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溜下床。豆大的煤氣燈火苗在病人的臥室裏閃爍著昏黃的光。母親還是睡時那副模樣,臉頰擱在手上,身體蜷著。可她的嘴張得大大的,喘氣很重,發出嘶啞的聲音,好像是在打呼嚕一樣,呼吸的間隔很長。
“她要走了。”他低聲道。
“嗯。”安妮說道。
“她這樣有多久了?”
“我才剛醒過來。”
安妮把自己裹在睡袍裏,保羅拿了條褐色的毯子圍在身上。現在是三點。他給爐子添了點火。兩個人就這麽坐下來等著。那呼嚕似的沉重喘氣聲消失不見了,等了一會兒,又出現了。接下來又是一段時間,什麽都聽不見。他們屏住呼吸,卻被嚇了一跳。那呼嚕似的喘氣聲又響了起來。他走近母親,低下頭看她。
“真是可怕!”安妮小聲道。
他點點頭。兩個人又坐了下來,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那打鼾一樣的喘氣聲又響了起來。之後聲息全無,他們的心重新懸起,可等了一會兒聲音卻又出現了,深長刺耳,在整個房子裏回**。這聲響間隔悠長且極不規律。孟若卻在自己的房間裏睡得好好的。保羅和安妮伏坐在一旁,縮成一團,一動也不動。那巨大的響聲又再次傳來。之後的停頓讓人抓狂,直要等好久,那粗重的喘息聲才又再度響起。一分鍾又一分鍾過去了。保羅又走去看她,頭就垂在她上方一點。
“她可能就這樣一直撐下去。”他說道。
兩個人都不吭聲了。他望向窗外,依稀辨得出花園裏的積雪來。
“你去我**睡會兒。”他對安妮說道,“我在這兒坐著。”
“不要。”她說道,“我跟你一起等。”
“我覺得你還是睡會兒去的好。”他說道。
最後安妮還是躡手躡腳地走出了房間,隻剩下他一個人。他在毯子裏抱住自己的肩膀,蹲在母親身前望著她。她的下巴鬆了下去,嘴咧得大大的,看上去很可怕。他注視著母親。有幾次他都覺得喘息已經完全停止了。那等待讓他難以忍受。可是接下來那粗重的聲音卻又突然響了起來,嚇得他夠嗆。他又給爐子添了火,動作悄無聲息。現在決不能讓她再受打擾。時間一分鍾一分鍾地過去。黑夜也在這呼吸間一點點流逝。那喘息聲每次響起,他都感到心在絞痛,直到後來都逐漸麻木了。
父親起了床。他聽見他套上了長襪,打了個哈欠。接著穿了襯衫和長襪的孟若就進了臥室。
“噓!”保羅衝他道。
孟若站在那裏望著妻子,然後目光又轉向兒子,顯得十分害怕和無助。
“要不我今天在家待著?”他小聲道。
“不用。你去上班吧。她這樣得撐到明天去。”
“應該撐不到。”
“撐得到。去上班吧。”
礦工又怯怯地瞧了她一眼,然後就順從地出了房間。保羅看見他那長襪的係帶散了開來,在腿邊晃來晃去。
半小時後,保羅下樓喝了杯茶,然後又返了回去。孟若穿好了下井的裝束,又上了樓。
“那我要走了噢?”他說道。
“走吧。”
沒過幾分鍾,保羅聽見父親出去了。他沉重的步伐落在悶實的積雪上咯吱作響。成群結隊的礦工在街裏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一邊相互打著招呼。那可怕的呼吸聲還在時斷時續,呼哧——哧——哧,然後是長時間的停頓,之後又喘了出來,啊嗬——嗬——嗬!雪地那一頭遠遠地響起了鋼鐵廠的汽笛。礦井和其他廠區的笛聲也應和起來,有的尖銳,有的低沉,有的遙遠而細弱,有的則很近,一時間此起彼伏。之後就又複歸平靜。他給爐子添了火。粗重的喘氣聲打斷了沉寂——她還是老樣子。他拉開百葉窗,往外麵望去。依舊是一片黑茫茫的。也許天上已經出現了一絲亮光,也許白雪上已經映出了一抹藍意,可是還瞧不分明。他又合上了百葉窗,把衣服穿好,然後一邊打著哆嗦,一邊從臉盆架上抄起白蘭地酒瓶,喝了幾口。外麵的雪開始越來越藍了。他聽到有馬車哐啷哐啷地在街上駛過。是啊,現在已經七點了,天光越來越亮。他聽見有人說話的聲音。整個世界都在蘇醒過來。漸漸地,一道死意沉沉的灰色晨曦爬上了雪地。是的,他可以看清外麵的房子了。他把煤氣燈熄了。屋裏黑乎乎的。呼吸聲還在繼續,但他已經差不多習以為常了。他現在能看見母親,她還是之前的樣子。他好奇地想到,弄一些重衣物蓋在她身上,那呼氣聲說不定就停了呢。他看著她。這已經不是母親的樣子了,一點都不像,要是他把毯子和厚衣服蓋上去的話——
突然間門開了,安妮走了進來,她看著他,等他說話。
“沒變化。”他冷靜地說道。
他們小聲交談了一會兒。之後他下樓來吃早飯。此時已經是八點差二十了。沒多久安妮也走了下來。
“太可怕了,她那樣子真太可怕了!”她惶惶地小聲道。
他點點頭。
“怎麽成了這個樣子!”安妮說道。
“喝點茶吧。”他說道。
兩個人又上了樓。鄰居很快都趕了過來,不安地問他們:
“她怎麽樣了?”
還是老樣子。她躺在那裏,手托著臉頰,嘴張著,粗重的喘氣聲呼嚕般慘然繼續著。
十點的時候護士到了。她愁眉苦臉的,看上去很難受。
“護士,”保羅叫道,“她這樣子還要撐好幾天嗎?”
“不可能,孟若先生。”護士說道,“不可能的。”
大家都不說話了。
“真嚇人!”護士歎道,“誰想得到啊,都這樣了,她還撐著不走。下去吧,孟若先生,下樓去吧。”
最終,到了十一點左右的時候,他下了樓,到鄰居家坐著。安妮也下了樓。護士跟亞瑟守在樓上。保羅坐在那裏,抱著腦袋一動不動。突然安妮飛跑過院子,瘋了似的喊道:“保羅——保羅——她去了!”
下一秒他已經回了屋,到了樓上。母親還是蜷做一團躺著,臉擱在手上。護士正在給她擦嘴。見他過來,其他人都站到一旁。他跪下來,用臉貼住母親的麵頰,抱住她,輕聲道:“好媽媽——好媽媽,啊,我的好媽媽!”一聲又一聲。“好媽媽啊,我的好媽媽。”
然後他聽見身後的護士抽泣著說道:“這樣子對她更好,孟若先生,這樣更好。”
待他把臉龐從死去的母親餘溫尚在的身體上移開以後,就徑直下了樓,開始給鞋上油。
有好多事要做,還要寫不少信,諸如此類的事情。醫生來了。他瞧著母親,歎了口氣。
“唉,可憐人!”他說道,然後就轉過頭去。“好了,六點左右到診所來拿證明吧。”
父親下班到家時約莫四點。他拖著身子緩緩走進屋,坐了下來。米妮趕忙給他把晚餐弄來。他很累,就把黝黑的胳膊攤在桌上。晚飯有他愛吃的瑞典甘藍。保羅暗自猜度他是否已經知道了母親的消息。有段時間大家都不說話。最後還是兒子開了腔:
“你注意到百葉窗放下來了嗎?”
孟若抬頭看了一眼。
“沒有。”他說道,“怎麽了,她過去了嗎?”
“是的。”
“什麽時候?”
“中午十二點左右。”
“嗯!”
礦工定定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就開始吃晚飯,好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一樣。他一聲不吭地吃著甘藍,吃晚以後洗了洗就上樓換衣服去了。母親房間的門是關著的。
“你去看過她沒有?”孟若下樓的時候安妮問他。
“沒有。”
沒過多會兒他就出去了。安妮也走了。保羅去找了殯儀員、牧師、醫生還有戶籍官。囉囉嗦嗦一大堆事情。他到晚上八點才回家。殯儀員一會兒還要來量棺材的尺寸。屋子裏空****的,隻有母親在。他拿了支蠟燭上了樓。
房間裏之前總是暖洋洋的,現在卻很冷。花呀,瓶子呀,盤子呀,所有病人用的東西都拿走了,看上去簡單冷清。她躺在**,身下墊得高高的。潔白的被單蓋在她翹著的腳上,好像隆起的雪堆,無聲無息。她就像是個睡著了的少女,正與戀人在夢中相會。可她的嘴微微張著,好像在痛苦中思索,她的臉一下子年輕起來,額頭白皙潔淨,看不出一點生命的摧殘和打擊。他又從一側看向母親的眉毛,還有那小巧迷人的鼻子。她身上又充滿了青春,隻是兩鬢拱起的美麗長發間露出一點銀色,暴露了她的年紀。另外她肩上那兩個樣式簡單的發辮裏也是銀色和棕色交織在一起。她馬上就會醒來,會睜開眼睛。她還和他在一起。他俯下身,忘情地親吻著母親。可是嘴上觸到的卻是一絲冰冷。他咬著嘴唇,心裏充滿了恐懼。他盯著她,心裏覺得自己永遠不會讓她就這麽離去,永遠不會!他撫摸著她兩鬢的發際。那裏也是冷冰冰的。他看著她那麻木的嘴唇,心想那得有多疼啊。然後他又伏在地板上,向她小聲道:
“媽媽,媽媽!”
殯儀員來的時候他還陪在母親身旁。那些殯儀員都很年輕,跟他以前是同學。他們觸碰到她的時候畢恭畢敬,一聲不出,很專業的樣子。他們都不去看她。他望著這一切,心裏感到十分嫉妒。此前他和安妮癡狂地護著母親的身體,誰也不讓近身,為此都得罪了鄰居。
過了一會兒,保羅走出家門,到一個朋友那兒去打牌。他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半夜了。他一進門,父親就從躺椅上跳了起來,哀怨地說道:
“小子,我還以為你不回來了呢。”
“你怎麽一直坐在這裏?”保羅說道。
父親的臉上寫滿了淒涼。孟若以前可是天不怕地不怕。保羅突然明白了,父親是怕和死去的母親獨自待在房子裏,所以不敢上床去。他心裏有些憐憫。
“我都忘了,家裏隻有爸爸你一個人。”他說道。
“你想吃點啥嗎?”孟若問道。
“不用。”
“瞧,我給你弄了點熱牛奶。喝了吧,現在已經不燙了。”
保羅依言喝了牛奶。
過了一會兒孟若上床去了。經過母親閉著的門時他走得飛快,進了房間也不關門。沒多久兒子也上了樓。他還是進了母親的房間,要向她親吻道晚安,就像往常一樣。屋裏黑乎乎的很冷。他想要是母親這裏的爐火還生著就好了。她還在做著年輕人的夢,然而身體卻已經冷了。
“好媽媽!”他小聲道,“我的好媽媽!”
他沒有去親她,生怕母親的身體讓自己感到冰冷和陌生。看到她安詳地睡著,他心裏不由得一鬆,出去的時候輕輕掩上了門,就怕把她給吵醒了。他回屋上了床。
到了早上,孟若聽到安妮在樓下忙碌,而保羅在樓道對麵的房間裏咳嗽,就終於鼓起勇氣,打開了門,走進她那黑咕隆咚的房間裏。在微弱的晨光中,他瞥見了那高躺在**的白色身形,可是卻不敢去細瞧她的麵容。他心裏疑神疑鬼的,全身都指揮不動了,隻得趕緊走出了房間,逃離她的身邊。此後他再沒看過她一眼。之前幾個月他就沒有看過她,因為他不敢。其實她現在已經恢複了他年輕妻子時的樣貌。
“你去看過她了嗎?”早餐後安妮有些憤憤地問他道。
“看過了。”他說道。
“那你是不是覺得她的樣子很好看?”
“是的。”
沒過多會兒他就逃到外麵去了,可走路的時候還是躡手躡腳的,好像是要躲開妻子。
保羅四處忙碌著,準備葬禮的事情。他在諾丁漢遇上了克拉拉。待兩個人心情都好的時候還在咖啡館裏喝了茶。他沒有把母親去世當作悲劇來看,讓她心頭一塊大石落地。
後來舉行葬禮,親戚們都陸續到場。這就成了公共場合,家裏的兒女都自覺地放下了心中的悲痛,加入了社交的行列。他們給她安葬的時候,外麵正是風雨大作。濕潤的泥土亮晶晶的,白花全給淋透了。安妮抓住了他的手臂探出身子去看,依稀看見墳坑裏露出來威廉棺材的一個黑黑的小角。裝著母親的橡木箱子穩穩地向下沉去。她走了。雨水衝刷著墓穴。全身黑色的送葬隊伍也慢慢遠去,隻看見一把把傘在雨幕中閃著光。淒風冷雨中,人們漸行漸遠。墓地上一片荒涼。
保羅回到家,忙著給客人送上喝的。父親則坐在廚房裏陪太太那邊的親屬,那些“高人一等”的家夥。他淚流滿麵,哭訴著說她是個多好多好的姑娘,而他已經極盡所能為她著想了,無時無刻都是如此。他這一輩子把能為她做的都做了,此刻問心無愧,因為沒有什麽可指責的。她確實不在了,可他也是竭盡了全力為她好的啊。他用白手絹擦著眼睛,嘴裏一直在重複著,自己是問心無愧的,這一輩子已經為她竭盡所能了。
而這也就是他竭力去忘記她的辦法。他心裏從來不去想她,所有深沉一點的想法都拒之門外。他這樣哭哭啼啼地講母親的事情讓保羅咬牙切齒。他曉得到時候父親還會在酒吧裏上演同一幕鬧劇。而就算孟若如此排斥親人的逝去,悲劇還是依然在他身上繼續,真實而難忘。後來,他午睡完了,有時候會下樓來,臉色蒼白,抖抖索索的。
“我剛才夢見你媽了。”他怯聲說道。
“是嗎,爸爸?在我夢裏她總是好好的,還是生病前的樣子。我經常夢見她,可每次都覺得很自然,很開心,好像一切都沒變,她還在身邊一樣。”
可孟若卻膽戰心驚地隻想往火前靠。
時間就這麽一周又一周過去了,一切都仿如虛幻,並沒有太多痛苦。其實很麻木,都感覺不到什麽,有的話也許就是一點解脫,更多的隻是不眠之夜。保羅一刻也停不下來,隻是從一個地方跑到另一個地方。自母親病重以來,他有好幾個月都沒有跟克拉拉做過愛。而她呢,現在也對他毫無感覺,因此愈發疏遠了。道斯和她見過幾次麵,不過他們之間的鴻溝卻一寸也沒有縮小。三個人就這樣任由命運驅使著向前走。
道斯恢複得很慢。聖誕節的時候他待在斯凱格內斯的療養所,身體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保羅去海邊住了幾天。父親則去了謝菲爾德,到安妮那裏住著。道斯也來到了保羅住的地方,他在那個療養所裏的時間已經到期了。兩人之間本來隔閡甚深,可到最後卻似乎能彼此信賴。時至今日,道斯對保羅言聽計從。他也知道,保羅跟克拉拉基本上算是分手了。
保羅要在聖誕過後兩天回諾丁漢。離開前一天晚上,他跟道斯一起坐在火前抽煙。
“克拉拉明天會過來,整個白天都待在這兒,你知道的吧。”他說道。
道斯瞧了他一眼。
“對,你跟我提過。”
保羅把杯子裏剩下的威士忌一飲而盡。
“我跟女房東說來的是你太太。”他說道。
“啊?”道斯說道,心裏有點畏縮。不過他現在已經完全放任保羅來掌控自己的生活了。他木木地站起身,去拿保羅的杯子。
“我給你滿上吧。”他說道。
保羅跳了起來。
“你坐著別動。”他說道。
道斯的手哆嗦著,可他卻依舊在杯子裏調著酒。
“差不多了就吱下聲。”他說道。
“謝啦!”保羅道,“可你用不著站起來啊。”
“這對我有好處,小家夥。”道斯說道,“現在我開始覺得自己又好起來了。”
“是差不多好了,你自己清楚。”
“對啊,的確如此。”道斯對他點頭道。
“萊昂那多說他會給你在謝菲爾德找個活兒幹,一切重新開始。”
道斯又看了他一眼,深色的眼裏露出俯首帖耳的神色。
“真是諷刺啊。”保羅說道,“重新開始。我自己的麻煩比你還大得多呢。”
“這話怎麽說,小家夥?”
“不知道,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我好像是陷進一個坑裏了,又黑又悶那種,整個人都是蒙的,看不見出路。”
“知道了,這情形我能理解。”道斯點頭道,“可到最後你會發現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柔聲安慰著保羅。
“希望如此。”保羅說道。
道斯敲著煙鬥,動作裏透出一股子絕望。
“我把自己全毀了,你現在還算好的。”他說道。
保羅看著他的手腕和慘白的手掌。那手指緊緊攥著煙鬥杆,往外磕著煙灰,一副心灰意懶的模樣。
“你今年幾歲?”保羅問道。
“三十九。”道斯瞥了他一眼答道。
那雙褐色的眼裏滿是失意,就好像是在懇求安慰,希望有人能幫他再站起來,給他溫暖,讓他再次找到堅定的方向。保羅心裏一陣不安。
“你還年富力強著哪。”保羅說道,“看上去一點兒都不老。”
那褐色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
“沒錯,”他說道,“我還有把子力氣。”
保羅抬頭笑了起來。
“我們身上的勁兒都還多著呢,足以大展拳腳一番了。”他說道。
兩人四目相對,交換了一個眼色。他們看到對方和自己一樣鬥誌昂揚,於是就舉杯一飲而盡。
“就是,我們要大幹一場,老天可以做證!”道斯激動得氣都喘不上來了。
兩人定了定神。
“還有,”保羅過了一會兒說道,“你未見得不能從頭開始。”
“你是說——”道斯拖長了聲音道。
“對,把你以前那個家再搭起來。”
道斯避開保羅的目光,搖了搖頭。
“這可做不到啊。”他說道,一邊苦笑著抬起頭來。
“為什麽?因為你不願意嗎?”
“或許吧。”
兩個人默默地抽著煙。道斯齜出牙來,咬著煙鬥的杆子。
“什麽意思?你不想要她了?”保羅問道。
道斯眼睛直勾勾地看著牆上的畫,神色刻薄。
“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他說道。
香煙在兩人頭上嫋繞。
“我覺得她是想回到你身邊的。”保羅說道。
“你是這麽想的?”道斯問道,語氣複雜,柔和中帶著挖苦。
“對。她從來就沒有全心全意對過我,心裏總是晃著你的影子。她之所以不願意離婚也是因為這個吧。”
道斯還是臉帶嘲諷地盯著壁爐上掛的畫。
“女人跟我都是這個樣子。”保羅說道,“她們不顧一切地要得到我,然而卻並不想真的成為我的人。一直以來她都是屬於你的,我心裏有數。”
道斯頓時有了勁頭,以前那個神采飛揚的男人又回來了。他的嘴都咧得更大了。
“或許我真是個傻瓜吧。”他說道。
“你就是個大傻瓜。”保羅說道。
“不過講起來你可能比我還傻呢。”道斯說道。
這話頭裏有一絲怨氣,還有一絲勝利者的得意。
“你是這麽認為的嗎?”保羅說道。
兩個人都不說話了。
“不管怎麽樣,我明天就卷鋪蓋走人了。”過了一會兒保羅說道。
“知道了。”道斯答道。
他們沒有再說下去。以前那種要把對方除之後快的直覺又湧回心頭。接下來兩個人都有意無意地避開對方。
他們是睡在一個屋裏的。到了要睡覺的時候,道斯看上去有點心不在焉,老在想什麽事情。他坐在床邊望著自己的腿出神,身下墊著襯衫。
“你這樣不冷嗎?”保羅問道。
“我在檢查自己的腿呢。”道斯說道。
“怎麽了,看上去挺好的啊。”保羅躺在**答道。
“看上去是挺好,可是有點水腫。”
“厲害嗎?”
“你過來幫我看看。”
保羅懶洋洋地起了床,走過來看室友那兩條長得不錯的腿。那上麵覆滿了亮晶晶的暗金色絨毛。
“看這兒。”道斯指著自己的小腿說道,“裏麵都是水。”
“哪裏?”保羅問道。
道斯用指尖摁了摁。腿上陷下去幾個小坑,過了一會兒才慢慢恢複原狀。
“沒什麽問題啊。”保羅說道。
“你自己摸摸看。”道斯說道。
保羅用手指試了試,腿上又凹進去幾個小坑。
“哈!”他說道。
“爛透了,是吧?”道斯問道。
“這算啥呀,沒多少事兒的。”
“腿裏有那麽多水,做男人也夠嗆啊。”
“我就看不出來這有什麽問題。”保羅說道,“說起來我的肺還不好呢。”
他又回到自己**。
“我身體其他地方倒都沒問題。”道斯說著熄了燈。
早上下著雨。保羅整理好自己的包。海上一片灰蓬蓬的,很是陰鬱。他感覺自己正在一點點割裂跟生活的聯係。可這麽幹他居然有點惡作劇式的快感。
兩個人都到了車站。克拉拉下了火車,沿著站台走過來,身子筆直,一副冷冰冰的樣子。保羅跟她在出口的欄杆邊握了握手。道斯倚在書報亭旁看著他們。因為下雨的緣故,他的外衣一直扣到下巴那裏。他臉色蒼白,安靜中甚至透出一絲高貴。後來他也走上前來,腿腳微微有點跛。
“你怎麽還是病懨懨的?”她問道。
“啊,我現在已經好了。”
三個人茫然地站了一會兒。在她身邊,兩個男人都有點兒不知所措。
“我們是直接去住的地方,”保羅說道,“還是怎麽樣?”
“直接回家吧。”道斯說道。
保羅走在人行道的最外麵,旁邊是道斯,最裏麵是克拉拉。三個人說了些客套話。起居室正對著海,那浪頭依舊是灰蓬蓬的,在不遠處嘶嘶地吐著信子。
保羅把大扶手椅支了起來。
“來,你坐這兒,兄弟。”他說道。
“我不坐那兒。”道斯說道。
“讓你坐就坐下!”保羅再次道。
克拉拉把自己的東西拿下來,放在躺椅上。她有點氣呼呼的,隻是用手指把頭發撥到肩後,就旁若無人地坐了下來。保羅跑下樓去跟女房東說事情了。
“你這樣會冷的。”道斯對妻子說道,“到火邊來吧。”
“謝了,我現在暖和得很。”她答道。
她望著窗外的雨水和茫茫大海。
“你啥時候回去?”她問道。
“是這樣,房間一直定到明天呢,所以他要我再待一天。他自己今晚回。”
“那你是要去謝菲爾德?”
“對。”
“你這樣能上班嗎?”
“要上班的。”
“找到工作了?”
“對,周一開始。”
“看上去還不合適。”
“有啥不合適的?”
她不答,又往窗外望去。
“那你在謝菲爾德有地方住嗎?”
“有。”
她又看向窗外。外麵大雨如注,窗玻璃上一片模糊。
“你這樣子能行嗎?”她問道。
“我覺得行,不行也得行!”
保羅回來的時候兩個人都不吭聲了。
“我會趕四點二十的車走。”他進來的時候說道。
沒有人應聲。
“你最好把靴子脫了。”他對克拉拉說道。
“我有雙拖鞋在那兒,你可以換上。”他又說。
“謝謝。”她說道,“我的鞋不濕。”
他把拖鞋放到她腳邊。她沒去碰。
保羅坐了下來。兩個男人臉上都是一副疲憊不堪、無可奈何的神情。可道斯反而平靜得很,似乎已經決定隨遇而安了,而保羅則有些神經兮兮的緊張。克拉拉覺得自己從來沒見過他如此渺小落魄。他事無巨細,要麽跑來跑去地安排事情,要麽坐著聊天,可是身上卻透著一種不真實和不自然。看著他這副陌生的樣子,她對自己說,這個男人不可靠啊。他當然有自己的好,情緒高漲的時候**四射,可以讓她飲到生命的純潔和美好。可現在呢,他又是那麽微不足道。他這個人太多變了。相比之下,丈夫更有分量,更像個男人。不管怎麽說,他不會像保羅這樣經不起風浪。後者身上總有些東西不那麽真實,老是變來變去的,說不定哪天就不見了。他這樣的人靠不住,沒法讓女人依賴。他這麽萎癟下去,一蹶不振,讓她心裏不由得生出一股深深的鄙視。丈夫至少還是個男人,遭到打擊以後就接受了命運。而這個年輕人呢,卻決不會承認被生命打敗的事實,隻會來回轉圈子,手忙腳亂地不知道該怎麽辦好,愈發讓人小瞧。她看不起他,然而對他的關注卻又遠遠勝過道斯。這種情形看起來卻像是三個人把命運都放到他手中來決定一般。她為此痛恨他。
到現在她對男人的認識似乎有了很大的進步,對於男人能幹什麽,會幹什麽她仿佛都了如指掌。她對自己更有信心,對男人也不再那麽畏懼了。她從前以為他們不過是些自以為是的小人,如今有了改觀,這讓她心裏放鬆了不少。她這些日子真的學到了不少東西,以前的夢想好像也不外乎如此。有這樣豐富的際遇,她也算是圓滿了,而她能承受的也僅隻是這麽多。總體上來說,他選擇離開她並不感到難舍。
吃過午飯,他們圍坐在爐火旁喝酒吃堅果,誰也沒說什麽認真的話。可克拉拉卻能感覺得到,保羅正在悄悄地從三個人的圈子裏脫身,要把她和丈夫單獨湊在一起。這讓她氣憤難當。他這麽做太卑鄙了吧,自己吃幹抹淨了,就又再把她推回去。她卻忘記了,其實她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她在心底裏更是希望被推回丈夫身邊的。
保羅感覺無比孤獨,整個人都要垮了。一直以來真正支撐他生命的都是母親。他愛她,兩個人其實是相依為命。現在她不在了,給他身後留下了一個大大的空隙,一條裂痕,他的生命就開始慢慢地被拖向那無底的深淵,拖向死亡。如果有人能自發地來拉他一把,他是會感激不盡的。瑣碎的小節他已經顧不上了,心裏隻是在害怕這件大事,害怕自己就這樣跟著那逝去的摯愛緩緩走向死亡。克拉拉是沒辦法讓他依靠的。她想要他,不過卻又不理解他。他覺得她想要的隻不過是自己的表麵。那更真實的他正深陷泥潭、難以自拔,她卻是不想要的。即便她想要他也不敢給,因為那擔子太重了,她承受不起。他為此感到羞愧。他對生活失去了把握,又沒人為他提供支撐。他覺得很空虛,像個影子似的,飄飄忽忽,在這個實在的世界上好像一無是處,糟糕透頂。就這樣,他心裏偷偷地感到自慚形穢,越發抬不起頭來。他不想就這麽死去,也不願意放棄。不過他並不怕死。要是沒人能來替他解困,那他就一個人向前摸索好了。
道斯曾經被逼到窮途末路,他為此感到後怕。他走到過死亡邊緣,在生死之間的懸崖上趴著往下看。後來他嚇著了,心虛了,就不得不爬了回來,像個乞丐一樣,給什麽拿什麽。這其中倒也有高尚之處。如同克拉拉所想,他被生活打敗了,可他坦然接受。不管之前如何,他現在隻想走回正軌。而她可以為他做到這一點。
“我坐四點二十的車走。”保羅又對克拉拉說了一遍,“你是跟我一起走還是晚點再回?”
“我不曉得。”她說道。
“七點一刻的時候我要跟我爸在諾丁漢會合。”他說道。
“這樣的話,”她答道,“我就晚點回吧。”
道斯突然抽搐了一下,好像之前緊繃的弦一下子鬆開了似的。他望向外麵的大海,其實卻什麽都沒看進眼裏。
“角落裏有兩本書,”保羅說道,“我不要了,你們看著辦吧。”
四點左右的時候他離開了。
“後會有期啦,你們兩個。”他跟道斯握著手說道。
“肯定要再見的,”道斯說道,“或許,以後哪一天,我會把錢都還你的,到時候——”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我會來跟你要的哈!”保羅笑道,“我這樣的,恐怕還沒多老就已經窮困潦倒了。”
“嗯,好吧。”道斯說道。
“再見。”他對克拉拉說道。
“再見。”她把手伸給他,又深深地望了他最後一眼,眼神木愣愣的,很是恭順。
保羅走了。道斯和妻子又坐了下來。
“今天這鬼天氣可真不適合出門。”男人道。
“嗯。”她答道。
兩人不著邊際地說著話,直到天黑。房東太太把茶點端了進來。道斯不聲不響地把椅子挪到桌邊,儼然一副丈夫的姿態。他低眉順眼地坐在那裏等著上茶。克拉拉也就順勢為他倒茶裝點心,並不問他的想法,一如老夫老妻那樣熟門熟路。
喝完茶已經快六點了。他走向窗邊,外麵已經全黑了,隻有海浪呼嘯。
“還在下雨啊。”他說道。
“是嗎?”她應著聲。
“你今晚不走了吧?”他吞吞吐吐地問道。
她不吭聲。他等了一會兒,說道:“雨太大了,要是我就不走。”
“那你是希望我留下?”她問道。
他抓著深色的窗簾,手直發抖。
“對。”他說道。
他一直背對著她,不敢轉身。她站起身,慢慢向他走來。他放下窗簾,轉過身,躊躇了一下,也向她走過去。她站住了,手放在背後,抬著頭打量著他,目光迷離。
“你真的想要我嗎,道斯?”她問道。
他口幹舌燥,沙啞著嗓子答道:“那你想回到我身邊嗎?”
她呻吟了一聲,抬起手臂環在他脖子上,把他抱向自己。他把頭埋在她肩上,緊緊摟住她那癱軟的身子。
“帶我回家!”她如癡如醉地喃喃道,“帶我回家,回家!”她的手指在他漂亮的深色薄發中摩挲,人已經意亂神迷。他把她摟得更緊了。
“你真的想再要我嗎?”他語不成聲地喃喃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