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下有點點燈火,河岸邊錯落有序擺放著小瓷碟,瓷碟裏閃動的小火苗勉勉強強的散發出暗淡的光,仿佛在訴說著生命快要走到了盡頭。

這陣法名叫“敕字延生燈式”,按敕字擺放油燈四十九盞、延字三十六盞、生字二十四盞。雖說和當年漢丞相諸葛孔明擺七星燈陣禳星延壽有所不同,但所求卻是大同小異,求的無非是瘟疫退散、狂魔遠遁。

範胖子身著大紅盤龍宵台法衣,手持笏板腳踏丁綱,口中頌道:“北鬥七星,玉真仙靈。貪狼巨門,保臣長樂。祿存文曲,使臣聰明。廉貞武曲,保臣長寧。破軍輔弼,護臣身形。常居吉慶,永保福齡。注上生籍,除落死名。神清炁潔,洞達幽冥。禦邪攝鬼,群妖摧傾。學道修真,我願合成。七元扶衛,飛升紫庭。急急如律令。”

我身邊站著四五個無精打采的村民,我和範胖子擺了這麽大的陣仗也絲毫提不起他們的興致。肺癌、食道癌、乳腺癌……這個村子罹患癌症死亡的人數逐年增加,短短兩三年間二十六人因癌症撒手西歸。家家撒紙錢、戶戶挑白幡,十裏八村鄉民無不駭然。

前些年稍微有點兒錢的人家都搬離了村子,再後來年輕力壯的也都遠走他鄉打工,村裏隻剩下老弱病殘,是死是活任由天命。

“上帝有敕,發點鬥燈。七王來降,照護眾生。左右輔弼,親見威靈。天蓬元帥,統領天兵。五雷使者,六甲六丁。玄武大聖,台中三星。去病除禍,誅斬妖精。三魂輔體,七魄安寧。違敕者死,稟敕者亨。延生一點,身宅光明。急急如律令。”範胖子朝天再拜,口中朗聲頌祭文不停。

我自打進到這個村子就渾身不自在,總覺得哪裏不對。不隻是那些村民絕望的神情、無助的眼神,我說的“不對”也不是指麵前這房屋低矮滿目瘡痍的景象。是味道,我覺得不對的就是這村子的味道。此刻我站在河邊才有些反應過來,這村子的味道不是一個白山黑水沃野千裏東北農村應有的味道。

在河邊能看到黃綠色的水汩汩地流淌,水麵上翻滾著白色的泡沫。河水發出刺鼻的味道,多聞了一會兒就覺得嗓子火燒火燎的不舒服。

我們是被雇來驅逐惡鬼、超度亡靈的,村裏幾個老人湊錢做法事,希望可以把村裏的厄運統統消滅幹淨。但在我看來,倒不見得是什麽冤魂怨鬼作祟,恐怕這二十六條人命和滿河的汙水脫不開幹係。

這水是怎麽回事?汙染?村民們難道是因為河水汙染才得了各種癌症?難不成這又是神州大地上四百五十九個癌症村中的一個?

我不理全神貫注作法的範胖子,側過臉來低聲問那雇我們來的老頭道:“李大爺,您村子這河水是怎麽回事?怎麽還花花綠綠的?”

那老頭看範紅兵作法看得直打瞌睡,聽我這麽一說才猛然驚醒,“啊”了幾聲才說道:“村西頭還有條河呢,那河水是紅色的。”

聽他這麽一說,我更覺得剛才我分析的八九不離十了。便繼續追問道:“你們知道這河水是怎麽變色的嗎?上遊有沒有什麽工廠?”

李大爺吧嗒吧嗒嘴道:“工廠?有啊,煉油廠、化工廠,對了,還有個鋅廠。”

“你們村子這水就是這幾個工廠汙染的沒錯了。”我連忙又問道:“你們也沒說去政府找找?”

“政府?”李大爺皺皺眉道:“前幾年村裏人也這麽說過,政府找過了,也沒人管咱們啊。”

我忍不住一聲歎息,還是海叔說得對,這世上哪有那麽多鬼?要說惡,就數這人心最惡,人害人才真正的會害死人。

記得有一位姓名差點混成敏感詞的先生講過這樣一個故事:小時候,他上學必經的路上突然建起一家巨大的卷煙廠,那卷煙的牌子遠銷全國。可廠房味道刺鼻,每當經過,飄出來的氣體排山倒海地燒灼著肺葉。他和同學們就繞遠道上學,常常遲到。老師就批評道:“支持國家建設,這點味道怕什麽,想想烈士任汽油彈燒也一動不動。”那時候孩子們都覺得老師說得有道理,每天用紅領巾捂著鼻子向前衝。紅領巾是烈士鮮血染成的,小孩的肺在煙熏中成長。

那年代不支持國家建設是一種很大的罪過。慢慢的,街區變成工廠,故鄉變成礦區。漸漸的,人們失去了對生活的裁定權。就像從未擁有過它一樣。

多少年間,“支持國家建設”大搖大擺偷走我們對生活的裁定權,仿佛一點兒都不知道自己的樣子很蹊蹺。他曾到過西部一個待建的化工基地,那裏的動員口號是“支持化工事業崇高,對抗祖國建設可恥”。當地居民投訴、呐喊、被打。一個幹部搖頭歎氣道:“看,現在的群眾既自私,又不懂科學,這項目也是為他們好呀。”這位先生驚訝地發現,幹部的神情有一種壯士氣概。

什邡、啟東、寧波,近年來這些城市沒有什麽不同。我們在不同的城市看到了一個相同的鏡像,人群在逃跑、青年在挨揍,老人哭訴著、穿著黑色威武製服的壯漢武士般倒拖著剛剛捕獲的女子,押上鐵皮車……此時指揮者一臉不容置疑的正確。這麽密集的發生,相同鏡像,這個天朝出了相同的問題。

“支持國家建設”正以崇高麵目侵犯著我們對生活的自由裁定權。你不能因為名字叫崇高,就保證自己不猥瑣,打著國家的名義,就可以奪取我們的生命、拿走我們的錢包。如果一定要厘清“支持國家建設”,我認為保護好下一代的健康才是最長遠的支持國家建設,不讓長官獨大也是支持國家建設,當你有建的想法而我們有不建的權利時,就是最好的國家建設。

我很擔心,這個國家正在變成世界上最大一個礦區或化工廠,問題不止環保,還有不加節製的權力,“路西法效應”。路西法是天堂中地位最高的天使,自以為天生正確、代表上帝,最後竟率領天界三分之一的天使起來反對上帝,打起聖戰,最後墮落成撒旦……我們的官員正有一種聖戰情結,把開發當聖戰。每座城、每個村竟不準人民對生活擁有裁定權。隻準聽領導規劃,隻準按計劃取得增長,隻準看新聞聯播,隻準生一個孩子,然後活在化工項目裏。

我們就這麽被正確地規劃著。想起王小波筆下那群東歐國營農場的豬,鐵板一塊,毫無選擇,了無生趣。

記得有這樣一條新聞,46歲的遼寧省葫蘆島鋅廠職工高秀峰死於肝癌。他的妻子劉鳳霞說:“對於鋅廠的汙染,我們已經習慣了,日本發生核輻射時,咱們一點兒都不怕,這兒的輻射可是要比日本厲害多了。”

太他媽悲壯了!我忽然感到這位不幸的妻子說的這些話是那麽擲地有聲。沒錯,我們都是這麽悲壯的在生活,經濟發展和國家建設把我們鍛煉成了元素周期表一般的鋼鐵戰士。

我麵前這些村民對自己的生活就是沒有絲毫的裁定權,別人早就為他們規劃好了。他們能做的隻有交出二十六條人命,再加上背井離鄉。他們甚至不能從這麽偉大的建設中得到一點兒好處,他們的孩子沒權利去工廠工作、他們無法從工廠的利潤中領取退休金,他們能得到的隻有死亡。最可悲的是他們甚至不清楚自己是怎麽死的,還花錢雇來了我和範胖子。

我心說就算九天神佛下界也未必頂得住這三個有毒有害的工廠,敕字延生燈燒得盡惡鬼狂魔,卻奈何不了這飄**滿河又深入地下的化工廢水。

算了,這昧心錢不賺也罷。我對李大爺說道:“您村子這事是化工廢水排放造成的。佛家也好、道家也罷,都管不了化工廠。您老這錢還是別花了,讓村裏的人找找有關部門,解決問題才是正經。”

“啊!?”老人半信半疑的看著我,好一會兒才搖頭說道:“找?找誰啊?誰管咱啊?”

我和範紅兵辭別了癌症村的眾位老人,破捷達緩緩的駛出村子。從車窗向外望去,恍惚間鬼影重重黑氣漫漫。這應該是那二十六個冤死的亡魂吧?我忽然想到了某人的兩句歪詩“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今天倒的的確確是萬戶蕭疏鬼唱歌了,不失為絕佳的諷刺。

汽車在顛簸的土道上行進,誰能成想離我所在城市隻有半小時車程的小村子會被汙染成癌症村?半小時車程,我們市什麽時候會變成癌症市?

大半夜的開著車空去白回,範胖子滿腹牢騷。車還沒開出太遠,他手打方向盤腳踩刹車,把車往道邊一停。嘴裏喊著要去解手,開車門就下了車。

也不知他尿完沒尿完,猛然間範紅兵“啊”的一聲大叫,翻身栽倒在道邊黑漆漆的草叢之中。

注:本節部分引用了一位我很尊重的先生在其著作中所講述的故事以及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