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件事你知道下,”一天晚上,安塞爾醫生在謝菲爾德對保羅說道,“我們在發熱門診有個病人,也是諾丁漢來的,叫道斯,好像沒家沒口、一無所有似的。”
“巴克斯特·道斯!”保羅叫道。
“就是他了。原來身體還是不錯的,不過最近有點糟糕。你認識他嗎?”
“他以前跟我在一個地方上班。”
“是嘛?那你跟他熟不熟?這人老是悶悶不樂的,否則的話身體肯定已經大好了。”
“他家裏怎麽樣我倒是不太了解。不過我知道他之前跟老婆分居了,後來情緒就一直不怎麽好。你跟他提下我,好嗎?跟他說我會去看他的。”
後來保羅再見到醫生,就問道:
“道斯怎麽樣了?”
“我問他,”醫生答道,“‘諾丁漢有個姓孟若的你可認識?’結果他直瞪著我,好像要馬上撲過來掐我脖子似的。因此我就對他說:‘我曉得你知道這個名字,叫保羅·孟若。’然後我就告訴他你說要去見他。‘他想幹啥?’他問,那感覺好像你就是個警察,要去抓他一樣。”
“那他有沒有說想見我?”保羅問道。
“他什麽也不肯說,是好是壞還是無所謂,什麽都不講。”醫生答道。
“為啥不說話?”
“我也想知道啊。他就呆呆地躺在那裏生悶氣,一天到晚都是這樣,什麽東西都問不出來。”
“那你覺得我應該去看看他嗎?”保羅問道。
“我覺得還是去吧。”
敵對的兩人之間有種聯係,在打過架以後愈發如此。保羅總是心中有愧,覺得對方的情況多少是自己造成的。他現在正處於痛苦和絕望之中,因此更感覺與道斯同病相憐。況且兩個人相遇時仇恨到了極點,這種情感上的糾葛並不容易解開。這就算不打不相識吧。
他去了那家隔離醫院,拿的是安塞爾醫生的名片。接待他的護士很年輕,是個活潑的愛爾蘭人。她帶著保羅走進病房。
“有人看你來了,烏鴉先生。”她說道。
道斯吃了一驚,嘴裏嘟噥了一聲,猛地轉過頭來。
“啊?”
“呱!”她嘲笑他道,“他能說的也隻有這聲‘呱!’我帶這個紳士來看你了。你現在應該說‘謝謝’。有點禮貌好不好?”
道斯深色的眼睛裏充滿了懼意。他飛快地轉動著眼珠,望向護士身後的保羅,神色間滿是驚惶、疑慮、憎恨和淒苦。保羅的眼神和那雙轉來轉去的深色眼睛相遇了,他猶豫了一會兒。畢竟兩個人曾經**裸地表現出相互的恨意,還大打出手,對此他們都有所顧忌。
“安塞爾醫生告訴我說你在這兒。”保羅伸出手說道。
道斯木呆呆地跟他握了手。
“因此我覺得自己應該來一趟。”保羅接著說道。
道斯還是沒有應聲,隻是躺在那兒盯著對麵的牆壁。
“說‘呱’呀!”護士取笑道,“快說‘呱’!烏鴉先生。”
“他還好吧?”保羅問她。
“嗯,好得很呢!老覺著自己要死了,就知道躺著不動。”護士說道。“已經嚇破了膽兒,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而你呢,就希望有人聊聊天是吧。”保羅笑道。
“對啦!”護士也笑了起來,“這兒隻有倆老頭兒,還有個愛哭鼻子的小男孩兒,日子可難熬啦。我真想聽聽烏鴉先生的聲音,結果呢,除了‘呱’,他就啥也說不出來了!”
“這日子確實不好過!”保羅說道。
“就是說嘛!”護士說道。
“這樣說來,我就是上帝派來給你解悶的啦。”他笑道。
“謔,你就說自己是直接從天上掉下來的好了!”護士笑道。
很快她就走開了,讓兩個男人獨處。道斯比以前瘦了,看上去又英俊起來,不過卻是一副生無可戀的樣子。醫生說的沒錯,他就是躺在那裏生悶氣,不願意就這麽康複了。他的心每跳一下都好像是在抱怨似的。
“你過得不好吧?”保羅問道。
道斯突然看向他。
“你在謝菲爾德做什麽?”他問道。
“我姐姐住在瑟斯頓街,我媽過來住的時候病倒了。你在這裏又是為什麽?”
道斯不答話。
“你住院有多久了?”保羅又問道。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道斯不情不願地說道。
他還是那麽躺著,眼睛直愣愣地望著對麵的牆壁,好像要說服自己相信保羅並不在場。保羅感到一陣憤怒,心也硬了起來。
“你的事兒是安塞爾醫生告訴我的。”他冷冷地說道。
對方還是不吭聲。
“傷寒是重病,這個我曉得的。”保羅還是不肯放棄。
道斯突然開腔道:
“你來幹啥?”
“安塞爾醫生說你在這兒人生地不熟的,沒說錯吧?”
“我本來就什麽人都不熟,到哪兒都一樣。”道斯說道。
“說起這個,”保羅說道,“還不是你自找的。”
又有一陣子,兩個人都不吭聲。
“我們會盡早把我媽弄回家。”保羅說道。
“她是什麽病啊?”道斯問道。跟所有病人一樣,他對別人的病情也很好奇。
“她得了癌症。”
又是一陣沉默。
“可我們想把她弄回家。”保羅說道,“得去找輛汽車才行。”
道斯躺著想了一會兒。
“幹嗎不叫托馬斯·喬丹把自己的汽車借你呢?”道斯問道。
“他的不夠大。”保羅答道。
道斯繼續思索著,深色的眼睛一個勁兒地眨巴。
“那就問傑克·皮爾金頓借好了。他會借給你的。你認識他。”
“我覺得還是雇輛車來得好。”保羅說道。
“要是那麽幹,你才真叫傻了。”道斯說道。
病人看上去很憔悴,麵容卻又俊朗起來。他那雙眼睛看上去是那麽的疲憊,保羅為他感到難過。
“你在這兒找到工作了嗎?”他問道。
“我才到這兒一兩天,結果就病倒了。”道斯答道。
“你這樣應該轉去療養院待著。”保羅說道。
道斯的臉上又是陰雲密布。
“我才不去什麽療養院呢。”他說道。
“我爸就去過一個療養院,在海濱鎮。他挺喜歡那兒的。安塞爾醫生可以給你推薦一家。”
道斯躺在那兒想心事。他顯然還不敢再次麵對外邊的世界。
“現在海邊應該不錯。”保羅說道,“太陽照在沙丘上,海浪就在不遠的地方。”
道斯不作聲。
“真是的!”保羅不願意再勸下去了,他自己心裏還難受著呢,哪裏還肯多管閑事。“到時候你知道自己能走路了,還能遊泳,有什麽不好的!”
道斯飛快地瞥了他一眼。他那雙深色的眼睛再也不敢跟外麵世界的任何一雙眼睛對視。可是保羅的聲音裏透出一種真實的痛苦和無助,這讓他的心漸漸安撫了下來。
“她已經不行了嗎?”他問道。
“她那身子骨就像燒軟了的蠟一樣,全垮了。”保羅答道,“可是人還開心著呢,挺有生氣的!”
保羅咬著嘴唇。過了一分鍾他站了起來。
“好了,我要走了。”他說道,“這半克朗你收好吧。”
“我不要。”道斯嘟噥道。
保羅沒應聲,隻是把銀幣放在桌上。
“就這樣吧。”他說道,“下回我到謝菲爾德的時候會想辦法過來看你的。不知道你有沒有見過我姐夫?他在派克羅茨上班。”
“我不認識。”道斯說道。
“他人很好。要不我讓他過來看看你?他可以給你帶點報紙來看。”
道斯沒有吭聲。保羅走了出去。直麵道斯讓他一時心緒翻湧。他強行壓製著,身上直發抖。
這件事兒他並沒有告訴母親,不過第二天卻把見麵的情況給克拉拉講了。那是午飯時分,兩個人現在並不經常一起出去了,不過那天他卻邀她去城堡外的平地。他們在那兒找地方坐下。鮮紅的天竺葵和金黃的蒲包花在陽光下開得正豔。她現在對他心懷芥蒂,總是記恨他。
“你知道嗎?道斯得了傷寒,在謝菲爾德住院了。”他說道。
她望著他,灰色的眼睛吃驚地張大了,臉上也失去了血色。
“不是吧?”她說道,心裏很害怕。
“他正在恢複。我昨天去見他了。醫生跟我說的。”
克拉拉好像被這消息給驚呆了。
“他病得重嗎?”她愧疚地問道。
“之前挺重的,現在好起來了。”
“他跟你都說啥了?”
“啊,什麽都沒說!看上去隻是一個人在生悶氣。”
兩個人之間隔著一段距離。他又跟她講了更多道斯的情況。
她起身離開的時候一言不發。之後他們又一起出來散步,結果她不讓他挽自己的手,也不讓他近身,而他現在正需要她的撫慰。
“你就不能對我好點兒嗎?”他問道。
她不說話。
“這到底是怎麽啦?”他說道,把手臂搭在她肩上。
“別碰我!”她一把甩開他的手說道。
他沒去管她,兀自想著心事。
“你是在煩道斯的事嗎?”最後他問道。
“我一直都對他很惡劣!”她說道。
“你是對他不好,這我都說過好多次了。”他答道。
一股敵意在兩人之間醞釀著。他們各自隻想著自己的事。
“我對他,唉,我是對他很壞。”她說道,“現在你對我這麽壞,也算是報應。”
“我對你哪裏壞了?”他說道。
“是我活該。”她又說道,“我從來就不覺得他值得自己去愛,現在你也這麽看我。不過這是我的報應。他愛我勝過你一千倍。”
“他沒有!”保羅抗議道。
“他有!不管怎麽說,他尊重我,而你卻不是。”
“說得好像他多尊重你似的!”他說道。
“他以前確實是尊重我的。後來他那個樣子是我造成的,我心裏清楚!這還是你教我弄明白的。他愛我勝過你千倍。”
“隨你怎麽想!”保羅說道。
他現在隻想一個人靜靜。他自己的麻煩已經大到難以承受了,克拉拉卻又在這裏折磨他。他覺得心很累,離開她的時候並無一絲難舍。
她馬上就找到空去謝菲爾德看丈夫。兩個人的見麵並不成功。不過她給他帶了玫瑰、水果和錢。她想對以前的事情做出補償。其實她不愛他,他躺在那裏的樣子並未在她心中激起溫暖的愛意。她所想的隻是要放低身段,聽由他使喚。她想要自我犧牲。不管怎麽說,她沒能讓保羅真正愛上自己。她心裏非常惶恐,覺得自己在道德上是墮落的。她要懲罰自己,以此來贖罪。所以她對道斯低聲下氣,讓他感到一種難以言述的歡愉。可兩人之間的鴻溝還在,也依舊是那樣不可逾越。這樣的行為讓男人害怕,可是女人卻近乎快樂起來。他們之間的距離難以彌合,她還能如此伺候丈夫,這種感覺讓她歡喜。她又開始自豪起來。
保羅又去看過道斯一兩次。這兩個曾經的死敵之間產生了一種友誼,可橫在兩人之間的那個女人他們卻從來不提。
孟若太太的病越來越重。起初的時候他們還經常把她抱下樓,有時候還抱到花園裏去。她靠在椅子上坐著,臉上帶著微笑,看起來是那麽的優雅動人。她白皙的手指上,結婚戒指閃著金燦燦的光,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她就靜靜地看著一簇簇向日葵逐漸枯萎死去,看著**和大麗花逐漸露出頭來。
保羅和她心裏都很怕。她就要死了,對此兩個人心照不宣。不過他們還是裝作很開心的樣子,不願意在對方麵前表現出來。每天早晨他起床以後都會穿著睡衣到房間裏去看她。
“你昨晚睡著沒有,媽媽?”他問道。
“睡著了。”她答道。
“睡得不太好吧?”
“嗯,還好的啦。”
他一聽就知道她整晚沒合眼。他看得出來,被子下她那隻手正按在脅下疼痛的地方。
“很難受嗎?”他問道。
“還好。有點疼,不過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又像習慣的那樣不屑地吸了吸鼻子。她躺在**的樣子就像是個小女孩,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她的眼睛又大又藍,疼痛難眠留下的黑眼袋讓他看了心痛不已。
“外邊天很好。”他說道。
“是啊,天光明媚。”
“要我抱你下去嗎?”
“等等看吧。”
於是他就先下樓去給她弄早餐。整天裏他什麽也沒辦法想,腦子裏隻有母親。這種持續的心痛讓他有點狂躁。晚上他很早就回了家,從廚房的窗子裏看去並沒有發現母親。她一天都沒有起床。
他跑上樓去,親了親她,心裏害怕得張不開口。
“你沒有起嗎,小媽媽?”
“沒有。”她說道,“是嗎啡的作用吧,我覺得很累。”
“醫生給的劑量太大了。”他說道。
“我也這麽覺得。”她答道。
他在床邊坐下,臉上滿是愁苦。她側臥著,蜷作一團,像個小孩子,耳邊那灰褐色的頭發亂蓬蓬的。
“頭發這樣癢嗎?”他問道,一邊溫柔地把她的頭發捋到耳後。
“有點。”她答道。
他的臉跟她的頭挨得很近。她那藍眼睛含著笑意,直直地看進他的眼裏。那雙眸子笑盈盈的很溫暖,充滿了疼愛,好像屬於少女一般。他的心裏又痛又怕又是愛憐,氣息不由得急促起來。
“你的頭發最好編個辮子。”他說道,“躺好了別動啊。”
他走到她身後,小心翼翼地散開她的頭發,梳理了一遍。那頭發長長的很柔順,好像一條灰褐色絲綢。她的腦袋緊緊縮在肩膀中間。他輕輕地梳著她的頭發,給她編辮子,心裏有些暈乎乎的,不由得咬緊了嘴唇。一切都是那麽的不真實,他無法理解現在的情景和感受。
夜裏他常常在她房間裏作畫,時不時抬頭看看她。他經常看見她那藍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看。他們目光相交的時候她會衝他笑笑。他繼續木呆呆地幹著活兒。畫出的東西都很好,可是他卻毫不自知。
有時候他回家來,臉色煞白,身子一動不動,隻是眼珠警覺地來回亂轉,像個隨時會倒下的醉漢。她的病情就是一重薄薄的麵紗,現在不得不慢慢撕開,對此他們都感到心驚肉跳。
這時她會假裝身體有了起色,跟他嘮嘮叨叨地瞎聊,聽到一點小消息就八卦個不停,一副很開心的樣子。現在的情形逼得他們喘不過氣來,兩個人隻能就這些細枝末節糾纏個不休,生怕一不小心就要給將臨的大禍壓垮,讓人生所依賴的一切在眼前粉碎。他們都很心虛,於是就故作輕鬆,露出快活的神色。
有時候他看她躺在那裏,就知道她在回想過去的事情。她的嘴越抿越緊,最後壓成一條線。徹骨的病痛讓她想叫出聲來,她死死地忍著,不願在死前發出這樣的呻吟。她獨自和痛苦交戰,倔強而堅定地咬著嘴唇,接連幾個星期都是如此,那場景他終生難忘。沒那麽疼的時候她會跟兒子講起丈夫。現在她很恨他,不願意原諒他,也不願意他進自己的房間。有時候有那麽幾件事情,那些曾經讓她最痛苦難熬的事情,會一下子湧上心頭,讓她抑製不住,要說給兒子聽。
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在一點點破碎。眼淚時常不受控製地突然落下來。他跑去車站的時候,淚水止不住地落在人行道上。畫也經常畫不下去,因為使喚不動手中的筆。他就坐在那兒,呆呆地望著一個地方,腦中一片空白。等他再清醒過來的時候會感到心煩欲嘔,四肢也不住地發抖。他從來不問為什麽會如此,因為頭腦已經不願意再做思考和理解。他不作抵抗,隻是閉上眼睛,聽憑痛苦在身上肆虐。
母親也采取了同一策略。她心裏隻想著身上的疼,想著嗎啡,想著第二天的事情,卻很少去思考死亡。而死亡即將到來,對此她很清楚。她無法可想,隻能繳械,不過她卻不會垂首乞憐,或是對死亡表現出友善。病魔推著她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大門,她麵容堅定,對此視若不見。日子就這麽過著,一天又一天,一周又一周,一個月又一個月。
有些天氣明朗的下午,她看起來竟好像是快活的。
“我盡量去想那些高興的時候,像我們去梅博鎮那次,還有羅賓漢海灣,尚克林鎮什麽的。”她說道,“不管怎麽說,還有好多人從來就沒見過這些漂亮的地方呢。確實是很漂亮啊!我心裏一直在想這些,而不去想其他的東西。”
後來,又有整一個晚上,她一個字都不說,他也沉默不語。他們就那麽守在一起,身上都繃得緊緊的,心裏憋著勁兒,嘴裏不說話。到最後要睡覺了,他才回自己的房間,然而剛走到門口就靠在門上,好像癱軟了一般,再也沒法向前邁一步。他全無意識,隻是感到一股不知名的怒火如颶風般**著自己。他就斜靠在那裏一動不動,任由這股勁過去,卻不問到底是為什麽,也不作反抗。
到早上的時候兩個人又都恢複了正常,隻是因為用了嗎啡的緣故,她的臉灰敗不堪,身體也如灰燼一般,似乎一觸即散。不過他們的心情卻又都明朗起來。他常常特意不去留心她,尤其是安妮或者亞瑟在家的時候。他也不太去見克拉拉,而是經常和男人混在一起。在他們麵前他表現得活躍、樂嗬、言辭敏銳,可是他的朋友卻看到他臉色慘白,眼睛裏閃爍著陰霾。這讓他們不太放心。有時他也去找克拉拉,不過她對他的態度幾乎稱得上是冷淡。
“跟我**!”他會直截了當地對她說。
有時她也會跟他**,然而心裏卻很害怕。他跟她**的時候身上有種很怪異的東西,讓她不由得想離他遠些。她開始怕他。他老是不說話,神色和舉止又那麽古怪。在這個心不在焉、自稱是情人的男人背後,她感受到了他的靈魂,那是種罪惡的力量,讓她心頭惶恐無已。她越來越怕他,感覺他好像就是個罪犯一般。他渴望著她的身體,也得到了她的身體。而她覺得自己就好像被死神捏在手裏一樣。她提心吊膽地躺在那裏,根本感受不到來自對方的愛。她都快要恨他了,有時候心頭卻會突然升起一絲柔情,然而她卻不敢憐憫他。
此時道斯已經轉到了席利上校療養所,在諾丁漢附近。保羅有時會去看他。克拉拉則是很偶爾才去一下。兩個男人之間的友情在以一種奇怪的方式逐漸增長。道斯恢複得很慢,看起來很虛弱。他好像已經願意任保羅來照顧自己。
十一月初的時候克拉拉提醒保羅,她的生日到了。
“我都快忘了啊。”他說道。
“我就知道,你肯定都忘光了。”她答道。
“沒全忘。那我們去海邊過周末吧?”
他們去了。天氣寒冷陰沉,她等著他向自己釋放溫柔和暖意,然而他卻對她不聞不問。在火車車廂裏,他隻是愣愣地坐著向外看,她開口的時候竟把他嚇了一跳。他什麽都不在想,好像一切都不存在似的。她坐到他對麵。
“到底怎麽了,親愛的?”她問道。
“沒事!”他說道,“這些風車的輪葉就這麽轉來轉去的,是不是很單調?”
他坐在那裏,握著她的手,什麽都說不出來,也根本沒辦法思考。可是這樣坐著,拿著她的手卻讓他感到安心。她心頭淒苦,十分不滿。而他卻神思不屬,根本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到了黃昏的時候,他們坐在沙丘之間,望著黑茫茫、波濤洶湧的大海。
“她是絕對不會屈服的。”他平靜地說道。
克拉拉的心沉了下去。
“沒錯。”她答道。
“人要死的時候表現各有不同,我爸那樣的會很害怕,他們給拽進死亡,就像是牲口給拴著脖子拉進屠宰場一樣,怕得要死,卻又無可奈何;而我媽那樣的人則頑強得很,他們會死戰到底,隻能從背後一寸寸地推。”
“是的。”克拉拉說道。
“她不想死。她覺得自己不能死。任蕭先生,那個牧師,前幾天來我們家。‘想想吧!’他跟我媽說,‘你接下來就可以在天國跟父母、姐妹和兒子團聚了。’結果她說:‘這麽些年了,我就沒跟他們在一起過。他們不在身邊也沒什麽。我隻想跟活人在一起,死人我不在乎。’到了今天這地步她還是想繼續活下去。”
“啊,真是可怕!”克拉拉說道,心裏害怕得說不出別的話來。
“她總是看著我,想跟我待在一起。”他繼續木木地說道,“她的意誌很堅強,看上去是決不會輕易放手的,永遠不會!”
“別再想這些了!”克拉拉喊道。
“她一直都信教,現在也信,可是沒用。她就是不願意放棄。跟你講,禮拜四的時候我跟她說:‘媽媽,要是我活不成的話,我會安心去死的,我願意死。’然後她很生氣,對我說:‘你覺得我是怕死嗎?你以為自己想死就能死了嗎?'”
他的聲音停頓了一下,但是卻沒有哭,隻是繼續木愣愣地往下說。克拉拉想離他遠點兒。她往四下裏張望著。海岸上一片漆黑,濤聲在天際回響,烏沉沉的天空仿佛壓在她身上。她毛骨悚然地站起身來,想從他身邊逃走,找個有燈火、有人氣的地方待著。他隻是垂著頭坐在那裏,身子紋絲不動。
“我希望她不要再進食。”他說道,“她知道我怎麽想。所以我問她:‘想吃點啥嗎?’她都有點兒害怕說‘好’了。最後她說:‘給我來杯本格爾氏稀糊吧。'‘可是那樣你就又有力氣了。’我跟她說。‘沒錯,’她都要衝我喊起來了,‘可我要是什麽都不吃的話,心裏發慌啊,好像有什麽東西在撓似的,真受不了。’於是我就去給她弄了吃的。在她心裏撓的就是那個癌吧。我真希望她就這麽死了,好少受點兒罪啊!”
“好啦!”克拉拉急急地吼道,“我要走了。”
他跟著她在黑暗的沙灘上往前走,然而卻沒有理會她的意思。他好像根本意識不到她的存在。而她很怕他,也不喜歡他這樣子。
他們就這樣茫茫然地回到了諾丁漢。他總是忙這忙哪,一刻不停,一會兒去找這個朋友,一會兒去找那個。
周一的時候他去看道斯。後者臉色蒼白,無精打采,見了他便站起身,一手緊緊抓住椅子,另一隻手向他伸了出來。
“你不要起來。”保羅說道。
道斯一屁股坐了下來,疑慮重重地打量著保羅。
“不要浪費時間來看我了。”他說道,“你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做吧。”
“我就是想來瞧瞧你。”保羅說道,“看!我給你帶了點糖來。”
病人把糖放在一邊。
“上周末可不好過。”保羅說道。
“你媽怎麽樣了?”對方問道。
“沒什麽變化。”
“你禮拜天沒來,我還以為她病重了呢。”
“我去斯凱格內斯了。”保羅說道,“到那兒換換空氣。”
道斯深深地盯了他一眼,好像在等他繼續說下去,可是又不敢問,隻等著他自己說出來。
“是跟克拉拉一起去的。”保羅說道。
“我想到了。”道斯淡然道。
“是以前就說好的。”保羅說道。
“你們想怎麽樣就隨意好了。”道斯說道。
這是他們之間第一次明確地提到克拉拉。
“其實,”保羅慢條斯理地說道,“她已經厭倦我了。”
道斯又看了他一眼。
“從八月開始她就越來越討厭我。”保羅重複道。
兩個人在一起都非常安靜。保羅提議下盤跳棋。於是他們就一聲不響地開始下了起來。
“我媽過去以後我打算出國。”保羅說道。
“出國!”道斯重複他的話道。
“是的,出去一趟,做什麽都成。”
兩個人繼續下棋。道斯眼看就要贏了。
“我必須得重新開始。”保羅說道,“我看你也一樣。”
他吃了道斯的一個棋子。
“不知道從哪兒開始啊。”道斯說道。
“要來的總要來。”保羅說道,“做什麽都沒用,至少,唉,我也說不清楚。給我來塊太妃糖。”
兩人吃了點糖,又接著下了一盤。
“你嘴上的疤是怎麽回事?”道斯問道。
保羅飛快地摸了下嘴唇,眼睛看向花園。
“騎車摔的。”他說道。
道斯去移動棋子,他的手不爭氣地抖了起來。
“你之前不該笑話我的。”他說道,聲音很低沉。
“啥時候的事兒?”
“那天晚上在林鎮路上,你和她走過我旁邊,那時你的手正摟著她肩膀。”
“我從來沒笑話過你。”保羅說道。
道斯捏著一枚棋子不放。
“我都不知道是你,直到經過的那一刹那才認出來。”保羅說道。
“我也一樣。”道斯低聲說道。
保羅又拿了塊糖吃。
“那天肯定沒笑話你,”他說道,“應該是本來就在笑別的事情吧。”
他們的棋下完了。
晚上保羅從諾丁漢走路回家,這樣也算有事可做。布爾維爾上方有塊紅斑,那是高爐在閃著火光。沉沉的黑雲好像低矮的天花板一樣。他沿著公路走了十英裏,夾在黑色的天空和黑色的大地之間,感覺好像正在從自己的生命中走出來,然而到了最後卻還是要回到病房。即便永遠這麽走下去,終點也隻能是那個地方。
快到家的時候他還不累,也許是根本感覺不出來的緣故吧。隔著田野他就能看見她臥室窗戶上閃動的紅色火光。
“等她死了以後,”他自言自語道,“那火就會熄了吧。”
他悄無聲息地脫了鞋子走上樓去。母親的房門還大開著,因為她還是一個人睡。紅色的火光潑濺在樓道上。他像個影子般躡手躡腳地走到近前,往門裏瞥了一眼。
“保羅啊!”她低聲道。
他的心又碎了。他進了房間,坐在床前。
“你可真晚!”她小聲說道。
“還好吧。”他說道。
“瞎說,這都幾點了?”那聲音低低的,含著哀怨和無助。
“才過十一點罷了。”
這是假話,其實已經快一點了。
“啊!”她說道,“我還以為早過了呢。”
他明白,對她來說黑夜就是一種難言的折磨,怎麽也揮之不去。
“你還是睡不著嗎,我的小媽媽?”他說道。
“唉,睡不著啊。”她哀歎道。
“別擔心,小媽媽!”他低聲哄道,“別在意,親愛的。我會在這裏跟你待半個鍾頭,小媽媽。一會兒你就會好起來的。”
他坐在床邊,有節奏地慢慢用指尖撫摸著她的眉毛,輕輕合上她的眼睛,安慰著她,另一隻手握住她的手指。其他房間裏的人已經睡熟,母子倆聽得見他們的呼吸聲。
“好了,你睡去吧。”她低聲道,在他那充滿愛意的手指輕撫下一動不動。
“你想睡了嗎?”他問道。
“嗯,應該想睡了。”
“感覺好點了,是不是,小媽媽?”
“嗯,”她說道,像是個找碴兒的小孩子,氣剛剛消了一半。
一天又一天過去了,一周又一周過去了,一切還是老樣子。現如今他已基本不去找克拉拉了,隻是一會兒找找這個人,一會兒找找那個人,一刻也不停,希望能有所幫助,然而卻毫無效果。米蘭給他寫了些充滿柔情的信。於是他就去看她。他麵容憔悴,毫無血色,眼神黯淡迷茫,她見了心疼無比。憐憫一下子湧上了心頭,刺痛著她,讓她不堪忍受。
“她怎麽樣了?”她問道。
“老樣子,還是老樣子!”他說道,“醫生說她已經不行了。可我知道她還撐得住。你看吧,她肯定撐得到聖誕節。”
米蘭打了個寒噤。她把他拉到懷裏,用胸口緊緊貼著他,一個勁兒地親他。他沒有掙紮,但也隻是更難受而已,因為他的痛苦是獨立於身體之外的,沒法被她親到。她親了他的臉,激起了他的血氣,然而他的精神卻疏離在一旁,在死亡的憂懼中抽搐。而她還是繼續親著他,撫摸著他的身體,到最後他覺得自己都要發瘋了,就掙脫了她的懷抱。他現在要的不是這個,不是這樣的撫慰。而她卻覺得自己安撫了他,讓他平靜了下來。
轉眼就是十二月了,還下了點兒雪。他一天到晚待在家裏。他們雇不起護工。安妮也過來照顧母親。教區裏的護士每天早晚都會過來一趟,他們都喜歡她。保羅跟安妮一起照顧母親。晚上時常有朋友來訪,他們在廚房裏說話,有時候會齊聲大笑,簡直震耳欲聾。這是種反作用。保羅故意滑稽,安妮故意古怪。所有人都爆笑不止,眼淚都流了下來,又趕忙去遮掩笑聲。孟若太太獨自躺在黑暗之中,聽到這動靜不禁心中淒苦,然而卻又感到一絲安慰。
之後保羅會懷著愧疚小心翼翼地上樓來,看她是否給吵到了。
“我給你弄點兒奶喝吧?”他問道。
“一點兒就可以。”她哀怨地說道。
他在奶裏摻了水,這樣就不會供給她太多營養。可他愛她勝過自己的生命。
每天夜裏她都會服用嗎啡。她還時不時犯心髒病,所以安妮就陪著她睡覺。等姐姐一大早起床,保羅馬上就過來看她。因為嗎啡的緣故,母親的身體已經完全垮了,臉色灰敗得厲害。在這樣的煎熬之下,她的眼睛越來越沒有神采,整個瞳仁都暗淡無光。到了早上,積攢了一夜的病痛和疲憊發作出來,讓她無法忍受。可是她卻不能,也不願意哭出來,甚至都不怎麽抱怨。
“今早你睡了個懶覺啊,小媽媽。”他這樣對她說道。
“真的啊?”她答道,身體的疲倦讓她有些不耐。
“對,現在都快八點了。”
他站著往窗外看去。田野覆在雪下,一片淒冷孤絕。他摸了摸她的脈搏,一下強一下弱,好像是回聲似的。據說這樣的脈搏是將死之人才有的。她讓他摸著自己的手腕,心裏很清楚他是怎麽想的。
有時候他們四目相對,好像達成了一致,好像他也同意和她一起去死。然而她卻不願意就這麽死去,她不能放手。她的身體已經衰敗得有如灰燼,眼裏黑洞洞的全是煎熬。
“你就不能給她吃點什麽,早點了結了嗎?”最終他問醫生道。
可醫生隻是搖頭。
“她沒幾天好活了,孟若先生。”他說道。
保羅走回屋裏。
“我快要受不了了,這樣下去我們都會瘋的。”安妮說道。
兩個人坐下來吃早飯。
“我們在這兒吃早飯,你去陪我媽坐著吧,米妮。”安妮說道。不過小女傭怕得要死,不願意上去。
保羅在田野裏走著,穿過樹林,踏在雪地上。他看見皚皚白雪之上兔子和鳥兒留下的痕跡。他漫無目的,走了一英裏又一英裏。血色夕陽在煙霧的籠罩中不情不願地一點點落下,整個過程充滿了痛苦。他覺得母親會在這一天死去。有頭毛驢從雪中走來,到林邊找到他,把頭拱進他懷裏,跟他一起往前走。他摟住驢子的脖頸,用臉頰擦著它的耳朵。
母親不說什麽話,然而卻依然逡巡不去。她堅定的嘴唇冷冷地抿著,身上隻有那被折磨得黑慘慘的眼睛還在活動。
聖誕快到了,又下了幾場雪。安妮跟他覺得這樣的日子實在難以為繼。母親深色的眸子中依舊保持著一絲生氣。老孟若心裏害怕,什麽都不說,隻是遠遠地避開。有時候他也去病房看她一眼,然後就惘然地退了出來。
她還是緊緊地抓住生命不放。礦工都出去參加罷工了,到聖誕前兩周才回來。米妮拿著有嘴的喂食杯上了樓。這是在那些礦工回家兩天之後。
“米妮啊,那些人是不是說他們的手很疼?”她問道,聲音虛弱哀怨,但是那股子不服輸的勁兒還在。米妮愣在那裏。
“我倒是沒聽人這麽說過,孟若太太。”她答道。
“可是我敢打賭,他們的手肯定是疼的。”大限將至的女人如此說道,頭微微移了一下,倦意重重地歎了口氣,“不過隨便怎麽說,這個禮拜總算可以賺點錢買東西了。”
她還是一件事都不肯放過。
“安妮啊,你爸下井用的東西要好好晾晾。”她囑咐女兒道。礦工都要回去上班了。
“不用擔心,親愛的。”安妮說道。
有天夜裏,安妮跟保羅身邊沒別人。護士在樓上。
“她這樣肯定要撐過聖誕去。”安妮說道。兩個人心裏都害怕得夠嗆。“撐不過的,”他陰森森地說道,“我會給她用嗎啡。”
“哪來的嗎啡?”安妮說道。
“從謝菲爾德帶過來的,全部都用上。”保羅說道。
“啊——就這麽幹吧!”安妮說道。
第二天他在母親臥室裏畫畫。她好像已經睡著了的樣子。他輕手輕腳地繞著畫前後轉,突然聽到她那微弱的聲音歎道:
“保羅啊,別來回走了。”
他回過頭,看見她臉上黑色水泡般的眼睛正望著自己。
“好,親愛的。”他柔聲說道,心裏好像又有一根弦給扯斷了。
那天晚上,他把所有的嗎啡藥丸都取了出來,拿到樓下。他小心翼翼地把藥丸全部搗成碎末。
“你幹嗎呢?”安妮問道。
“晚上給她喝牛奶的時候摻進去。”
他們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好像兩個惡作劇的孩子一般。他們惶恐了那麽久,剩餘的理智已經不多了。
那天夜裏護士一直沒來安頓孟若太太睡下。保羅拿喂食杯盛著熱牛奶上了樓。當時是九點。
他扶母親起身,把杯嘴放在她兩唇之間。就算自己死,他也不願意讓她受到一絲傷害。她吮了一口,然後把杯嘴推開,用深色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兒子。他也望向她。
“唉,保羅,怎麽這麽苦啊!”她說道,臉上微微皺了起來。
“裏麵放了醫生新開的安眠藥。”他說道,“他覺得你喝了到早上能好過點。”
“但願如此。”她說道,語氣像個小孩。
她又喝了點牛奶。
“可真夠難喝的!”她說道。
他看見她那纖弱的手指抓在杯子上,嘴唇嚅動著。
“沒錯,剛才我也嚐過了。”他說道,“不過先喝完這個吧,一會兒我再給你喝點不加藥的。”
“那敢情好。”她說道,繼續去喝藥。她就像是他的孩子,對他的命令百依百順。他望著她,一邊心裏琢磨她是否明白過來了。隻見她那幹枯的喉嚨上下顫動著,艱難地把奶一點點喝進去。他下樓去給她取更多的牛奶上來。那杯子底裏什麽渣都沒剩下。
“她喝了嗎?”安妮輕聲問道。
“嗯,她說苦得很。”
“哈!”安妮笑了出來,下唇咬在齒間。
“我還跟她說是新開的藥。牛奶在哪裏?”
他們一起上了樓。
“真是怪了,今天護士怎麽沒來幫我睡覺?”母親像個小孩子一樣不滿地咕噥著。
“她說要去聽音樂會呢,好媽媽。”安妮答道。
“是嗎?”
有那麽一會兒大家都不說話。孟若太太大口大口地把新倒的那點幹淨牛奶都喝了。
“安妮呀,那藥可真難喝!”她怨氣衝衝地說道。
“是嘛,好媽媽?其實不要在意就好。”
母親又無力地歎了口氣。她的脈搏很不規律。
“我們來幫你睡下吧。”安妮說道,“護士可能很晚才到。”
“哦,”母親說道,“那就試試看吧。”
他們把被子掀開。保羅瞧見母親穿著絨布睡袍蜷作一團,像個小女孩。他們很快把床的一半鋪好,把她抱過去,又把另外一半也鋪好,把睡袍拉直,蓋住她那雙小腳,然後又把她整個用被子蓋牢。
“好了,”保羅輕撫著她道,“大功告成,現在你就可以安心睡覺了。”
“沒錯。”她說道,“真沒想到,你們鋪床這麽麻利。”她說著都有些快活起來了。然後她又蜷了起來,把手擱在臉頰下麵,頭縮在肩膀裏。保羅把母親細長單薄的灰發辮放在肩上,又親了親她。
“好好睡覺,好媽媽。”他說道。
“好。”她信服地說道,“晚安啦。”
他們熄了燈,一切都安靜下來。
孟若已經上床睡了。護士還沒有來。十一點的時候安妮跟保羅又去看了她一趟。吃過藥以後她好像睡得跟以往沒什麽不同,隻是嘴微微咧著。
“我們要坐著等嗎?”保羅問道。
“我還是跟往常一樣陪她一起睡好了。”安妮說道,“她有可能會醒過來的。”
“那好,要是有情況就叫我。”
“行。”
他們在臥室的爐火前徘徊著。外麵夜色茫茫,白雪無際,感覺這世上好像就僅隻剩下他們兩個人一般。最後他走進隔壁房間上了床。
他馬上就睡著了,可老是不踏實,一會兒就醒一下,過了一段時間才終於沉沉睡去。突然,他驚醒了過來,聽到安妮在小聲叫他:“保羅,保羅!”睜開眼,他看到姐姐穿著白色的睡袍站在眼前的黑暗中,一條長辮拖在背後。
“怎麽了?”他低聲道,一下子坐了起來。
“快過來看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