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對自己不滿意,對一切都不滿意。他最深沉的愛屬於自己的母親。他感到自己傷害了她,或者說自己對她的愛受到了傷害,這讓他無法容忍。現在是春天,他和米蘭還在交戰之中。這一年他對她怨意尤深。她對此也隱隱有些感覺。她當初為愛的苦惱而祈禱,那時就感到會為這段愛情而犧牲自己,現在這種感覺已經滲透到她所有的情感中。在心底裏她從不相信自己會擁有他。她本來就不自信,一向懷疑自己是否能成為他所期望的那樣。至於和他一生幸福相守,她就更沒有想過了。在她眼裏,兩個人的未來就是悲劇、傷痛和犧牲。她不怕犧牲,並為此感到驕傲,她也不怕分手,因為她足夠堅強,而且覺得自己其實應付不來家庭的日常生活。對接下來要發生的那些偉大而深刻的事件,比如愛情的悲劇,她已做好準備。至於柴米油鹽的瑣事,她卻沒什麽把握。
複活節的假期開始了,大家都很快活。保羅還和從前一樣坦然。然而她心裏卻有種不祥的預感。周日下午,她站在臥室的窗前,望著對麵林子裏的橡樹。此時正值傍晚,天光還亮,樹梢上纏繞著淺淡的暮色。窗前掛下一簇簇灰綠色的金銀花藤,有些興許已經結出花蕾了,她想象著。春天到了,這讓她既向往又害怕的春天。
大門哢嗒響了一下,她愣在那裏等著。天是亮灰的。保羅推著車走進院子,腳踏車貼在他身旁閃閃發亮。一般他往房子這裏走來的時候總是會笑著敲響車鈴,而今天卻緊緊抿著雙唇,一副冷漠無情的模樣,似乎是沒精打采,又仿佛是在冷笑。到現在她已經很熟悉保羅了,看見他那敏捷而超然的年輕身體,便能猜到他內心的情緒。隻見他慢條斯理地把腳踏車放在一邊,舉手投足間都透著股冷淡。她的心不由得沉了下去。
她惴惴地走下樓來,身上穿的是一件新的網格上衣,她自己覺得很合體。衣領很高,領口有個小小的輪狀皺邊,讓她想起蘇格蘭女王瑪麗一世。穿著這身衣服她感覺自己是個漂亮高貴的女人。現在她已經二十歲了,胸部飽滿,身材豐盈。而她的臉上依舊像是戴了張柔軟嬌豔的麵具一樣,神色總是沒什麽變化。可是她抬起眼睛的時候卻十分迷人。她擔心著他的想法。他會注意到自己的這件新上衣的。
他此刻心腸冷硬,意懷嘲弄,正在向她家裏人講述守舊派衛理公會教堂裏的一次禮拜儀式,把他們逗得很開心。儀式是由這個宗派一個有名的牧師主持的。他坐在桌子頂頭,臉上變幻著各種表情,模仿那些他要嘲諷的人。他的臉色極為靈動,那一雙眼睛在因柔情而閃爍或是隨笑意而轉動時原本非常漂亮,然而此時卻讓她感到心痛。他模仿別人的時候她總是如此難過,因為這表情是如此逼真。他太聰明,太冷酷。在眼裏這樣充滿冷厲的嘲諷和恨意時,她覺得他誰也不會放過,包括他自己。可是雷沃思夫人卻笑得開始抹眼淚了,而周日下午覺才睡醒的雷沃思先生也不由得樂得撓頭。三個兄弟穿著襯衫睡眼惺忪地坐在一旁,不時發出一陣哄笑。她全家最歡迎的就是這樣的模仿秀。
保羅沒搭理米蘭。後來她瞧見他注意自己的新上衣了,她看得出來這個藝術家是認可的,不過除此之外並無作用,他依舊冷冰冰的。她心裏慌張起來,連從架子上拿茶杯的力氣都沒有了。
家裏的幾個男人出去擠奶,她這才鼓足了勇氣上前跟他單獨說話。
“你來晚了。”她說道。
“是嘛?”他答道。
兩人一陣沉默。
“騎車過來不好走吧?”她問道。
“沒留意。”
她還是一邊很快地攤著桌子。做完以後她說道:
“茶沒一會兒還好不了。你要不過來跟我看看那水仙好了?”
他沒有應聲,隻是站起身來。他們走進後花園。頭上的李樹正在發芽,遠處的小山和天空是如此清冷。一切都似乎用水墨潑過似的,看起來生硬得很。米蘭瞥了一眼保羅。他臉上慘白兮兮的沒有什麽表情。她原本喜愛的眉眼此時卻讓她灼痛,她感到這太殘忍了。
“路上風大,你累了吧?”她問道。她能覺察得到他心底藏著一絲疲倦。
“不累,我沒覺得累。”他答道。
“路上肯定不好走,林子裏的風嗚嗚直響呢。”
“你看雲就知道了,吹的是西南風,我是一路順風過來的。”
“你知道的,我不騎車,所以不明白嘛。”她低聲道。
“這麽簡單的事兒非要會騎車才能懂嗎!”他說道。
米蘭覺得他沒必要挖苦自己。他們一聲不吭地繼續往前走。房子後麵是塊草地,密密茬茬地長著許多野草,外麵圍著條荊棘樹籬,籬下的水仙花正從灰綠色的葉片中透出頭來。春寒料峭,花朵上還染著些微綠色。不過有些已經綻放開來,皺著金黃的花瓣熠熠生輝。米蘭蹲在一叢花前,把一朵盛放的水仙捧在手裏,抬起它那豔黃的臉蛋,低下頭用嘴唇、臉頰和前額輕撫著。他雙手插兜站在一旁望著她。她就這樣求懇似的把那綻開的黃燦燦的花朵一株株展示給他看,一邊不斷地撫摸著它們。
“很華美,是吧?”她喃喃道。
“華美!沒這麽誇張——應該說很秀氣!”
聽到保羅批判她的用詞,她又垂下頭來繼續去撫弄花朵。他看著她伏在地上用熾熱的嘴唇吮著花瓣。
“你幹嗎一定要摸來弄去的?”他氣呼呼地道。
“可我喜歡摸它們啊。”她傷心地答道。
“為啥你喜歡什麽東西就一定要攥在手裏,好像要把它們的心都掏出來你才滿意?為啥你就不能多點克製、含蓄什麽的?”
她抬起頭來,臉上滿是痛苦,然後又繼續用雙唇去緩緩碰觸一朵褶皺著花瓣的水仙。花朵的清香沁人心脾,她感到花兒對自己多好啊,哪像他那麽凶巴巴的,她幾乎都要哭出來了。
“你總是這麽甜膩膩地,其他東西的魂兒都給你哄得勾出來了。”他說道,“我就從來不哄別人——再怎麽樣我都會直截了當。”
他根本沒意識到自己在說什麽,這些話自然而然地脫口而出。她定定地看著他。他矗在那兒的身子仿佛一把堅硬的刀子狠厲地頂著她。
“你總是求別的東西愛你,”他說道,“好像自己就是個愛的乞丐,連這些花你也要費力去討好——”
米蘭用嘴巴有節奏地來回摩擦著花朵,吸吮著花香,可是聽了他的話,這香氣再進入到鼻孔裏的時候她不由得渾身發起顫來。
“你不想愛——你隻是渴望被愛,沒完沒了地渴望被愛,這種渴望是不正常的。你不是積極的,而是消極的。你四處吸啊吸啊,好像必須得把自己全身吸滿愛才甘休,因為你本身有缺陷。”
她呆在那裏,他是這麽的殘忍,她聽不下去了。而他卻一丁點兒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好像是他的心靈在憤懣中飽受煎熬,又被挫敗的**燒燙,於是不由自主地放出了這些話來一般,就像電流釋放火花似的。她根本無法理解他說的任何東西,隻是在他的殘忍和對她的怨恨前呆呆地俯著身子。她從來就沒辦法一下子消化東西,所有事情都得翻來覆去地想。
吃過茶之後他沒有睬米蘭,隻是和埃德加還有其他兄弟混在一起。她沮喪到了極點,這個假期她之前還盼望了很久,巴巴地等待著他的到來。最後他還是屈服了,來到她身旁。她下定決心一定要追本溯源,弄清楚他這股情緒的根子在哪裏。不過她心裏覺得這說到底也不過是種惡劣的情緒罷了。
“我們到林子裏走走好嗎?”她問道,知道這樣直接的要求他從來不會拒絕。
他們來到養兔子的地方。在當中那條路上他們經過一個捕獸陷阱,周圍用小根冷杉樹枝圍了一圈蹄鐵形的窄籬,裏麵放的誘餌是兔子的內髒。保羅瞧了一眼,眉毛蹙了起來。她看見他的眼神。
“真可怕,你說呢?”她問道。
“這可難說!難道比黃鼠狼用牙咬住兔子的喉嚨更可怕嗎?要麽是黃鼠狼死,要麽是好多兔子完蛋。這當中隻能有一樣留下來!”
生命是如此艱難,他憤慨不已。她為他感到難過。
“我們回屋去吧,”他說道,“我不要在外麵走了。”
他們經過一棵丁香樹,樹上銅黃的葉芽即將綻開。旁邊的草垛隻紀念似的剩下方方的一小塊,黑黃黑黃的,有如石柱一般。上次割草時剩下的幹草平平地鋪在前邊。
“我們坐一下吧。”米蘭說道。
他不情願地坐下來,背靠著硬牆般的草垛。麵前是落日染黃的一座座山丘,像劇場似的圍成一圈,那突出來的一格格白色的是農場,草地是金色的,林子裏黑乎乎的,外麵罩著層晶瑩的光,樹冠一個摞一個地疊起來,遠遠地看過去依舊層次分明。傍晚的天空一片晴朗,向東望去,上麵是嫩嫩的洋紅色,下麵的大地靜悄悄,色彩很豔麗。
“是不是很美?”她懇切地問道。
可他卻不作聲,隻是皺緊了眉頭。如果景致醜陋些倒還正合他意。
就在這個時候跑來了一隻牛頭梗,見了保羅就把兩隻前爪搭在他肩膀上,張大了嘴巴舔起他的臉來。保羅往後縮了縮,忍不住哈哈笑起來。比爾這條狗對他是個莫大的安慰。他把它推向一邊,可是它馬上又躥了上來。
“快滾蛋,”小夥子道,“要不我就揍你嘍。”
但是這狗卻怎麽也推不走。保羅就跟它拉扯起來,使勁地要把可憐的比爾給推到一邊去。可是才剛推開,它就又精神抖擻地撲上來了,開心得發狂似的。大一狗就這麽打鬧著,保羅不甘地笑著,那狗卻高興得直咧嘴。米蘭望著他們。他身上露出的氣息讓她憐惜。他是這麽想去愛,想對別人溫柔。他看似是要粗魯地把那狗撞開,其實那動作卻充滿了憐愛。於是比爾又一次爬起身卷土重來,嘴裏呼哧呼哧地樂得夠嗆,一對褐色的眼睛在白臉上轉個不停。它可喜歡保羅了。保羅皺起了眉頭。
“比爾,這回可真的夠了。”他說道。
可是比爾卻還是直立著,探出兩條厚重的爪子,充滿愛意地扒在他的大腿上拚命抖著,還伸出紅紅的舌頭衝他直搖。他縮回身去。
“好啦,”他說道,“好啦——你鬧夠了吧。”
又過了一會兒,狗兒甩著蹄子快活地走開找別的樂子去了。
他又開始定定地望著對麵的一眾山丘,目光中充滿憂傷。對這般美景他依舊心懷嫉憤。他想起身離去跟埃德加騎車去玩。可他卻沒有勇氣拋下米蘭不管。
“你為什麽不開心?”她低聲下氣地問道。
“我沒有不開心,我有什麽可不開心的?”他答道,“我心情不好不壞罷了。”
她奇怪為什麽他嘴裏說自己心情不好不壞,可其實卻別扭得厲害。
“可到底是哪裏不對嘛?”她懇求著,溫言細語地哄著他。
“沒什麽不對!”
“心口不一!”她低聲道。
他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戳來戳去。
“你現在最好什麽都不要說。”他說道。
“可我想知道——”她答道。
他恨恨地大笑起來。
“你什麽都想知道。”他說道。
“可這對我不公平。”她低聲道。
他拿著這根尖頭的樹枝在地上戳啊戳啊戳啊,好像犯了邪火似的挖出來一個個小土坷垃。她溫柔卻堅定地把自己的手壓在他的腕上。
“別挖了!”她說道,“擱一邊去吧。”
他把樹枝丟進醋栗樹叢中,斜著身子躺了下來。現在他終於克製住自己了。
“到底怎麽啦?”她柔聲求懇道。
他躺在那裏一動不動,隻有眼睛還在轉,眼神中充滿了煎熬。
“我跟你說,”他最後終於說道,聲音很疲憊,“我跟你說吧——我們還是分手的好。”
她害怕的一刻終於到來,眼前的一切瞬間失去了光彩。
“怎麽了!”她喃喃道,“出什麽事兒了?”
“什麽事兒也沒出,隻不過是有了自知之明罷了。我們現在這樣的關係沒好處——”
她默默地等待著,很難過,但依舊耐心。跟他急也沒有用。反正他就要告訴自己為什麽這麽不對勁了。
“我們說好了隻是朋友。”他繼續用沉悶、單調的語氣說道,“我們說過多少次了,隻是朋友!可我們又絕不僅隻是朋友,而且這樣也不會有任何結果。”
他又一次沉默了。她思索著。他到底是什麽意思呢。他是如此讓人不知所措,而在他心底還有什麽東西藏著。她一定得耐心一點。
“我能給的隻是友情——我隻能做到這樣——我的性格裏有缺陷。我們現在的關係已經失衡了。我討厭失衡。我們結束吧。”
他最後那幾句話裏含著些忿忿之意。他的意思是她愛他尤甚於他愛她。也許是他無法愛她。也許是她身上沒有自己渴望的東西。她在心靈最深處總是懷疑自己,這種情結埋藏得如此之深,她意識不到,也不願意承認。或許她本身有著缺陷,就像是種極為微妙的羞恥感,讓她無法自行其是。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麽她沒有他也可以。因為她永遠也不會讓自己真的愛他。她隻是站在一旁看著而已。
“可這到底是出了什麽事兒了呢?”她問道。
“什麽事兒也沒出——就是想法變了而已——我也是才明白。快到複活節的時候不都是這樣。”
他是如此無助,說話都有些低聲下氣了。她可憐他。至少她就沒有這樣可憐巴巴地前言不搭後語。不管怎麽說,他才是更屈辱的那一個。
“那你要怎麽做?”她問他道。
“這個——我必須得少來你這裏——就是這樣吧。我幹嗎要霸著你呢,我又沒有——你瞧,在你的事情上我有些地方是有缺陷的——”
他其實想說自己並不愛她,所以應該給她一個機會去愛別人。這是多麽愚蠢、多麽盲目的舉措。而他又是如此笨嘴拙舌,真是可恥。其他男人對她來說又算得了什麽!她就從來沒把男人放在眼裏過。可他不一樣。啊,她愛他的心靈。他是哪裏有缺陷嗎?也許有吧。
“可我不明白,”她啞著嗓子說道,“昨天——”
暮光漸漸暗淡下去,他感到夜色變得喧鬧可厭。她痛苦地垂著頭。
“我知道,”他叫道,“說了你也不會信。你不會信的,事實上我沒辦法在肉體上——就像我不能像雲雀飛起來那樣——”
“什麽?”她低聲說道。這時她有些害怕了。
“——愛你。”
此時他恨透了她,因為他讓她痛苦不堪。愛她!她知道他愛她。他其實是屬於她的。說他在肉體上、生理上沒辦法愛她,這不過是他的氣話,因為他知道她愛著自己。他像個孩子一樣幼稚。他是屬於她的。他的靈魂渴望著她。她則猜他是受了什麽人的影響。她感到他身上有種生硬,這是種外來的影響。
“家裏人說了什麽嗎?”她問道。
“不是的!”他答道。
她一聽就知道自己猜對了。她鄙視他們,他的家裏人,因為他們是如此俗不可耐。他們看不到事情的真正價值。
那天晚上他倆說得很少。之後他就離開她跟埃德加一起騎車去了。
他又回到了母親身邊。在他的生命裏,和她之間的紐帶是最牢固的。他一猶疑不定,米蘭的身影就會漸漸隱去,她給保羅的感覺是模糊的、不真實的。而另外的人都不重要。這個世上隻有一個地方是堅不可摧的,永遠也不會淪為虛幻,那就是母親的身旁。在他心裏,或許其他人都會模糊成影子,讓他感到幾乎不再存在,可是她卻不會。要說生命中的軸心和主線,他沒辦法逃避的,那就是母親了。
而母親也同樣在等著他。現在他就是她的**。對所謂來世她並沒有抱太大希望。她覺得大家真正能有所作為的不過是今生而已,而她是想有一番作為的。保羅會證明她是對的。他會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到時候什麽都無法將他撼動。他會改變這個世界,讓所有人刮目相看。不管他去哪裏她的心都會追隨著他。不管他要幹什麽她的精神都會站在他一邊,好像隨時都可以給他遞上所需的工具似的。因此她無法忍受他和米蘭走到一起。威廉已經死了,為了留住保羅,這一仗她非打不可。
現在他回來了,心裏帶著一種自我犧牲後的滿足感,因為他保持了對她的忠誠。她是這世上第一個愛他的人,而他第一個愛上的也是她。可這還都不夠。他身上已經有了新的生命。這生命那麽年輕,那麽強橫有力,正憋著一股勁兒非要找到什麽其他的東西才行。他的狂躁不安正是為此而生。這一切都落在了她的眼底。她懷著一種苦澀的期冀,希望米蘭能把這新的生命拿走,把他的根留給自己。因為他也掙紮著要脫離自己的母親,就像掙紮著要脫離米蘭一樣。
有一周時間他都沒在威利農場出現。這期間米蘭痛苦不已,心裏很害怕再見到他。她現在就要麵對被他拋棄的恥辱了嗎?可這一切都隻是表麵的、暫時的。他會回到她身邊的。因為她手上拿著打開他靈魂的鑰匙。可同時他又要拚命跟她鬥,以此來折磨她。想到這裏她不由得畏縮了。
可是複活節之後的那個周日,他又來吃茶了。雷沃思太太見到他很高興。她猜到年輕人正在為有些事情苦惱,或者是在為什麽困難發愁。現在他跑到自己的身邊,應該是尋求安慰來的。於是她就盡可能地對他好,態度都算得上是恭敬了。
他在前院裏遇上了她,那裏還有她那幾個小孩子。
“你來了我真開心,”這個當媽的說道,她抬起又大又迷人的褐色眼睛打量著他,“天氣真好,我剛才正想到田野裏走走,今年這算頭一遭吧。”
他感覺得到,自己的到來她是歡迎的。這讓他感到心安。他們就這麽出去了,嘴裏隨便說著一些話。他很溫和有禮。她對他這麽好,他都要感激得哭出來了。他感到很丟臉。
在草場的樹籬叢下,他們找到了一個畫眉的窩。
“要麽我把鳥蛋掏出來給你們看看吧?”他說道。
“好啊!”雷沃思太太說道,“看到鳥蛋就讓人感覺春天要到了,一切都那麽生機勃勃。”
他扒開荊棘,把鳥蛋掏了出來,捧在手心裏。
“還熱呢——可能剛才還有鳥在孵蛋呢,結果給我們嚇跑了。”他說道。
“喔,真可憐!”雷沃斯太太說道。
米蘭忍不住去摸那鳥蛋,還有他的手。在她眼裏,這手像搖籃一樣,把鳥蛋保護得很好。
“溫溫的,好奇怪啊!”她低聲說道,想跟他親近一些。
“是活生生的體溫。”他答道。
她望著他把蛋放回窩去。他的身體壓在樹籬上,胳膊穿過荊棘,手裏小心地抓著鳥蛋。他聚精會神地幹著這事兒。她凝望著他的樣子,心裏不由得癡了。他是那麽天真自足。可她卻無法靠近。
吃完茶,她在書架前遲疑著。他抽出了那本《達拉斯貢城的達達蘭》。兩人又坐到草垛跟前的那片幹草上。他念了幾頁書,不過心思全不在上麵。那條狗又跑來玩那天的遊戲。它把鼻子蹭到男孩的懷裏。保羅撫摸著它的耳朵。過了一會兒他把狗推開了。
“一邊兒去,比爾。”他說道,“我不要你了。”
比爾溜走了。米蘭揣度著他的心思,不知道下麵會幹啥,心裏感到很害怕。小夥子寡言少語的,讓她忐忑不已。其實她倒不怕他生氣,可是他這樣悶聲不響地在心裏打定了主意卻讓她尤其心悸。
他略略扭過頭去,這樣她就看不見他的表情了。他慢吞吞地開腔了,語氣中帶著痛苦:
“你覺得——要是我來得不這麽勤的話——你是不是就可以喜歡別人了呢——另外的男人?”
他憋了這麽半天,原來念念不忘的還是這個。
“可其他男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你操心這幹啥?”她答道,聲音很低,否則這語氣就是在責備他了。
“幹啥,”他脫口道,“因為他們說我沒權利老是在你家進進出出的——我們又不打算結婚——”
要是有人就兩人的關係催逼他們,米蘭會怒不可遏。她自己的父親就向保羅笑著提過,說他應該心裏清楚,為什麽來得這麽勤快。為此她對父親火冒三丈。
“誰說的?”她問道,心裏想是不是自己家裏人搞出來的事情。可不是他們?
“我媽——還有其他人。他們說這樣子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們已經訂婚了,而我也應該這麽想,因為這對你不公平。這件事我也好好考慮過——我覺得自己並不能像丈夫愛妻子那樣愛你。你怎麽想?”
米蘭悶悶不樂地垂著頭。這種折騰讓她很生氣。大家為什麽老要來管他們的閑事兒呢。
“我不知道。”她低聲說道。
“你覺得我們之間已經愛到要結婚的地步了嗎?”他把事情給挑明了。這讓她心裏直顫。
“沒有。”她實話實說,“我覺得還沒到這個地步——我們都太年輕了。”
“你對事情都那麽認真。”他慘兮兮地接著說道,“我想要是兩個人走到一起的話,你給我的感情一定很多,我根本沒辦法補償你。現在就看你怎麽想了——要是你覺得好——我們可以訂婚。”
米蘭此刻很想哭。而且她也氣壞了。他老是像孩子一樣隨別人擺布。
“不好,我覺得不好。”她堅定地說道。
他想了一會兒。
“你看,”他說道,“我這人——是沒誰能獨占的——也不會一心一意隻放在一個人身上——永遠都不可能。”
這她倒從來沒考慮過。
“你說得對。”她喃喃道。她停了一會兒,然後看向他,烏溜溜的眼睛裏閃著怒火。
“是你媽。”她說道,“我知道她從來就不喜歡我。”
“不,不,不是這樣子的。”他趕忙道,“她這次提起這個事情也都是為了你好。她隻說要是我想維持這種交往的話,最好還是當自己已經跟你訂婚的好。”米蘭不說話,他繼續道,“要是我什麽時候叫你到我家,你不會不來的吧?”
她依舊不答,心裏已經出離憤怒了。
“這樣的話,我們要怎麽做?”她氣呼呼地問道,“我想最好還是不學法語了吧。我才剛剛入門呢。不過我想一個人應該也學得下去。”
“這倒沒必要。”他說道,“我繼續給你上法語課好了,這是理所應當的嘛。”
“還有——禮拜天晚上,我還是會去做禮拜的,因為我喜歡哪。我所有的社交生活就靠它了。不過你不用陪我回家。我可以自己走。”
“好吧,”他答道,心裏有些驚詫,“不過我可以叫下埃德加,他肯定可以跟我們一起走的。這樣別人就無話可說了。”
兩個人不說話了。再怎麽樣,她失去的也並不多。他家裏人說得再多,其實也沒有太大影響。她希望他們管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你不會老念著這事兒,弄得心裏難受吧?”他問道。
“哦,不會的啦。”米蘭答道,眼睛卻不看他。
他不吭聲了。她覺得他太不堅定了,既沒有確定的目標,也沒有篤信的原則,出了什麽事情都是隨風倒。
“因為,”他接著說道,“男人騎了車——就工作去了——還有好多別的事兒可幹。但是女人總是會想心事。”
“別擔心,我不會考慮太多的。”米蘭說道。她心裏也確實這麽想。
外麵很冷了,他們就進了門。
“保羅怎麽臉色煞白啊!”雷沃思太太驚叫道,“米蘭,你不該讓他坐在外頭的。你覺得著涼了嗎,保羅?”
“哦,沒有啦!”他笑道。
可他覺得渾身無力。內心的矛盾讓他精疲力竭。此刻米蘭覺得他很可憐。可是老半天他就起身要走了,而此時九點還沒到呢。
“你不是要回家了吧,啊?”雷沃思太太急切地問道。
“是的。”他說道,“我跟家裏說了,會早回的。”他感到很尷尬。
“可現在才多早啊。”雷沃思太太說道。
米蘭坐在搖椅裏,什麽也沒說。他躊躇了一會兒,希望她能起來跟他一起去拿腳踏車,就像往常那樣。可是她沒有任何動靜。他有些無措了。
“那好吧——晚安啦,大家。”他磕磕巴巴地說。
她跟其他人一起道了晚安。不過走過窗口的時候他朝屋裏望了一下。她看見他臉色慘白,眼神黯淡而痛苦,而那微皺著的眉頭都好像成了他不變的表情了。
她站起來走到門廊上,在他經過大門的時候向他揮手告別。他緩緩地在鬆樹下騎行,感到自己就是個混蛋可憐蟲。他騎著腳踏車心不在焉地往山下衝,心裏想還不如直接撞斷脖子好了,這樣反倒省心。
兩天後,他托人帶給她一本書,還有一張便條,督促她讀書用功,好沒閑心思想事情。
這段時間他所有的友情都給了埃德加。他心裏非常喜歡這個家庭,還有這個農莊。在他眼裏,世上最可親的地方就是這兒。他對自己的家就沒這麽深的感情。他放在心上的隻有母親。而隻要和母親在一起,他怎麽樣都開心,在不在家都一樣。可是威利農場是他摯愛的地方。他喜歡那小小的廚房,在那裏,男人們的靴子踩來踩去,還有一隻狗躺在那兒睡覺,不過它總是要睜著隻眼,生怕被誰踩著。夜裏,桌子上燈火通明,而一切卻又是那麽安靜。他喜歡米蘭那間狹長低矮的客廳,那裏的花兒、書本還有高高的薔薇木鋼琴,所有一切都散發著浪漫的氣息。他喜歡農莊的花園,喜歡那些扛著紅色屋頂、矗立在光禿禿的田野盡頭的房子。這些房子一路向樹林那兒延伸,好像林邊更愜意似的。他喜歡那片順著山穀凹下去又再爬上對麵荒坡的野地,隻要身在此處就會感到心曠神怡。他喜歡雷沃思太太,她是那麽樸實,那憤世的態度也是如此離奇。他喜歡雷沃思先生,他總是那麽熱情,那麽年輕,那麽可親。他喜歡埃德加,他隻要見到自己總會快活無比。他喜歡家裏的那些兄弟和小孩子。他喜歡比爾,甚至還愛屋及烏地喜歡母豬瑟西和那隻印度鬥雞緹波。在米蘭之外這些他也都喜歡。所以要他放棄這裏是做不到的。
故此他還是常去農場,不過一般總是跟埃德加混在一起。家裏的其他人,包括雷沃思先生都隻是晚上才一起加入猜字謎或是其他遊戲。之後米蘭會把大家聚攏來,讀上一段《麥克白》或是其他便宜的書籍,每個人都扮演一個角色,玩得不亦樂乎。米蘭很開心,雷沃思太太很開心,雷沃思先生也喜歡。接著就會在火爐旁圍成一圈,學著用首調唱名法唱歌。不過現在保羅很少跟米蘭單獨待在一起。她隻是默默地等待著。每逢禮拜結束,或是從貝斯伍德文學社出來,她、保羅還有埃德加一起走回家,這時候他總是會興致勃勃地大談他那些日益離經叛道的說法。她知道這其實是講給她聽的。她心裏確實嫉妒埃德加,他可以跟保羅一起騎車,周五晚上也可以在一起,白天還能在地裏一起幹活。而周五晚上不再屬於他們兩人,法語課也不再繼續。她幾乎總是形單影隻的一個人,要麽是散步,要麽是在林間沉思,抑或是讀書,學習,做做白日夢,或是繼續等待。而他倒是給她寫了不少信來。
一個周日的晚上,他們又難得恢複了舊有的和諧。禮拜後埃德加留下來跟孟若太太一起參加聖餐儀式——他想了解下這到底是什麽樣的。因此保羅就跟米蘭一道回自己家去。他多多少少又被她迷住了。他們和往常一樣討論起剛才的布道。他現在的想法正全方位接近不可知論,可他這樣的宗教不可知論卻並未讓米蘭感到難以忍受。如今他們討論的主要話題是勒南的《耶穌傳》。米蘭就像是他的打穀場。他就在這裏把自己所有思想的穀子都打出來。他的想法在她心靈中來回摔打之後,其中的真理會漸漸變得明了。隻有她才是他思想的打穀場,隻有她才能幫他了解真理。她幾乎是毫無排斥地就接受了他的論點和解釋。可是不知怎的,因為米蘭的作用,他卻逐漸意識到自己想法中的謬誤。而他弄明白之後,她也恍然大悟。她感覺他離不開她。
他們走到房前,四下裏寂靜無聲。他從洗碗間的窗戶下掏出鑰匙,兩個人進了屋。這期間他還一直在不停地講著自己的觀點。他點亮煤氣燈,給爐子裏添了火,然後從食品間裏給她拿了幾塊蛋糕。她安靜地坐在沙發上,膝上擱著盤子,頭上是一頂大大的白帽子,上麵飾著幾朵粉紅兮兮的花。帽子很便宜,不過他卻喜歡。帽子下的臉黑黃中帶著紅潤,看起來平靜而憂鬱。她的耳朵總是藏在短短的卷發中。她打量著他。
她喜歡他周日裏的樣子。一般他都穿深色的衣服,襯得動作更加柔軟輕捷。他看上去很清爽整潔。他接著向她講述自己的想法,突然間又伸手去拿《聖經》。米蘭喜歡他伸手的姿勢,簡直又快又準。他飛快地翻著書頁,然後開始給她讀《約翰福音》那一章。他坐在扶手椅上聚精會神地念著,聲音中透著思索。她覺得他好像在無意識地使用自己,就像男人在幹活兒時使用工具似的。而她喜歡這種感覺。他的聲音裏帶著探索,好像要去夠什麽東西,而她就是他拿著去夠東西的工具。她靠在沙發上,離他有點兒距離,可她感覺自己就是他手中攥著的工具。這讓她喜不自勝。
慢慢地,他開始忸怩靦腆起來。待到下麵是“婦女生產的時候就憂愁,因為她的時候到了”這句的時候,他就跳過去沒念。米蘭之前就覺察到他越來越不自在。而後來那個有名的句子沒有出現,她不由得縮了縮身子。他繼續往下念,可是她卻什麽都聽不進去了。她低下頭,心裏充滿悲哀和恥辱。半年前他肯定想都不想就讀出來了。可現在他們的關係卻出現了裂痕。她覺得兩人之間真的產生了某種敵意,某種讓兩人都感到羞恥的東西。
她木愣愣地吃著蛋糕。他還想繼續往下講自己的論點,可是卻再也找不到感覺。沒多會兒埃德加進屋來了。而孟若太太去朋友那裏了。於是三個人就一起出發去威利農場。
米蘭來回琢磨著他和自己之間的裂痕。除了自己,他肯定還想要別的東西。他現在沒有得到滿足,這樣子他還會繼續折騰自己。現在兩個人之間好像動不動就要作起對來。她想向他證明一下。她相信他生命中最需要的就是自己。如果她可以向兩個人證明這一點,那麽其他事情就會迎刃而解。到那時她隻要聽天由命就可以了。
所以到了五月的時候她請他到威利農場來見道斯太太。她身上有他渴慕的東西。這一點米蘭看得出來。兩個人隻要一說起克拉拉·道斯,他就精神十足,還會有點生氣。他說自己不喜歡她。可是有關她的事情他一點兒都不肯落下。好吧,他應該考驗自己一下。她相信他心裏有高尚的情操,也有低下的欲望,而高尚最終會戰勝低下。不管怎麽說,他都要試下才成。她可沒意識到,所謂“高尚”和“低下”都是自己的武斷。
一想到自己要去威利農場見克拉拉,他就興奮不已。道斯太太白天都待在那裏。她那沉甸甸、暗褐色的頭發盤在頭頂上,身上是件白襯衫,下麵是條藏青的裙子。不知怎麽的,她一到哪裏,那裏的東西就會顯得鄙陋起來。她在屋裏的時候,廚房就感覺很狹小寒磣,米蘭那美麗朦朧的客廳也顯得生硬笨拙起來。雷沃思家的所有人都仿如螢燭之光,難以與她爭輝。他們發現很難忍受這女人。可她的態度很和善,一點都挑不出毛病來,隻是性子冷硬,對什麽都無動於衷。
下午的時候保羅過來了。他到得挺早的。米蘭看見他翻身下車,神色急切地打量著房子。要是那個訪客還沒到的話他會失望的。米蘭出門去迎他,頭低著,因為太陽很大。深紅的金蓮花在葉片陰涼的影子下露出了頭。女孩站在那裏,滿頭烏發,很歡喜見到他。
“克拉拉到了嗎?”他問道。
“到了。”米蘭的聲音依舊悅耳,“她在看書呢。”
他把腳踏車推進了穀倉。今天他打了條漂亮的領帶,他對此挺自豪的。腳下的襪子也和領帶相配。
“她早上到的?”他問道。
“是的。”米蘭在他身邊答道,他們一起走著,“你說會把自由號商鋪裏那個人的信帶來,這事兒你記得嗎?”
“喔,真是的,忘了!”他說道,“你多催催我吧,這樣我就記得帶了。”
“我可不願意老是跟你嘮叨。”
“願不願意都得催催我。她現在是不是沒那麽別扭了?”他接著道。
“跟你說我其實從來沒覺得她很別扭。”
他不吭聲。很顯然,他今天這麽急急地跑來,為的就是這個新來的訪客。米蘭心裏已經開始難過起來。他們一起走向屋子。他把褲腳上的夾子取了下來,領帶和襪子都好看得很,可他卻懶得去擦鞋子上的灰塵。
克拉拉坐在清涼的起居室裏看著書。他瞧見她白皙的頸背和向上梳起的秀發。她站起身來,冷眼看著他。握手的時候她的胳膊伸得直直的,好像一下子就跟他保持了距離,然而又算是有所表示。他注意到她給襯衫兜住的飽滿**和薄紗下肩膊的優美曲線。
“你可挑了個好日子。”他說道。
“碰巧罷了。”她答道。
“是啊,”他說道,“見到你我很高興。”
她坐了下來,對這禮貌的招呼充耳不聞。
“你們早上都幹啥了?”保羅問米蘭道。
“嗯,是這樣。”米蘭啞著嗓子咳嗽著說道,“克拉拉是剛跟我爸一起過來的——所以——她才剛到。”
克拉拉靠著桌子坐在那裏,神情疏離。他發現她的手挺大的,不過保養得很好。手上的皮膚可謂粗糙硬實,顏色很白淨,金色的汗毛細細的。他是不是打量自己的手她卻不以為意,心裏隻是想嘲笑他一番。她那厚實的手臂隨意地擱在桌子上,嘴抿著,好像受到了冒犯一般,臉也稍稍扭在一側。
“那天晚上瑪格麗特·邦弗德家的聚會你也在啊。”他對她道。
保羅這般彬彬有禮,米蘭從來沒有見過。克拉拉瞥了他一眼。
“對。”她說道。
“可是,”米蘭問道,“你是怎麽知道的?”
“當時火車還沒到,我就去待了幾分鍾。”他答道。
克拉拉扭過頭去,一副極為不屑的樣子。
“我感覺她是個人見人愛的小女人。”保羅說道。
“你說的是瑪格麗特·邦弗德嗎?”克拉拉提高嗓門說道,“她可比大多男人都聰明多啦。”
“嗯,我倒沒說她不聰明。”他回嘴道,“不過聰明之外她也的確是可愛的吧。”
“可唯一要緊的是聰明,這是理所當然的。”克拉拉還是不放過他。
他撓撓腦袋,心下十分困惑,有些惱羞成怒。
“我還是覺得這比聰明更重要,”他說道,“不管怎麽說,聰明是沒法讓她進天堂的。”
“她對天堂不感興趣,她想要的是在這世上別給人欺負了。”克拉拉反駁道。她這話說來好像是邦弗德小姐的什麽東西被剝奪了,而他要為此負責似的。
“好吧,”他說道,“我覺得她很親切,對人特別和善,就是人太嬌弱了。我希望她沒事兒就舒舒服服地坐著——”
“給她老公補襪子。”克拉拉挖苦道。
“我覺得就算是要給我補襪子,她也不會介意的。”他說道,“而且我擔保她會好好補的。反過來也一樣,要是她想的話,我也可以給她擦皮鞋去。”
可是克拉拉對他的俏皮話置之不理,他就跟米蘭說了會兒話。那個女人依然冷若冰霜。
“好啦,”他說道,“我想要去看看埃德加了,他在地裏嗎?”
“我覺得他是去拉煤了,”米蘭說道,“應該很快就回來了吧。”
“這樣的話,”他說道,“我去找他吧。”
米蘭不敢提出來要三個人同去。於是他起身離開了。
他看見大路盡頭金雀花綻放的地方,埃德加正懶散地跟著一匹母馬往回走。那馬吭哧吭哧地拖了整整一車煤,頭吃力地擺著。年輕農夫見到他立刻麵露喜色。埃德加長得不錯,深色的雙眼很熱情。他的衣服其實已經破舊不堪了,可走起路來卻有股虎虎生威的勁頭。
“你好呀!”他說道,瞧見保羅沒有戴帽子,“你這是去哪兒啊?”
“出來接你啊。真受不了那個‘再也不要’了。”
埃德加咧著嘴開心地笑了。
“‘再也不要’是誰啊?”他問道。
“那位女士嘍,道斯太太,應該叫她太太才對。跟詩裏那個沒事兒就說‘再也不要’的烏鴉是一個套路。”
埃德加大笑不止。
“你不喜歡她嗎?”他問道。
“一點也不。”保羅說道,“怎麽,你喜歡她不成?”
“不喜歡!”回答很堅決,“才不喜歡哩!”埃德加嘴撅了起來,“我跟她就不是一路人。”他想了一會兒,然後問道,“可是你為啥要叫她‘再也不要’呢?”
“哦,是這樣,”保羅說道,“要是瞧見男人,她會趾高氣揚地說‘再也不要’,要是在鏡子裏瞧見自己,她會不屑一顧地說‘再也不要’,要是回首往事呢,她會深惡痛絕地說‘再也不要’,要是展望未來呢,她就會憤世嫉俗地說‘再也不要’。”
埃德加思索著這話,沒太明白他的意思,說道:“你覺得她討厭男人?”
“她自己是這麽覺著的。”保羅答道。
“難道你不這麽想?”
“對。”保羅答道。
“那她對你可不好吧?”
“你能想象她對什麽人好嗎?”年輕人問道。
埃德加笑了。他們一起在院子裏把煤卸了。保羅很不自在,因為他知道,隻要克拉拉往窗外望的話就能看到自己。可是她沒有看。
周六下午馬匹要刷洗、梳理。保羅和埃德加一起幹著這活兒,吉米和芙蘿爾毛皮上刷下的灰塵嗆得他們直打噴嚏。
“有什麽新歌兒可以教我唱唱的嗎?”埃德加問道。
埃德加手下一直沒停,低頭的時候可以看見他脖頸後麵給太陽曬得黑紅,而他那拿著刷子的手很結實。保羅有時會打量他一眼。
“唱《瑪麗·莫裏森》吧?”保羅提議道。
埃德加表示讚同。他是男高音,嗓子很好,而且朋友能教的歌他都喜歡學,這樣他在趕車的時候就可以一一唱過來。保羅的男中音乏善可陳,不過耳朵比較靈。這回他唱的聲音有點低,生怕克拉拉聽見。他唱一句,埃德加就跟一句,男高音很清晰。有時候他們一起停下來打噴嚏,然後就輪著咒罵自己梳洗的那匹馬。
米蘭對他們感到不耐。好像一點小事就可以讓他們開心不已,連保羅也是這樣。她覺得甚是奇怪,保羅居然會沉迷在這種瑣事裏。
到了吃茶的時候他們才忙完。
“那首歌叫啥?”米蘭問道。
埃德加跟她說了。大家便開始聊起了唱歌。
“我們經常這樣開開心心的。”米蘭對克拉拉說道。
道斯太太斯文莊重地吃著茶點。隻要男人在場她總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
“你喜歡唱歌嗎?”米蘭問她道。
“得是好歌才行。”她說道。
保羅的臉不出意外地紅了。
“你是說要唱那些有格調的歌,而且要練過以後才行嗎?”他說道。
“要是沒練過嗓子,那歌也好不到哪裏去。”她說道。
“那大家沒練過嗓子也就不許說話嘍。”他答道,“其實大家唱歌一般都是為了自己開心罷了。”
“這樣的話別人可就難受了。”
“不願意聽戴上耳罩不就行了。”他答道。
幾個男孩子笑了起來。接下來沒有人說話。保羅臉紅耳赤地悶頭吃著。
茶吃完了。家裏的男人都出去了,隻有保羅在。雷沃思太太對克拉拉說道:“現在日子過得高興點兒了嗎?”
“高興得很哪。”
“這樣子滿意嗎?”
“隻要能獨立、自由,那就沒得說。”
“那你不覺得生活裏缺了點兒什麽嗎?”雷沃思太太溫和地問道。
“那些我從不考慮。”
她們這麽聊天的時候,保羅感到很不自在。他站起身來。
“現在不考慮這些東西,總有一天它們會讓你摔個頭破血流的,你看著好了。”他說道,然後就去了牛棚。他覺得自己那話挺機巧的,於是心裏充滿了男人的自豪,走在磚石鋪的路上,他情不自禁地吹起了口哨。
過了一會兒,米蘭跑來問他要不要跟她和克拉拉出去散步。他們一起動身,往山下的斯特利磨坊農場而去。他們沿著威利河畔的小溪一路向前。樹林邊是一叢叢灌木,粉紅的剪秋蘿在稀疏的陽光下綻放。透過樹叢可以看到,在密密的樹幹和細條的榛樹叢後麵,有個男人正牽著匹威武的棗紅馬穿過水溝。流水潺潺,呈褐綠色。隱隱約約之間,那匹高大的紅馬好像正踩著浪漫的舞步優雅前行。那兒籠罩的空氣也影影綽綽的,仿佛朦朧的遠古一般。藍鈴花在馬蹄邊若隱若現,許多年前它們可能也曾如此為黛德麗或伊瑟特那樣的傳奇人物盛開。
這景致讓三個人駐足不前。
“好想當個騎士,”他說道,“在這兒搭個帳篷住下來。”
“要大家一起關起來與世隔絕嗎?”克拉拉答道。
“沒錯。”他答道,“你跟女仆們繡繡花,唱唱歌。我哪,就給你扛著個白綠紫三色的旗子。我的盾牌上要紋個張牙舞爪的女人,下麵刻上‘婦女社會政治聯盟’的縮寫。”
“一點都不稀奇,”克拉拉說道,“你這樣的人就算自己代勞也不願意讓女人為自己的生存鬥爭。”
“那是。要是女人需要為自己的生存鬥爭,那不和條狗跟鏡子裏的影子大叫大鬧一個樣。”
“這麽說來那鏡子就是你了?”她問道,嘴唇噘了起來。
“也許是那影子。”他答道。
“我看你是有點兒聰明過頭了。”她說道。
“好吧,好人的稱號我讓給你好了。”他笑著回嘴道,“做個好人吧,美麗的少女,讓我做那個聰明人就行。”
可是克拉拉已經不耐煩跟他鬥嘴了。他抬頭看她,突然發現那高高仰起的臉上所露出的神色並非是嘲笑,而是淒慘。他的心登時軟了下來,感覺對所有人都硬不起心腸。他轉過頭,對米蘭柔聲說了幾句。在這之前他都一直當她不存在。
在林子邊上他們遇上了林姆。斯特利磨坊農場現在是他租住。這人四十歲左右,瘦瘦的,膚色黝黑。農場在他手裏是當養牛場用。他牽著那匹大公馬的韁繩,神色漠然,仿佛累了似的。三個人都站在一邊,讓他從第一條小溪的踏腳石上走過來。那匹高頭大馬腳步很輕捷,渾身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似的,這讓保羅看了心懷敬畏。林姆在他們身前停了下來。
“跟你爸講下,雷沃思小姐,”他說道,嗓子尖得出奇,“他那些小畜生把底下的柵欄給鑽壞了,都連著三天了。”
“什麽柵欄?”米蘭戰戰兢兢地問道。
那匹高大的公馬粗重地喘著氣,紅色的身子轉了過來,頭低著,鬃毛披散開來,一雙漂亮的大眼睛抬起來疑惑地四下打量著。
“跟我過來點兒,”林姆答道,“我指給你看好了。”
一人一馬徑直往前走。那馬兒扭得厲害,白色的蹄子一甩一甩的,露出驚恐的樣子,好像已經掉在水裏一般。
“別給我耍花樣!”男人對馬說道,語氣很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