跟米蘭出去玩。”
“噢,是嗎?那你和萊昂那多又比我好到哪裏去了?”
“我十點差一刻就到家了。”
屋子裏沒人吭聲,沉默了一陣子。
“我之前還在想,”孟若太太忿忿道,“她總不至於把你整個魂都勾走吧。結果呢,整整一爐麵包都給烤焦了。”
“可當時碧翠絲也在,又不是她一個人。”
“在又怎麽樣,我們心裏都清楚麵包是為啥烤砸的。”
“為啥?”他氣憤地說道。
“還不是因為你全心全意都放在米蘭身上。”孟若太太恨恨地答道。
“好吧,隨你說去好了,反正根本不是這樣!”他惱火地答道。
他心下氣苦,一把抓起張報紙看了起來。安妮解開上衣,把頭發編成根辮子,跟他草草道了聲晚安就上樓睡覺去了。
保羅假裝看著報紙。他知道母親想教訓他。他也想弄明白她為什麽身體難受,他正為此擔心著哪。所以盡管也想逃之夭夭,他卻沒有上床睡覺,而是坐在那裏等著。屋裏出現一陣緊張的沉默,隻聽到時鍾嘀嗒作響。
“趁你爸還沒回來,最好趕緊上床去。”母親生硬地說道,“要想吃啥現在就馬上去拿。”
“我什麽都不要吃。”
周五夜裏是礦工享樂的時候,母親慣常都會給他帶些東西來做晚飯吃。今晚他氣得夠嗆,不願意去食品間裏找出來吃了。這對她不啻是種侮辱。
“要是我禮拜五晚上叫你去趟西爾比,還不知道你會怎麽推三阻四的。”孟若太太說道,“可是她過來找你,你二話不說就去了,這就不怕累了。還不止呢,吃喝都顧不上了。”
“我總不能讓她一個人回去吧。”
“有什麽不能?還有,她為啥老來咱們家?”
“又不是我叫她來的。”
“要不是你想她來,她會來嗎?”
“好吧,就算我真的想她來,那又怎麽樣?”他答道。
“哼,沒怎麽樣,隻要懂事點理智點,那又能怎麽樣。可是你看看你們,這大老遠的一路泥巴跑到她那兒,然後半夜回家來,明天一大早還要去諾丁漢——”
“要是明天不上班,你還不是一樣要說我。”
“沒錯,我就是要說,因為這本身就沒道理。我就奇怪了,她有什麽讓你那麽著迷了,要跟著她一路走回家?”孟若太太嘲諷道,語氣裏滿是淒苦。她呆呆地坐在那裏,別著個臉,雙手抽搐般有節奏地拍著自己的圍裙。這動作讓保羅看了心痛。
“我是喜歡她,”他說道,“可是——”
“喜歡她!”孟若太太說道,語氣還是那麽尖刻,“我看你就喜歡她一個,其他什麽人什麽事兒你都不喜歡。現在你心裏還有誰?安妮,我,隨便什麽人你都不放在心上了是不是?”
“你瞎說什麽呀,媽媽?你知道我不愛她。我——我跟你講過了的,我不愛她。她跟我一起走的時候都不會挽我的手,因為我不想她那樣。”
“那你這麽一天天地老往她那兒跑算什麽?”
“我喜歡跟她說話呀,我從來沒講過不喜歡跟她說話。可我確實不愛她。”
“你就沒別人可說話了嗎?”
“我們聊的東西再沒別人可以跟我說了。有很多東西你都不感興趣,所以——”
“什麽東西,你倒是說說看?”
孟若太太這麽緊張地逼著他,保羅氣都喘不上來了。
“唉,畫啊——還有書啊。你對赫伯特·斯賓塞不感興趣吧?”
“沒錯,”她傷心地答道,“到我這把年紀你也不會感興趣的。”
“嗯,可我現在感興趣啊——還有米蘭也是——”
“那你又怎麽知道我不感興趣呢?”孟若太太氣衝衝地道,“你又從來沒試過!”
“可你不感興趣的啊,媽媽,你自己也清楚,你才不在乎一幅畫是不是有裝飾性呢,你也不會在乎它是什麽風格的。”
“你怎麽知道我不在乎?你又沒試過。你從來都不跟我聊這些東西,從來都沒試過,是不是?”
“可是這些東西你確實不看重啊,媽媽,這你自己很清楚。”
“那你說,什麽東西——什麽東西才讓我看重啊?”她氣惱地說道。她皺著眉頭,神情很痛苦。
“媽媽你已經老了,可我們還年輕呢。”
他的原意是說她和他是兩個年齡段的人,因此興趣不同。可是他一開口就知道說錯話了。
“說得對,我知道了——我老了,所以就該靠邊站了,跟你再沒什麽關係了。我的用處無非是來伺候你而已,你的心都是給米蘭的,對吧?”
他受不了這些話。他本能地意識到,自己就是她的**。而且不管怎麽說,她對他也是最重要的,唯一的,至高無上的。
“你知道不是這樣,媽媽,你知道不是這樣子的!”
他叫得那麽悲切,她不由得可憐起他來。
“可是看起來差不多就是這樣。”她說道,剛才那種絕望已經放下了一半。
“我不愛她,媽媽,我真的不愛她。我是跟她一路說話來著,可我心裏一直想回家來陪你啊。”
他剛才已經解下了領子和領帶,脖子上光光地準備上床去了。他低下頭來親吻母親,而她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把臉藏在他肩上,哭了起來,那聲音抽咽著大異於往常,他聽了心裏難過得要命。
“我受不了啊。別的女人我還可以,可是她不行。她一點兒地兒也不會給我留的,一點兒也不會——”
這讓他心裏騰起一股對米蘭的怨恨。
“而且我從來沒有——你也知道,保羅——我從來沒有過丈夫——真正的丈夫——”
他摸著母親的頭發,嘴貼在她的脖子上。
“你看她多得意啊,把你從我身邊兒搶走啦——她可不是那種普通女孩子。”
“好了,我不愛她,媽媽。”他低聲說道,頭垂下來,把眼睛藏在她的肩膀下,心裏很是淒苦。母親長長地、熾熱地吻著他的頭。
“我的孩子。”她說道,聲音裏因為充滿了對他強烈的愛而顫抖著。
不知不覺間他撫摸起她的臉,動作很是溫柔。
“行了,”母親說道,“你上床去吧。明天早起肯定會很累的。”正說著,她聽到丈夫回家的聲音,“你爸爸回來了,去睡吧。”突然間她又看著他,好像害怕了似的,“也許是我自私了。你想要她的話,就娶了她吧,我的孩子。”
這時的母親看上去是如此陌生,保羅顫抖著親了親她。
“啊,媽媽!”他溫聲說道。
孟若走進來了,步子踉踉蹌蹌的,帽子歪戴著,遮住了一個眼角。他手撐在門廊上穩了穩身子。
“你們又在算計我吧?”他惡狠狠地說道。
這個醉鬼進來就沒好話。孟若太太的柔情頃刻間化作對他的滿腔恨意。
“那又怎麽樣,至少我們清醒著呢。”
“哼——哼!哼——哼!”他冷笑幾聲,走進過道裏,把帽子和外套掛了起來。他們聽見他又往下走了三級台階,進到了食品間裏。出來的時候他手裏攥了個豬肉餅。那是孟若太太給兒子買的。
“那不是給你買的。就衝你給的這二十五先令,還有灌的那一肚子啤酒,我可沒那閑錢買豬肉餅喂你。”
“你說啥——說啥!”孟若吼道,身子晃晃悠悠的,“啥來著?不是給我買的?”他瞧著手裏那塊夾肉麵餅,突然犯起了邪勁兒,一把把它扔進火裏。
保羅吃了一驚,站了起來。
“浪費自己的東西去吧!”他叫道。
“你說啥——說啥!”孟若突然蹦起來捏著拳頭對他喊,“瞧我不給你點兒顏色看看,你這個臭崽子!”
“放馬過來啊。”保羅歪著頭凶巴巴地說道,“給我顏色看哪。”
這時候他正巴不得狠揍什麽東西一頓呢。孟若弓著腰,舉著拳頭,就準備跳過來開打了。小夥子站得牢牢的,咧著嘴不屑地笑著。
“呼啊!”父親嘴裏喝了一聲,猛地打了過來,拳頭擦著兒子的臉過去了。盡管離這麽近,他可還真不敢碰這小夥子,所以差著一英寸呢就突然拐彎了。
“好啊!”保羅說道,目光落在父親的嘴上,再過一會兒他的拳頭就要奔這兒去了。他迫不及待地要來這麽一下子,可是卻聽見後麵傳來一聲虛弱的呻吟。回頭看見母親的臉煞白煞白的,嘴唇則是烏黑一片。而此時孟若正跳過來想再來一回合呢。
“爸爸!”保羅大叫起來,聲音嗡嗡作響。
孟若嚇了一跳,站在那兒愣住了。
“媽媽!”兒子低聲喊道,“媽媽!”
她掙紮了幾下,眼睛睜得大大的望著他,身子卻還動不了。漸漸地她開始有意識了。他把她攙到沙發上躺著,然後上樓取了點威士忌下來。她終於把那酒吮進嘴裏。淚水一下子湧了出來,他跪在她跟前,沒有哭出聲,可是淚珠卻順著臉頰吧嗒吧嗒往下掉。孟若坐在房間對麵,雙肘撐在膝蓋上,直勾勾地看著他們。
“她這是怎麽了?”他問道。
“昏過去了。”保羅答道。
“喔!”
老頭子解開鞋帶,跌跌撞撞地上床去了。他在這家裏的最後一架已經打完了。
保羅還跪在那裏,摸著母親的手。
“別有事兒啊,媽媽,別有事兒啊!”他一遍又一遍地說道。
“沒事兒的,孩子。”她喃喃地說道。
終於他站起身來,取了一大塊煤,耙了爐火,又收拾了一下房間,把所有東西都歸置好了,早餐的餐具也放好了。然後他把蠟燭給母親拿來了。
“你能上床去嗎,媽媽?”
“可以,我會去的。”
“跟安妮睡吧,媽媽,不要跟他睡。”
“不行,我要睡在自己的**。”
她站起來。他熄了煤氣燈,舉著蠟燭,緊跟在她後麵上了樓。上到樓梯口,他使勁地親了她一下。
“晚安,媽媽。”
“晚安。”她說道。
他把頭埋在枕頭裏,又生氣又難過,可是心底某處卻平靜了下來,因為他明白了,自己最愛的依舊是母親。而這平靜是苦澀的,因為它意味著無奈和放棄。
到了第二天,父親急吼吼地要跟他言歸於好,這讓他倍感屈辱。
沒有人願意再記起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