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1917
張愛卿 譯
葛魯嘉 校
張愛卿 修訂
按語
本書是弗洛伊德代表作中最重要的著述之一。它由弗洛伊德1915~1917年兩個冬季在維也納大學講授精神分析的講稿組成。全書包括失誤動作、夢和神經症等三篇,共分28講。該書由淺入深、循序漸進地引導聽眾領會精神分析的基本理論和方法。前兩篇內容假定聽眾沒有精神分析的基礎知識,通過對日常生活中失誤動作的分析和對正常人的夢的探索,為聽眾奠定學習有關神經症問題的基礎。第三篇神經症通論是弗洛伊德講解精神分析的核心,他通過對各種神經症的全麵分析,深入地闡述了這個十分困難的新課題的有關理論和方法。全書較為完整地反映了精神分析這門學科的實質和內涵,對於讀者把握精神分析的精髓頗有價值。
英文版編者導言
這裏采用的是斯特雷奇的一個新譯本。
在弗洛伊德的全部著作中,或許除了《日常生活心理病理學》外,本書是流傳最廣的一部。[1]
本書的另一特征是其中含有大量的印刷錯誤,如第2版就以附頁的形式糾正了40處錯誤。但事實上,本書的印刷錯誤遠不止這40處,而且在正文的不同版本中可以發現大量的細微變化。本譯本根據的是《全集》,其正文與《文集》中的正文幾乎完全一致。這裏隻對以前各版本中較重要的變化加以注釋說明。
本書三個部分的實際出版日期很難確定。第一部分肯定在1916年7月末以前出版,因為弗洛伊德在1916年7月27日致薩洛美(Lou Andreas-Salome)的一封信中已提到它(見弗洛伊德,1960)。在這同一封信中,弗洛伊德也談到,第二部分正在排印之中。第三部分可能是在1917年5月出版的。
在維也納大學,一個學年分兩個部分:冬季學期從10月到翌年3月,夏季學期從4月到7月。《精神分析導論》所包含的各講,是弗洛伊德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的兩個連續的冬季學期發表的,即1915~1916學年和1916~1917學年的冬季學期。[2]關於導致這些講座出版的背景情況的詳細說明,參見瓊斯撰寫的傳記的第2卷(1955,第245頁以下)。
雖然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新論》的序言中指出,他作為維也納大學的教員隻是一種“表麵的關係”,但從他1885年被聘為維也納大學講師到1902年被晉升為副教授這個期間,他還是在維也納大學講了很多課程。這些課程的講演均未作記錄,雖然對它們的說明零星可見,如薩克斯(Hans Sachs,1945,第39頁以下)、賴克(Theodor Reik,1942,第19頁以下)以及厄內斯特·瓊斯(Ernst Jones,1953,第375頁以下)。弗洛伊德當時決定,講完1915年秋季開始的這一係列講座後,他就不再在維也納大學講課了。正是在奧托·蘭克(Otto Rank)的建議下,他才同意將這些講座付印出版。在前述《精神分析新論》的序言中,弗洛伊德說,這些講座的“前半部演講稿臨時口授,事後立即撰寫成文”,而“後半部係在薩爾茨堡度暑假時寫就,冬季間逐字講述”。他還指出,那時他“還有很好的記憶力”,因為不管他的講稿準備得多麽好,他的實際講演不可能不脫稿。關於他的講課方式有一個共同的反映,那就是他從不浮誇,總是語調平和,甚至像是促膝談心。但我們切不可由此設想,他的課講得亂而草率。事實上,他的每一次講座都有清晰明確的形式——有引言,有主題,有結論——而且還給聽眾留下一個印象,即每個講座都像是一個完美的整體。
有人指出(賴克,1942,第19頁),弗洛伊德不喜歡講課,但這很難令人相信,這不僅因為弗洛伊德在他的一生中講過很多課程,而且因為在他實際出版的著作中,有相當大一部分都是以講稿的形式完成的。對這種矛盾情況有一個可能的解釋。分析表明,在他出版的著作中,大凡解釋性的著作,主要以講稿的形式出現,如早期關於《癔症的病因》(1896c)講稿,稍後的《論心理治療》(1905a),當然,還有後來在美國發表的《精神分析五講》(1910a),以及這裏所討論的《精神分析導論》係列講座。但除此之外,在多年以後,當他出版《精神分析新論》(1933a)以圖對他的觀點的後期發展做一闡解時,不知出於何種緣故,他也把它寫成講座的形式,而《精神分析新論》的內容卻從來沒有以講座的形式在課堂上講過。所以,以講稿的形式作為發表見解的寫作方法,顯然對弗洛伊德富有吸引力,但這要從屬於一個特殊的條件,即他必須與真實的或假設的聽眾有著活躍的接觸。本書的讀者將會發現,弗洛伊德總是保持著這種接觸——他總是把各種反對意見寫成是聽眾提出來的,書中還描寫了大量發生於他和聽眾之間的假想爭論。事實上,他把這種表達觀點的方法推廣應用於其他一些著作,而這些著作根本就不是講座的講稿,如《非專業者的分析的問題》(1926e)和《一個幻覺的未來》(1927c)的絕大部分都是以發生在他和某一批判性聽眾之間的對話形式寫成的。也許和某些誤解相反,弗洛伊德完全反對以權威和教條的方式提出他的觀點。他在本書的某個地方(第431頁[3])對他的聽眾說:“關於這個問題我不想直接告訴你們,而想讓你們自己去發現。”弗洛伊德從來不壓製反對意見,而是使之公開並加以考察。這實際上不過是精神分析技術本身所具有的特征的一種擴展而已。
《精神分析導論》可以公正地被認為是弗洛伊德的觀點大全和精神分析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狀況。其時,阿德勒及榮格與弗洛伊德的分離已成過去的曆史,自戀概念亦已過時,具有劃時代意義的“狼人”個案史也已於1915年秋以前完成(其中隻有兩個段落是後加的),盡管它的出版是後來的事。探討基本理論的有關“心理玄學”的係列論文亦已於數月前寫就,雖然其時隻發表了3篇(在1917年冬以後又完成兩篇,但另外尚有7篇卻不知去向)。所有這些活動,當然也包括有關精神分析的講演,都得益於因戰爭而造成的臨床工作的蕭條。這裏顯然形成了一個分水嶺,而且時間似乎停滯了。但事實上,弗洛伊德此時正在醞釀一些新的創造性觀念,這些觀念預示了《超越快樂原則》(1920g)、《群體心理學與自我的分析》(1921c)和《自我與本我》(1923b)。當然,其間界限不可能劃得十分明確,例如,“強迫性重複”觀念(274頁)的線索早已存在,對自我(ego)進行分析的開端亦很清楚(第422頁和第428頁),而由於“潛意識”一詞的多重意義的困難(第227頁注①),則逐步導致一種新的、對心靈的結構性說明。
雖然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導論》前言中謙遜地說這些講演缺乏新意,但無論是誰,不管他如何熟悉精神分析文獻,都不必擔心它們會枯燥無味,也不必顧慮能否從中發現大量在別處發現不了的新觀點。弗洛伊德在前言中指出,隻有關於焦慮(第25講)和原始幻想(第24講)的材料是新材料,但實際上新材料決不限於這些。第10講關於象征的概述也許是他所有關於象征論述中最為完備的;他對夢的形成的概述從沒有像本書第14講中說得那麽清晰;第20講和21講中對有關性變態的理解亦比先前更深入;而且,在最後一講對精神分析治療過程的分析,是任何其他地方的分析都無法與之相媲美的。即使是那些看似老掉牙的論題,如變態及夢的機製等,本書都從意識不到的方麵加以研究,而且給予清晰的說明。《精神分析導論》如此流行,實當之無愧。[4]
序 言
我在此為公眾所提供的題為《精神分析導論》一書,並非是要對抗該知識領域中現有的一般論述,例如,黑奇曼(Hitschmann,1913)、普費斯特(Pfister,1913)、卡普蘭(Kaplan,1914)、裏吉斯和海森那德(Régis and Hesnard,1914),以及邁爾(Meijer,1915)的有關論述。這一卷是我在兩個冬季(1915/1916和1916/1917)對兩種性別的醫生和一般聽眾所進行的演講(在大學裏)的忠實再版。
這本書可以引起讀者注意的任何特色都可通過它所形成的條件而得到說明。在演講中,我不能保持對一種科學論題的平靜。相反,演講者的職責是要在幾乎兩個小時的時間裏保持聽眾的注意力。
演講時的需要使之不可避免地要重複論述某個特定的論題——例如,它可能在涉及夢的解析時出現,隨後在涉及神經症的問題時再次出現。這樣安排材料的結果,使某些重要的論題(如潛意識)無法單獨加以詳盡的討論,不得不重複多次地撿起、放下,直到有新的機會時再補充一些有關它的進一步的內容。
那些熟悉精神分析文獻的人將會發現,這個“導引”中的內容,他們從其他很多更為深入詳盡的出版物中大都已有所了解。然而,圓滿結束和總結這個主題的需要迫使作者在某些方麵(焦慮的病因學和癔症妄想狂)公布一些他已保密至今的材料。
弗洛伊德維也納,1917年春
第一篇 失誤動作
第1講 緒 論
女士們,先生們:
我不知道你們各自從閱讀或傳聞中已經獲得了有關精神分析的多少知識。不過我的講題是《精神分析導論》,我不得不假定你們對此論題一無所知,因而需要一些初步的知識。
然而,我可以假定:你們知道精神分析(psychoanalysis)是治療神經症患者的一種方法。這裏我可以通過例子來說明,在這種治療中采用了許多與其他醫療方法不同,甚至相反的方法。在別的地方我們給病人引入一種對他來說是全新的治療技術時,我們通常掩飾它的不利,並使病人相信這種治療的成效。我認為這個辦法很對,因為這樣做可以增加成功的可能性。但是,在我們對神經症患者進行精神分析治療時,我們並不這樣做。我們向患者指出這種方法的困難:這種方法的療程長,它還需要患者的努力和奉獻;而對於它的療效,我們告訴患者我們不能確定,這依賴於患者自己的行為、他的理解、他的適應性和他的忍耐力。當然,我們對這種顯然是反常的做法有充分的理由,以後你們也許會明白這些理由的。
如果說我在演講的一開始就把你們當作神經症患者對待,那麽,請你們諒解。我勸你們下一次還是不來做我的聽眾為好,因為我隻能告訴你們精神分析方麵的教學肯定是不完整的,以及你們自己在形成對精神分析的判斷過程中存在什麽困難。我要使你們認識到,你們先前的教育和你們所有的思想習慣的傾向性是如何迫使你們反對精神分析的;為了減小這種本能的抵製,你們必須怎樣努力來戰勝自己。當然,我不能預言你們從我的演講中能獲得多少對精神分析的理解。但我敢保證:通過聽講你們學不會如何進行精神分析探索,或者如何進行精神分析治療。然而,如果你們有人不滿足於對精神分析的膚淺了解,而要與精神分析結下不解之緣,那麽我不僅不鼓勵他這樣做,而且實際上還要予以警告。因為就目前的情況來說,選擇這樣的職業會毀掉他在大學裏可以擁有的成功,並且如果他開始成為一位開業醫生,他就會發現自己所處的社會並不理解他的努力,不信賴他、敵視他,並把社會中隱匿的所有邪惡都衝著他。從目前歐洲戰爭的流毒,你們也許可以推斷出會有多少的邪惡。
然而,盡管有這些不利之處,仍有許多人受到一種新知識的吸引。如果你們中有些人屬於這類人,雖然受到警告卻禁不住出現在我的下一次演講課上,當然不勝歡迎。不過,你們都有權利知道我所指出的精神分析的困難的性質。
我首先談一下精神分析的教學和訓練問題。在醫療訓練中,你們習慣於看到事物。你們看到解剖的標本,化學反應的沉澱物,神經刺激導致的肌肉收縮。隨後,你們用感官來為病人診斷:
他們患病的症狀,病理過程的產物,甚至是許多情況下的隔離中的疾病的影響。在外科,你們可以親眼目睹解救病人的一些積極的措施,並且你們可以自己去嚐試。甚至在精神病學中,病人表現出的表情變化、語言和行為方式,提供了大量的給你們留下深刻印象的觀察事實。這樣,醫學教師主要扮演指導者和說明者的角色,他們陪你們一起參觀博物館,而你們通過自己的知覺和所展出的對象發生直接的接觸,並使自己確信新事實的存在。
精神分析則全然不同。在精神分析的治療中,除了患者和治療者之間的言語交流之外,別無其他。患者不斷地講,說出他過去的經驗和目前的印象,訴苦並坦白他的願望和他的情緒衝動。醫生則隻是靜聽,試圖引導患者的思想過程,規勸並迫使他的注意朝向某些方向,向他進行解釋並觀察他由此而引起的理解或拒絕的反應。病人的沒有受過訓練的親戚隻對可看到的和可觸到的東西,以及寧可是在電影中看到的那種動作留有深刻的印象,他們對“隻通過談話就能治療疾病”無不表示懷疑。當然,這是短視的和不合思想邏輯的。這些人同時也相信這些患者是“純粹地想象”他們的症狀。話語和巫術最初本是一回事,並且在現代,話語仍具有許多古老的魔力。通過話語,一個人可使另一個人無比的快樂,或使他充滿失望。通過話語,教師可向學生傳授知識;通過話語,演講者可吸引聽眾,並左右他們的判斷和決策。話語引起情感,並常被用做人們之間相互影響的工具。
所以,我們不應輕視在心理治療中使用話語,並且如果能聽到分析者和患者的對話,我們應感到高興。[5]
但是,我們根本無法聽到對話。精神分析治療的對話是不許旁聽的,它不能被證實。當然,在精神病學的講座中,我們可以向學生介紹一些神經衰弱或癔症的患者。但患者隻敘述他的病情和症狀,而不會涉及其他。隻有在患者對醫生有一種特殊的情感聯係的條件下,他才能暢談分析者所需的東西。在他看到有一個與他無關的人在場時,他會變得沉默無語。因為這些東西涉及他最隱秘的精神生活,作為一個社會上獨立的個人,他必須對他人有所隱瞞。不僅僅如此,作為一個純一的人格,有些東西連他自己也不願承認。
所以,在精神分析治療時,你不能成為一位聽眾。你隻能被告知,嚴格地說,你隻能靠道聽途說來了解精神分析。這種間接接受講授的結果會使你感到形成自己的判斷十分困難。這顯然主要依賴於你對提供資料的人所能給予的信任。
讓我們暫且假定你們正在聽曆史演講而不是精神病學(psychiatry)演講,而且演講者正在講亞曆山大大帝的生活和軍事事跡。你們靠什麽理由相信他所報告的是真實的呢?一眼就可看出,這種情況甚至趕不上精神分析的可靠性,因為曆史教授和你們一樣,也都沒有進入過亞曆山大的軍營。精神分析者至少可以告訴你們他自己曾參與過的事情。但在適當的時候,我們可以證實曆史學家所告訴你們的東西。他可以叫你們參考迪奧多羅斯、普魯塔克、阿利安等古代作家的報告,他們或者與提到的事件同處一個時代或者至少是比較靠近。他還可以請你們看保存下來的錢幣和國王塑像的複製品,並且他可以向你們展示龐貝人的有關伊索戰爭的鑲嵌畫的照片。然而,嚴格地說,所有這些證據隻能證明,早幾代的人已確信亞曆山大的存在,確信他的事跡的真實性,而你們對此也許又要進行批評,你們會發現有關亞曆山大的報告並非都是可信的,或者並非都能在細節上加以證實。然而,我敢說你們不會由於懷疑亞曆山大大帝的真實性而離開教室。你們的決策基本上是受以下兩點考慮的製約:首先,演講者沒有可以想象出的動機,來硬要你們相信他自己都不認為是真的東西。其次,所有的史書基本上都是以同樣的方式描述這些事件。如果你們要繼續考證更古老的記載,你們也會把同樣的因素考慮在內:提供資料者的可能的動機和見證人彼此的一致性。
你們的考證結果無疑將再次證實亞曆山大的情況,但對於摩西和尼羅特這些人物也可能出現不同的情況。隨後,你們將有機會弄清你們對精神分析報告人的可靠性所抱有的疑慮。
你們將有權提出另外的問題。如果精神分析沒有客觀的證據,又不能證實它的可能性,那麽人們如何學習它,並相信它的假設的真實性呢?當然學習精神分析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並且恰當地學習它的人又寥寥無幾。但要學習精神分析仍然是有可行的方法的。一個人可以通過研究自己的人格來自學精神分析。這與所謂的自我觀察不完全一樣,不過,在必要的情況下,它也可以歸於其中。在受過一些技術方麵的指導之後,有許多日常的和普遍熟悉的心理現象,可以成為自我分析的對象。通過這種方式,一個人就會獲得對精神分析所描繪的真實過程以及對精神分析觀點的正確性所需的信任感。然而,由這種方法所取得的進步是有一定限度的。如果一個人想要取得更大的進步,他可以在有實際經驗的分析者指導下進行自我分析,體驗自我分析的效果,並且可以找機會去學習掌握分析者微妙的技術。當然,這種好的方法隻適合於單個人,而不適合於整個班級的學生。
精神分析的第二個困難在於你們與它的關係。女士們,先生們,我必須使你們自己對它承擔責任,至少現在你們已成為醫學方麵的學生。你們的早期教育已使你們的思維產生了某種特殊的傾向,這使你們遠離精神分析。你們受到的訓練在於為有機體的機能及其失調尋找解剖學的基礎,用物理的、化學的方法來解釋它們,並用生物學的眼光來看待它們。但是,你們的興趣從不稍稍指向精神生活,畢竟在精神生活方麵複雜的有機體達到其最高成就。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思想的心理方式對你們來說仍然是陌生的。你們已習慣於懷疑它們,拒絕它們的科學特性,並且把它們交給門外漢、詩人、自然哲學家[6]以及玄學家(mystics)。這種局限無疑會有害於你們的醫療活動,因為作為所有人類關係中的規則,你們的患者首先展示的是他們的心理麵貌(mental facade)。你們本來輕視那些江湖術士和巫師,可是又不得不讓這些江湖術士和巫師們收到一部分你所尋求的療效。[7]
我們不得不接受你們教育中的缺陷之處,我知道那是有情可原的。因為你們在學校裏沒有哲學的附屬學科可以為你們的醫學目的提供服務,沒有在大學裏所開設的思辨哲學、描述心理學以及所謂的實驗心理學(它和感官生理學緊密相聯),來幫助你們認識身心之間的關係,或為你們了解心理機能的可能的失調提供指導。醫學中的精神病學固然專門描述各種心理障礙(mentaldisorders)並把它匯集成臨床經驗本體。但在某些時候,就連精神病學者自己也懷疑他們的這些純粹的描述性假設是否可以稱得上科學。對這些臨床經驗本體所包含的各種症狀的起源、機製以及相互關係還是一無所知。在大腦的解剖構造中沒有可觀察到的變化與它們相應,或者這些變化無法解釋它們。隻有當這些心理失調被看作器質性疾病(organic disease)的間接結果時,才有治療的可能。
這是精神分析所要填補的空缺。精神分析試圖給精神病學提供它所缺乏的心理學基礎。它希望為理解身心障礙發現一種共同的基礎。要實現這個目的,精神分析必須放棄各種成見,無論是解剖學的、化學的或是生理學的,必須全部運用純粹心理學的觀念來操作。正是由於這個原因,我想,在你們開始時,會感到很生疏。
第三個困難並不是由於你們的教育或你們的心理態度引起的。精神分析有兩個假設觸怒了全世界,並使之不受歡迎。其一是冒犯了理性的成見,其二是冒犯了美育或道德的成見。我們不應太輕視這些成見,它們很有勢力,這些人類發展的沉澱物是有用的和基本的。它們通過情緒力量而存在,與它們鬥爭是很困難的。
精神分析所提出的第一個令人不快的主張是:心理過程自身是潛意識的,並且整個心理生活隻有某些個別的活動和部分才是意識的。[8]你們知道,我們反而習慣於把精神的東西當作是意識。
我們把意識僅僅看作是心理的確定的特征,並且把心理學當作是研究意識的內容。這種看法是如此明顯,任何對立的觀點都會被認為是胡說。然而,精神分析又難以避免這種對立。它不能接受心理的即意識的提法。[9]它把心理定義為情感、思維及願望等的過程,並且它堅持認為存在著潛意識的思維和未領悟的願望。這種主張一開始便失去了那些清醒的有科學頭腦者的同情,而被懷疑為想要故弄玄虛和渾水摸魚的荒謬巫術。但是,女士們和先生們,你們當然不易了解我為什麽把“心理的即意識的”說法視為偏見。你們也無法推測,什麽樣的發展可以導致對潛意識的否認——假如這種東西真的存在——以及這種否認具有什麽好處。於是,心理生活是否和意識同範圍或超出於意識的範圍之外,這種爭論就像是一種空洞的文字之爭。但是,我可以向你們保證,存在著潛意識心理過程的假設為人類和科學的一種決定性的新取向鋪平了道路。
你們還未能了解精神分析的第一個命題和第二個命題之間的密切關係,我們現在來敘述第二個命題。這第二個命題也是精神分析的創見之一,它主張被描述為性的本能衝動——包括廣義的和狹義的——都是神經性疾病和心理疾病(nervous and mental diseases)的重要起因。進一步講,正是這些性衝動為人類精神最高度的文化、藝術和社會創造作出了不可低估的貢獻。[10]
在我看來,人們對精神分析研究結果的反感才是精神分析所遇到的抵抗的最為重要的根源。
你們願意聽我如何解釋這種事實嗎?我們相信,文明是在生活要求的壓力之下以本能的滿足為代價而創造的;並且我們相信,文明在很大程度上隻是不斷地重新創造的,因為新進入人類社會的每一個體重複地為公共利益而犧牲其本能的滿足。而在所利用的本能力量中,性衝動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這個過程中它們得到升華,這也就是說,它舍棄性的目標,而轉向其他的較為高尚的社會目標。但這種安排是不穩定的;性衝動不易控製,並且參與文化事業的各個人都不免有受性本能反抗的危險。社會相信,性本能一旦被解放,並且回複到它的原始目標,文明將會受到極大的威脅。[11]正是由於這個原因,社會不願意知道它的基礎有這個不穩定的部分。社會對識別性本能的力量或證明**對個體的重要性不感興趣。相反,出於教育的目的,關於性的問題,就完全避而不談了。這就是為什麽不能容忍精神分析的研究結果,而寧願將它視為醜惡的、不道德的或是危險的。但這種異議並不那麽有效,因為精神分析的結論可稱為科學研究的客觀結果。如果矛盾公開的話,它必須有相當的理由。人們天生具有把不合意的事實看作虛妄的本性,並且很容易地找出論據來反對它。這樣,社會把它所不能接受的東西看作是不真實的。它用邏輯的和事實的論據來詆毀精神分析的真實性,但這些證據是以情緒為根源,並且堅持這些異議使之成為偏見,不允許任何推翻這些偏見的嚐試。
然而,女士們,先生們,可以說維護這個有爭議的論題,我們並沒有什麽圖謀。我們隻想表達這樣一個事實,即我們相信自己通過艱苦勞動的所得。我們還堅持認為,在科學研究的範圍之內,不必照顧到個人實際上的成見,不論他們強加給我們的成見是否有理由。
以上是你們開始對精神分析感興趣時所麵臨的一些困難。對一個初學者來說,它們也許太多了。但如果你們能夠克服這些困難對你們所產生的影響,我們將繼續下去。
第2講 失誤動作
女士們,先生們:
我們以調查研究而非以假設開始。我們選擇那些很普通的、很熟悉的、卻很少受到關注的現象,這些現象在一般健康人身上也能看到,而與疾病無關。它們就是所謂的“失誤動作”(parapraxes)[12],人們往往易於發生這種失誤動作。例如,一個人本來想說一件事,卻用錯了詞[這叫作“口誤”(slip of the tongue)],或者他可能在寫作時犯同樣的錯誤,他可能注意到或注意不到他寫了些什麽;或者一個人在閱讀印刷品或手寫稿時,將其所看到的東西讀錯[這叫作“讀誤”(a misreading)];或者他聽錯別人對他所講的話[這叫作“聽誤”(amishearing)]。當然,這裏假定他的聽力沒有器質性的病變。這種“口誤”、“讀誤”、“聽誤”屬於第一組失誤動作。第二組失誤動作現象是遺忘(forgetting),當然這種遺忘是暫時的而非永久的。這樣的人也許一下子記不起他所熟悉的就在嘴邊上的一個名字,或者他可能忘記要去做某事,盡管後來他又記起來了,而隻是在那個特定的時刻忘了。在第三組失誤動作中,並沒有這種暫時的特點,如“誤放”(mislaying)的情況,一個人把某件東西放到某處,卻再也找不到了,或極為相似的情況是“遺失”(lossing)。這裏我們有一種遺忘,它不同於其他種類的遺忘;我們對於這種遺忘感到驚奇或懊惱,而不是可以理解。除了以上這些之外,還有一些特殊的失誤,它們具有暫時的特點。例如,我們隻在某一時刻相信某事是這種情況,而在此之前和這之後則知道它並非如此。我們還知道名目繁多的諸如此類的現象。
這些失誤動作彼此都有內在的聯係,在德文中,它們都以“Ver”音節開始。它們大都是不重要的,多半是暫時的,並且它們在人類生活中不具有重大的意義。例如,丟失某種物件,實際上沒有什麽重要。正是由於這種原因,它們很少受到關注,也引不起更多的情緒等等。
我現在要把你們的注意力轉向這些現象。你們也許會不耐煩地反對:“在廣袤的[13]宇宙裏和在小一些的我們的心靈中有許多的大問題,在精神錯亂領域中也有諸多的奇妙的事情,它們都需要並且值得重視,對這些無關緊要的過失花費精力,實在是太無聊了。如果你能夠使我們明白,為什麽一個耳聰目明的人在白天可以看見或聽到根本不存在的東西,為什麽一個人突然認為自己正在受到他最親近的人的迫害,或者為什麽一個人提出最精明的論據來證明一種連任何兒童都會視為荒謬的幻想,那麽,我們就應該具有一些精神分析方麵的認識。但是,如果精神分析隻能用來說明為什麽一個演說者在宴會上用錯了字,或者為什麽一個家庭主婦找不到她的鑰匙等瑣碎小事,那麽,我們應知道如何更好地運用我們的時間和精力。”
女士們,先生們:我的回答是,請耐下心來!我認為你們的批評是文不對題。精神分析不能誇口說它自身從來不關心瑣碎小事,這是事實。相反,它所觀察的材料常被其他學科視為是瑣碎的、不重要的,從而對它們不屑一顧,甚至可以把它看作是現象界裏的渣滓。但是,你們的批評難道不是把重大的事件與重要的表現混為一談嗎?難道重要的事情不能在某種條件、某種時刻借瑣碎的事情表現出來嗎?這很容易通過例子來說明。例如,如果你是個青年男子,你難道不是從一些小的方麵得出自己贏得了某個女孩的歡心的結論嗎?難道你一定要等待她明白地表示她的愛情或給你以熱烈的擁抱嗎?難道不是在別人難以察覺時的一個眼神、一個小的動作、一個瞬間的手的碰觸,就足夠了嗎?假如你是個偵探,讓你來偵破一樁謀殺案,你難道期望殺人犯在現場能給你留下一張標有姓名地址的照片嗎?難道你不會因為找到了你所要的小的線索而感到滿足嗎?所以,我們不要低估小的跡象;在它們的幫助下,我們可以成功地發現重大的事件。再者,像你們一樣,也認為宇宙及科學的大問題應最先引起我們的興趣。但是,你們如果決定從事於大問題的研究,我認為是沒有什麽好處的。人們時常不知道如何邁出第一步。在科學工作中,更應先顧眼前,並為研究提供機會。如果你一絲不苟地和不帶偏見或成見地這樣做,如果你有運氣,那麽,由於一件事與另一件事的聯係,包括小事與大事的聯係,你就可以甚至是通過一些微不足道的工作,深入到研究大的問題。當我們涉及像健康人的過失這種顯然的瑣事時,為了保持你們的興趣,我談了以上這些。
現在我想請一位對精神分析一無所知的人,問他如何解釋這些事件。他最初的回答肯定是:
“噢!它們隻是些小事件,是不值得解釋的。”他這句話究竟是什麽意思呢?難道他堅持有這些事件存在,可它們微不足道,脫離了事件的普遍聯係,也許可有可無嗎?無論何人片麵地違背自然事件的決定論,就意味著他把科學的宇宙觀拋到九霄雲外去了。我們可以使他知道,即使是宗教觀,也表現出很強的連貫性,因為它明確地肯定,沒有上帝的旨意就不會有一隻麻雀從屋頂落地。我想我們的朋友會猶豫地從他的第一個回答中得出這樣的種種符合邏輯的結論。他會改變自己的觀點,並且說當他去研究這些事件時,他終究能得出對它們的解釋。問題在於,小的機能障礙心理活動的缺陷,其決定因素是可以確定的。(1)如果一個人有點疲倦或不舒服;(2)如果他很興奮;(3)如果他過多地注意其他事情,那麽這個平時說話無誤的人,也會出現口誤。
這些是容易證實的。在人們疲倦、頭痛或周期性偏頭痛時,時常出現口誤。在同樣的情況下,還容易忘記一些專有的名稱。一些人習慣於根據記不起一些專有的名稱而預知偏頭痛要發作了。[14]
在興奮時,我們也時常說錯話,或做錯事,並出現“拙劣的行動”。如果我們心不在焉——嚴格地說來,如果我們專注於別的事時,時常忘記我們的意圖和許多其他的未曾計劃的行動。連環漫畫“布拉特”[15]裏的教授可作為這種心不在焉的例子,他因為正在考慮他的下一本書的有關問題,忘記了自己的雨傘而錯拿了別人的帽子。我們都能夠多少從自己的經曆中回憶起這樣的例子:
在我們專心致誌時,我們是如何忘記我們已形成的意圖和許下的諾言的。
這聽起來很有道理,並且也無可爭議,但也許不能引起多大的興趣,並且也不能滿足我們的期望。現在讓我們更加深入地看一下這些有關失誤動作的解釋。這些失誤動作現象發生的前提條件並不是千篇一律的。循環係統的疾病和失調為正常機能的損傷(impairment)提供了生理根據;興奮、疲倦及煩惱是另外一種因素,它們可被描述為心理生理因素。這些都容易轉化為理論。
疲倦和煩惱,以及一般的興奮,都可以引起注意的分散,以致不能把注意力指向該機能。這樣的話,該機能很容易受到幹擾,或不能準確地執行。中樞神經器官供血的小毛病或變化也可能以類似的方式產生同樣的效果,通過影響起決定作用的因素,即注意力分散(division of attention)。
因此,在以上所有的情況下,注意障礙是各種失誤動作的主要原因,不管這種注意力分散是來自於器質的還是心理的原因。
這種解釋對我們的精神分析研究沒有多少作用。我們想要放棄這個課題了。然而,如果我們對這些觀察事實做進一步的探索,我們的發現與這種失誤動作注意理論不盡相符,或至少不能自然地由此推論。我們發現,有許多人在沒感到疲倦或興奮或注意力分散,並且各方麵都處於正常狀態時,仍然發生這種失誤動作和遺忘。除非是有了這些失誤動作,我們事後才將這些失誤動作歸於一種興奮狀態,而他們自己卻不承認這種狀態。事情並非那麽簡單,對一種機能增強注意不一定確保該機能,而減弱注意也不一定損害該機能。人們可以自動地執行大量的程序,很少有注意參與其中,而照樣可以確保實施。例如,一個散步的人,幾乎沒去想他要走到哪裏去,盡管如此他走的仍是正確的路,並準確無誤地到達目的地。所有這些可以看作是一個共同的規則。鋼琴家可以不假思索地彈奏正確的琴鍵。當然他也可能偶爾出錯;但是如果自動彈琴可以增加出錯的危險,那麽鋼琴家越是不斷地練習而使彈琴完全變成自動的,他越容易陷入這種危險之中。相反,我們知道,在沒有給予特殊的高度注意時,許多程序仍能很好地執行[16];而在渴望成功,並試圖保持注意力時,卻往往導致失誤動作。人們可能認為這是由於“興奮”的結果,但是興奮為什麽不能反過來促進注意力指向他所期求的目的呢?如果某人由於口誤在重要的講話中或口頭交流中把自己想要說的話說反了,可能很難用這種心理生理理論或注意理論加以解釋。
在這種失誤動作情況中,還有許多其他的小的附屬的現象,我們還不能理解,並且至今仍沒有對它進行很好的解釋。例如,我們暫時忘記了一個名字,對此非常懊惱,並盡可能去記住它,可這沒有這麽簡單。為什麽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雖然感到焦急,卻總不能使我們捉住那個已經到了舌尖而有人提起便可立即記起的字呢?或者再舉個例子說,在一些情況下失誤動作會增多,互相連鎖,並且相互替代。如第一次一個人先是錯過了一次約會,第二次,他在努力記住約會時,卻又發現自己記錯了鍾點。又如,一個人試圖用種種方法記起一個已經遺忘了的字,而在思索這個字時卻將作為第一個字線索的第二個字又忘掉了。如果他尋找這第二個字,第三個字又被遺忘了,如此等等。眾所周知,同樣的情況也發生在錯誤排印之中,它被看作是排字工人的失誤動作。據說,這種錯誤排印曾出現於一家社會民主黨的報紙上。它報道一次儀式,說:“到會的人有呆子殿下。”第二天在更正時,該報紙道歉說:“我們當然應該說‘Knorprinz’(公雞殿下)[17]。”
這些過錯,據說是由於排印中的怪物作祟的結果——這些說法至少是超出了心理生理理論對錯誤排印的解釋。[18]
或許你也熟悉這樣的事實,通過暗示可以引起口誤,產生口誤。一個軼事可以說明這個問題。
有一個新演員在《奧爾良市少女》一劇中扮演一個重要的信使角色,他本應向國王稟報說:“The constable sends back his sword”(意為“總管送還了他的劍”)在排演時,主角開玩笑,多次地誘使緊張的新演員把這句話說成是:“the cab-driver sends back his horse”(意為“馬車夫送還了他的馬”)[19]公演時,這位不幸的新演員雖經多次告誡不要說錯,卻正因為受到告誡的緣故,偏偏稟報錯了。
注意分散理論難以用來解釋失誤動作的這些小的特點。然而,我們也不必因此就說這個理論是錯誤的;可能隻是缺少一些東西,如果加上某些東西,可能更完滿無缺。但是一些失誤動作自身也可以從另一個角度加以考慮。
我們選擇口誤作為最合於我們目的的那種失誤動作——盡管我們也可以同樣地選擇筆誤或讀誤。[20]我們必須牢記,至今我們隻討論了在什麽時候、在什麽條件下人們產生口誤,並且我們隻對於這種問題取得了答案。但我們可以把我們的興趣轉向別處,並且詢問為什麽隻有這種錯誤以這種特殊的方式發生而不是其他呢?並且我們可以討論失誤動作本身包含什麽。要知道,隻要這個問題得不到解答,對失誤動作的結果又不明了,那麽,雖然可以有生理的解釋,而在心理方麵卻仍舊純屬偶然發生的現象。如果我產生口誤,我顯然可以用許多種方式這樣做。這個正確的詞語可用成千個其他的詞語來代替,它可以在無數個不同的方向受到歪曲。在特定的情況下以特定的方式產生口誤,這究竟是有某種東西迫使我們這樣做呢,還是僅為一種偶然,一種任意的選擇?這個問題或許人們還不能給出合理的答複。
梅林格爾(Meringer)和邁耶爾(Mayer)兩位作者(一位是語言學家,一位是精神病學家),在1895年曾試圖從這個角度來探討失誤動作問題。他們收集了許多實例,並且開始用純描述的方式討論它們。當然這還沒有提供解釋,盡管它可能導向解釋。他們將各種各樣的歪曲(distortion)分為:“倒置”(transpositions)、“前音”(presonances)、“後音”(postsonanes)、“混合”(fusions)、“替代”(replacements)五種。我將通過例子來說明作者所區分的這幾類歪曲。一個倒置的例子是把“黃狗的主人”錯說為“主人的黃狗”(詞語位置的倒置);一個前音的例子是:“eswar mir auf der schwest auf der Brust soschwer[21];一個後音的例子是把“諸君,請大家幹杯(anzustossen)以祝我們首長的健康”,錯誤地說成“諸君,請大家打嗝(aufzustossen),以祝我們首長的健康”。[22]這三種形式的口誤不很常見。較常見的是縮略或混合的例子。例如,一位先生在大街上對一位女士說:“小姐,如果你允許,我很高興‘送辱’(begleit-digen)你。”“送辱”這個詞是由“護送”(begleiten)和“侮辱”(beleidigen)這兩個詞混合而成的。這個編造的詞除了護送的意思外,還隱含著侮辱之意(順便說一下,這個年輕人並不想贏得這個女子)。梅林格爾和邁耶爾給出的一個替代的例子裏,某人說:我把標本放到了“信箱”(letterox)而不是“培養器”裏,而在字義上應為“孵化箱”(hatching-box)。
這些作者基於他們所收集的實例給出的解釋是很不適當的。他們認為一個字的音和音節有不相等的音值,較高音值的音可以影響到較低音值的音。這裏他們顯然是基於不常見的“前音”和“後音”;這些對一些音而非其他音(假如它們實際上存在)的偏愛與其他的口誤是用一個字代替另一個類似的字;而這種相似對許多人來說就足以解釋失誤了。例如,某教授在就職演講時說:“我‘不願’(geneigt)估量前任教授的優點。”這裏“不願”是“不配”(geeignet)之誤。或者另一位教授談道:“就女性**來說,盡管有許多‘**’(Versuchungen)——請原諒,是許多‘實驗’(Versuch)。”
最常見並且在某些時候最明顯的口誤是人們把想要說的話說反了。當然,這裏反映的不是音和相似的效果之間的關係;取而代之,我們可以依據這樣的事實,即相反的詞彼此之間有著較強的概念親緣關係,並且彼此有特別密切的心理聯想。這種情況的實例很多。例如,一位眾議院議長在一次會議開始時說:“先生們,今天已達到法定人數,因此,我宣布散會。”[23]
任何其他熟悉的聯想也可能像相反的情況一樣產生不快的結果,並且可能出現於不適當的場合。
如,有一次,在赫爾姆霍茨(Helmholtz)的孩子和工業界領袖及發明家西門子(Siemens)的孩子結婚的宴會上,請著名生理學家杜·博瓦-雷蒙(Du Bois-Reymond)為新婚夫婦祝賀。他的演說詞無疑是漂亮的,但在他結束時卻說:“願西門子和哈爾斯克(Siemens and Halske)百年好合。”
原來,Siemens and Halske是一個舊公司的名稱,柏林人全都熟悉它,正像倫敦人都熟悉“Crosseand blackwell”一樣。[24]
因此,在失誤動作的起因中,我們不僅要注意音與音節的相似性之間的關係,而且還要注意語詞聯想的影響。但這還不夠,就一些實例來說,如果我們不將前麵所說過的或想過的語句一並研究,就不可能解釋口誤。我們在此再涉及“後音”的例子,這種例子和梅林格爾所主張的一樣,隻是起源較遠而已。我必須承認從總體上來看,我們對口誤的理解和以往相比並沒有取得很大的進步。
然而,我想通過剛才的探討,我們所有的人都會對這些口誤的例子形成一種新的印象,並且進一步考慮這些印象可能是值得的。我們前麵討論的是通常引起口誤的條件,和決定由口誤產生的歪曲種類的影響。但我們至今還沒有注意口誤的結果。如果我們決定研究口誤的結果,便會發現有些口誤本身就有一定的意義。也就是說,口誤的結果本身可被看作是一種有目的的心理過程,是一種有內容和意義的陳述。前麵我們談的更多的是“失誤動作(錯誤動作)”,現在看來似乎這種過失有時也是一種十分正常的動作,隻是它代替了那些為人們所期望或想要實現的動作而已。
在某些例子中,失誤動作具有自身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下議院議長在議會開始時就宣布閉會,我們可以根據引起失誤動作的情形,認識失誤動作的意義。議長認為開會沒有什麽好結果,還不如早點散會令人高興。所以,我們不難指出這個口誤的含義。又如,讓我們假定,一位女士對另一位讚美說:“我想這頂漂亮的新帽子一定是你自己絞成(aufgepatzt)的。”這裏aufgepatzt是一個不存在的單詞,它代表aufgeputzt(意為“繡成”)。這個口誤隱含的意思很顯然是:“這頂帽子是外行人的作品。”再如,據說某女士以其剛愎著名,她說:
“我丈夫請問醫生他應吃什麽食物,但醫生告訴他,他不必有特殊的食品:他可以吃和喝我想要的任何東西。”這個口誤的意義也容易理解。[25]
女士們,先生們,如果弄清楚了並不是隻有很少的口誤和過失的例子通常擁有意義,而是它們大多數都有意義,那麽我們以前從未注意到的失誤動作的意義,便不得不引起人們的興趣,而其他的各點都不得不退居於次要地位。我們應能夠把所有的生理的及心理生理的因素置於一邊,而使自己致力於對失誤動作的意義(即內涵或目的)進行純心理的探索。我們現在可以根據大量的觀察事實來驗證這個期待。
但在執行這個意圖之前,我想要請你們跟我一道沿另一個線索前進。人們常常看到作家利用口誤以及他們的失誤動作作為產生想象效果的工具。這個事實本身必然證明了他把失誤動作(如口誤)看作是有某種意義的。因為他是故意這麽做的。他決不會偶然出現筆誤,而讓這個筆誤成為劇中人物的口誤。他想通過筆誤來表示一種深意,並且我們可以研究其用意是什麽——或許他想表示劇中人正處於分心、疲勞或頭疼狀態。如果作者確實想要用失誤動作來表達意義,我們也不想誇大它的重要性。畢竟,失誤可能實際上是沒有意義的,它隻是精神上的偶發事件,或它隻在極少數情況下具有意義,但作家可以用文藝的技巧賦予過失以意義,以此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所以,很自然,我們研究口誤與其求助於語言學家和精神病學者,不如求助於具有創造性的作家。
在席勒所著的《華倫斯坦》(比科洛米尼,第一幕第五場)中可找到這樣一個例子。在前一幕中,少年比科洛米尼伴送華倫斯坦的美麗的女兒到營寨裏,並且充滿**地為和平祈禱,以示對華倫斯坦公爵的擁戴。在他退出後,他的父親奧克塔維奧和朝臣奎斯登貝格不禁大驚。在第五場中有下列一段對話:
奎斯登貝格:天哪!怎麽能容忍這樣呢?
朋友們呀!我們就這樣讓他走嗎?
如此地愚弄——讓他走掉?
不馬上把他叫回來,不要讓他睜眼看這裏。
奧克塔維奧:(從深思中恢複過來)
他現在打開了我的眼睛,我看到的東西比我想象得還要多。
奎斯登貝格:你看到了什麽?
奧克塔維奧:那段旅行之路!
奎斯登貝格:但是,為什麽會這樣?是什麽?
奧克塔維奧:
來,過來,朋友,我必須乘機馬上趕上這段不吉利的路,現在我的眼睛已經睜開,我必須使用我的眼睛,來!(拉著奎斯登貝格)
奎斯登貝格:現在做什麽?我們要去哪兒?
奧克塔維奧:到她那兒。
奎斯登貝格:到……
奧克塔維奧:(馬上糾正自己)到公爵那裏去,我們走。
奧斯塔維奧本來要說“到他那裏去,到公爵那裏去”,但他出現了口誤,由說“到她那裏去”,他至少向我們暴露了他已清楚地認識到了使年輕人對和平充滿熱情的那種影響。[26]
蘭克(1910a)在莎士比亞的劇裏發現了一個給人深刻印象的例子。這個例子來自於《威尼斯商人》一劇中,幸運的求婚者巴薩尼奧在三個首飾盒之間做出選擇的那一場裏。在此,我最好讀一下蘭克的簡短的敘述:
“一個口誤出現在莎士比亞的名劇《威尼斯商人》(第三幕第二場)中,這個口誤從戲劇性的觀點來看有著絕對精妙的目的,並屬於精明的技巧運用。與弗洛伊德在《華倫斯坦》劇中提請注意的口誤相類似,它表明劇作家對這種過失的機製和意義十分了解,並且假定他們的觀眾也同樣能領會。劇中,珀霞按她父親的意願被迫靠抽簽來選擇丈夫。她靠著好運氣逃脫了所有那些她不歡迎的追求者。最終發現巴薩尼奧是她所喜愛的求婚者。她怕他也選錯了首飾盒。她很想告訴他即使他選錯了,仍然可以博得她的愛情,但因她的誓言她不能說。在這種內心衝突中,詩人使她對她所鍾愛的追求者講道:
我乞求你留下來,哪怕一兩天,在你冒險之前:因為,選錯了,我失去了你的陪伴,我要暫時忍受:
總像有什麽在向我訴說(但這不是愛),我不要失去你……
……我會教你如何去做出正確的選擇,但這樣我就違背了諾言;
因此我不會這麽做,這樣你可能會失去我;
如果你這樣做了,你會使我有負罪感,因為我已經背約,詛咒你的眼睛,它們迷惑著我,要把我分開;一半是你的,另一半是你的,——我是說,我自己的,但如果我的也是你的,就都成了你的了。
她在這裏想給他的隻是一個很微妙的暗示,因為她本應對他隱藏一切,也就是說,就是在他選擇之前,她已全部屬於他了,並且愛他——詩人以其傑出的心理敏感性,用口誤來表示珀霞的情感,並且通過這種藝術手法,他成功地既使巴薩尼奧稍稍安心,又使觀眾耐心等待選擇的結果。
請注意,珀霞在結束時是如何巧妙地將自己口誤中所包含的兩種陳述調和,如何解決它們之間的矛盾,並且最終如何掩飾其錯誤:
“既是我的,那當然便是你的,所以一切都屬於你了。”
偶爾也有某個醫學界之外的思想家通過他所說的東西揭示了失誤動作的意義,並預見了我們解釋這些失誤動作的努力。你們都知道,利希騰貝格(G.C.Lichtenberg,1742~1799)是一位滑稽的諷刺家。歌德說:“他在說笑話時,笑話背後就暗藏了一個問題。”有時,這種笑話還可帶來問題的解決。在利希騰貝格的《機智和諷刺的思想》(1853)一書中,我們看到了這一點:“他常將angenommen(假定)讀為Agamenmnon,因為讀荷馬太多了。”這裏我們擁有了誤讀的整個理論。[27]
下一講,我們要看一下我們能否和這些作家一道來研究他們有關失誤動作的觀點。
第3講 失誤動作(續)
女士們,先生們:
在上一次演講時,我們討論了失誤動作本身,而沒有涉及它和被幹涉的有意機能的關係;並且我們形成了一種這樣的印象:在一些特殊的例子中,失誤動作似乎表現出它們自己的意義。如果失誤動作有意義這一結論能在更大的範圍上得到證實,那麽這種意義將比探索失誤動作產生的條件更有趣。
讓我們再次對心理過程的“意義”如何理解這個問題達成共識。我們認為意義就是它所借以表達的意向,及其在心理延續中的位置。在我們的大多數研究中,可以用“意圖”或“目的”代替“意義”。[28]那麽在我們認為過失中有意向存在時,它隻是欺人的幻想呢,還是對過失的詩意誇大呢?
我們將繼續以口誤為例。如果我們現在仔細研究這種相當多的觀察事實,我們將發現,在各種實例中失誤動作的意圖、意義都是顯而易見的。尤其是存在著把自己所要說的話說反了的例子。
如,議會議長在致開幕詞時說:“我宣布散會。”這是很容易理解的。他的口誤的意義和意圖是他想要閉會。我們想引述的是:“他自己是這麽說的。”[29]我們隻需相信他的話。在這一點上請不要表示反對,以為這是不可能的,以為我們知道他不想閉會,而是想開會,並以為他自己(我們把他看作是終審者)可以證實,他是想開會的。你們忘記了我們已達成共識,我們將開始就過失論過失,而把失誤動作擾亂它們的意圖的關係留待以後討論。所以你們由於逃避正在討論的問題而犯了一個邏輯錯誤——這在英語中叫作“竊取論點”(begging the question)。
在另外的例子中,口誤雖然不表示恰好相反的情況,但一種相反的意義可能產生。如“我不願(geneigt,意為傾向於)評價前任教授的優點”。這裏geneigt並非geeignet(意為配得上)的反麵,但所能公開表達的東西與這句話產生的情境形成鮮明的對照。
還有一些例子,口誤隻是在所要表示的意義之外增加了第二個意義。於是這種句子聽起來像是幾個句子的凝縮。這樣,在那個剛愎的女士說“他可以吃和喝我想要的東西”時,她的言外之意似乎是:“他可以吃和喝他想要的東西,但他想要什麽呢?我就代他要了。”一個口誤往往給予人這種凝縮的印象。例如,一位解剖學教授講解鼻腔的結構。結束時,他問學生是否能理解他講的東西,在得到肯定答複後,他繼續說:“我很難相信,因為即使在一個擁有幾百萬居民的城市裏,充分理解鼻腔的解剖的人,也僅隻一指可數……不,不,我的意思是屈指可數。”這個凝縮詞語自有意義:也就是說,隻有他一個人能真正理解它們。[30]
上述的幾組例子中,失誤動作自身具有較明顯的意義,與此相對照,還有一些例子,它們的意義是不易了解的,並因此直接違背我們的期望。如果某人由於口誤讀錯了某個專有名詞,或亂發一些無意義的音等,這些普通的事件對是否所有的失誤動作都有某種意義的問題似乎提供了一個否定的答案。然而,對這些例子更為仔細地研究顯示,這些曲解是不難理解的,並且,這些看似難以理解的例子和前麵比較容易懂的例子之間並沒有多大的差別。
有人問馬的健康狀況,馬的主人回答說:“啊,它可‘慘過’(draut,一個沒有意義的單詞),……它可再活一個月[it dauert(持續)another month perhaps]。”當再問他究竟是何意時,他解釋說,他認為這是一件慘事(traurige)。“dauert”和“traurig”合起來形成“慘過”(draut)一詞。
另有一人談及一些他不讚成的事,他接著說:“於是事實‘顯齪’(Vorschwein)了[一個不存在的單詞,代替Vorschein(意為顯露)]……”在回答他人詢問時,他進一步確證說,他認為這些事實很“齷齪”[schweinereien(意為令人惡心的)],“Vorschein”和“Schweinereien”合成產生這個奇怪的字“Vorschwein”。
你們回憶一下那個年輕的男子問一個不認識的女子是否他可以“送辱”(begleitdigen)她的例子。我們曾將這個音節分成“侮辱”(beleidige)和“護送”(begleiten),並且我們感到這個解釋已足夠肯定,而不需要任何證實。從這些例子來看,即使是這些更為含糊不清的口誤也可解釋為兩段不同的想要說的話之間的混合或相互“幹擾”。這些失誤之間的不同僅來自於這樣的事實,即在某些時候一個意向完全替代了另一個意向,像說話者把自己的話說反了;在另一些時候,一個意向僅僅隻是歪曲或更改了另一個意向,結果產生的是有意義的或無意義的混合結構。
我們現在似乎已掌握了大量口誤的秘密了。如果我們記住了這種發現,我們將能夠理解另一組我們從前不能領會的口誤。例如,名字歪曲的例子,我們不能假定它通常是兩個相似的不同名字之間競爭的結果。然而,不難猜出這第二個意圖。除口誤之外,名字的歪曲也時常發生;這些歪曲的目的是要貶低某一名字;這是一種普通罵人的方式,有教養的人雖然不想采用,卻也不願放棄,它往往被偽裝成笑話,雖然是很下流的一種笑話。這裏有一個歪曲名字的粗俗的例子,法國總統Poincare的名字在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曾被歪曲為“Schweinskarre”(意為“豬樣的”)[31]。
因此,很容易假定一些侮辱的意圖表現在口誤之中,並且試圖在歪曲的名字中得到表達。如果這個假定是正確的,則因口誤而造成的滑稽可笑的歪曲也可以有類似的解釋。“諸君,請大家打嗝(aufzustossen),以祝我們首長的健康。”在此,因這個可以引起不快想法的詞,慶祝的氣氛一下子就被擾亂了。因為這些話語具有歪曲和譏諷的意思,所以我們不得不斷定這個口誤似乎想表達這樣一個意思:“你們不要相信它!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想對這個人說粗話!”同樣的解釋適用於把完全無害的詞變為粗俗汙穢的詞的口誤。因此,就出現了用“Apopos”代替“a propos”或用“Eischeissweibchen”代替“Eiweiss-scheibchen”[32]。
我們知道許多人故意將無害的字變成粗野的字,從中取樂;這種歪曲稱為滑稽,而在我們聽到這種例子時,不免首先要問一下這是有意的笑話,還是無意的口誤。
我們似乎毫不費力地解決了失誤動作之謎。失誤動作不是隨便發生的事件,而是重要的心理活動;它們是兩種意向同時引起或互相幹涉的結果;它們是有意義的。我知道你們必定有許多疑問之處,我們必須先解決了這些疑難,才可使這種努力所得的結果引起大家的信賴。在此,我不想用輕率的結論來欺騙你們,我們將依次來討論其中的每個問題。
你們有什麽疑問呢?首先,你們要問的是這個解釋是否可用於說明一切口誤的事例?或隻能說明個別少數的事例?其次,這個概念是否可同時用於許多種類的失誤動作,如讀誤、筆誤、遺忘及做錯事和遺失物品等。再次,疲倦、興奮、分散及注意力不集中等因素在失誤心理學中究竟是什麽地位?最後,失誤動作中的兩種互相競爭的意向,有一種往往是明顯的,而另一種則不一定。那麽我們何以推知後一種的意義呢?除了以上這些問題之外,你們還有沒有其他問題?如果沒有,我可要提問了。我要告訴你們,我們討論失誤動作,不隻是為了要了解失誤,而且還要通過這些來了解精神分析的要義。所以我擔心下麵的問題:幹涉其他意圖的究竟是哪種目的或傾向呢?幹涉的傾向和被幹涉的傾向之間究竟有何關係呢?在解決了失誤動作之謎以後,我們還須作進一步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