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的也不住連聲歎息,上學時老師也沒教過這段兒啊,誰成想當年還有這回事。“那後來呢?”我聽得興起,連聲追問老頭兒。
“後來……唉……後來……”老頭聲音顫抖,咬咬牙,繼續講他當年的故事。
殺了蘇俄兵他還覺得不解氣,鍘刀、鐮刀、菜刀齊上陣,把老毛子的屍首剁了個稀巴爛,喂豬、喂狗,剩下的骨頭就扔到了亂葬崗。埋葬了父母和姐姐,他孤身一人隻能自己過自己的日子,幾年之後娶了媳婦生了孩子。再後來也不知是誰向上麵舉報,說他曾經殺害過蘇聯紅軍,絕對是個反革命。上麵一聽說有反革命就像打了雞血,辦事絕對有效率,馬上就派人把他抓了起來,關在裏麵的時候聽到消息說是要把他槍斃。
他平時為人處世隨和,和鄰居相處得還都算不錯。上麵派下人來調查的時候大家都替他說話,大家紛紛向工作組反應,說老馮家一家子當年差點被老毛子滅門,就剩下他自己一個人孤苦伶仃的不容易,就是誰都不提他殺人的事兒。鬧來鬧去除了那一個舉報的之外也沒別的人證,到最後舉報的人也說不清這老毛子的屍首去了哪兒,人證物證一樣都沒有。
按說沒證據就放人吧,可那年月隨便放人可不行!一是這有人舉報著你呢,再說隨便就放了豈不是讓上麵下令抓人的領導難堪?雖說查無實據,但誰管你有證據沒證據?糊裏糊塗的也算曆史反革命,死罪饒過活罪難逃,定了個有期徒刑十五年就把他扔進了監獄。
58年金門炮戰中國政府事前未向蘇俄通報,直接導致中蘇關係緊張。直到69年兩邊在珍寶島打了一仗,這時候蘇修都成了王八蛋,再也不是什麽老大哥了。當年殺蘇俄紅軍的事更沒人在乎了,再加上他在監獄裏表現的不錯,所以這15年也沒蹲到頭,提前被放出來了。①
一回家就聽說縣裏鬧老毛子鬼。說這鬼總是三更半夜到人家家裏翻東西,還最喜歡嚇唬單身女孩子。縣裏不少丫頭都說半夜被鬼壓床,甚至還有某某被鬼強奸的傳聞。外人不知道,老頭兒心裏卻明鏡兒似的,這是當年他宰了的那個老毛子回來了。但為啥不直接找我來報仇呢?老頭兒始終想不明白。
縣裏這麽多人見鬼,這事傳來傳去傳了幾十年了,老頭總想見見這老毛子鬼,心說你活著時候殺我全家,就算你變鬼了我也還要找你報仇!可這麽多年他偏偏就是見不著。老頭兒有兒子有孫子,孫子都結婚生子了。家裏經濟條件不好,他就在老朋友開的旅館找了個打更的活兒。哪成想臨到80多歲終於見到了當年害他全家的老毛子,不顧一切舉拐棍就上去拚命了。
“他為啥就不來找我呢?”這一句話老頭念叨來念叨去。
我撓撓腦袋想了想,恍然大悟道:“當年你從背後殺的他,這老毛子臨死都是個糊塗鬼,連誰殺的他都不知道,咋找你?”
老頭兒連拍大腿說我說的有理,他咋就沒想到呢。拍了幾下忽然哈哈大笑,這一笑把我嚇得一激靈,這老頭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難不成要發神經?老頭兒說小夥子你這抓鬼的本事可真行,跟誰學的?我說我不是本地人,來這就是辦點事,這本事就是混飯吃的,和家裏一個叔叔學的。老頭兒說你來辦啥事?我老頭子錢是沒有,但本鄉本土在這住了八十多年了,人頭兒熟啊,你說說啥事,看看我老頭子能出點力不?你可是我家的恩人。
我喜道有你老幫忙倒是好,我正發愁呢,我受人之托來這找個人,轉悠一天也沒找到,您老看看能不能幫我打聽打聽。老頭兒說好啊,你說吧,找誰?我說找個小夥子,歲數和我差不多吧,大學畢業從外地回來的,叫馮嘉毅。老頭一愣,說你找他幹啥?馮嘉毅是我孫子。
這可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說沒別的事,你家換電話了聯係不上,我一個朋友叫我給他帶句話,我見麵說完就走。您老看看要不明天帶我去見見您孫子?老頭兒多少有些狐疑不定,想了想說我孫子在一個快遞公司打工,給人家記賬修理電腦啥的。他和我都住一起,你明天早上跟我回家一趟就見著了。
早上和馮老頭兒一起往他家走,馮老頭兒說他家以前在剛進縣路邊的小黃樓,40幾平米住祖孫三代,後來拆遷了,折騰了兩三年,現在給換成了一個80多米的小三居室,為了增加麵積他家給開發商添進去好幾萬塊錢,這錢也是家裏的全部財產了。他孫子結婚沒房子,所以現在還是祖孫三代住在一起,老頭兒一個屋、兒子兒媳婦一個屋、孫子孫媳婦一個屋,孫媳婦前陣子給他生了個重孫子,房子更顯得擠了。
馮老頭兒拿鑰匙開門,我也跟著進了屋子。白牆、複合地板的地麵,簡簡單單幾乎等於沒有裝修,一進門就是個小小的客廳,不到兩米長的廉價沙發,牆上掛著個32寸的電視。隱約聽見刀勺的響聲,廚房應該有人在做早飯。
“嘉毅啊。”馮老頭喊道:“有人找你,快出來啊。”
“啊,誰找我?”聽見一間屋子裏有人答應一聲,推門出來個年輕人,懷裏還抱著個嬰兒。
這年輕人能比我大上幾歲不多,皮膚白皙,臉上架這一副黑框近視鏡,多少有點兒知識分子的樣子,雖說算不上英俊可還看得過去。頭上的少白頭和年紀不太相符,一眼看去說不出的滄桑頹廢。
我上下打量打量他,問道:“你叫馮嘉毅?”
“是啊,你……你是誰啊?”馮嘉毅不認識我,感到莫名其妙。
“誰來了?”廚房裏走出個中年女人,圍裙上滿是油漬。馮嘉毅的屋子裏也出來了一個女的,二十多歲年紀,皮膚黝黑、有些矮胖,談不上什麽姿色。這大概就是馮嘉毅的媽和媳婦吧,小客廳裏一下站了五個人,馮嘉毅還抱著個孩子,顯得很擠。
我雙眼直視馮嘉毅,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李紫怡你認識吧?”
馮嘉毅一愣,還沒等說話,他媽就趕緊道:“你是誰啊?她和我們家馮嘉毅可沒關係,我家馮嘉毅都結婚了,孩子都有了。”
我沒理他媽,繼續對馮嘉毅說道:“李紫怡死了。”
馮嘉毅有些不知所措,嘴角微微動了兩下,還是一句話都沒說。
“你哪兒來的!?誰讓你進我家的!?”馮嘉毅他媽伸手就把我往外推,邊推邊喊道:“你出去!再不走我報警了!她死不死和我家沒關係!”
“你這是幹啥啊?”馮老頭趕忙過來拉她:“這是咱家恩人,我帶來的!”
“什麽恩人?我沒恩人!出去出去!別在我家攪合!”馮嘉毅他媽一甩手,老馮頭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我說李紫怡死了!你聽見了嗎!?”我使勁站住沒被馮嘉毅他媽推動,兩眼盯著馮嘉毅又問一遍。
馮嘉毅把孩子交給媳婦,抱著腦袋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最終還是一個字都沒說出來。
“李紫怡死了!”我最後對著馮嘉毅說了一遍,轉身出門就走。
馮老頭追出來在後麵連連喊我,我頭也沒回。
坐上客車,心裏亂七八糟久久不能平靜。怪馮嘉毅?他家一貧如洗,能上得起大學就算是萬幸。他大學畢業也隻能在快遞公司打工,麵對一個白血病的女朋友他能做什麽?怪馮嘉毅他媽?他家祖孫三代擠在同一屋簷下,難道讓她賣房子替兒子的女朋友看病?但李紫怡有錯嗎?生病有錯嗎?一個大學畢業的丫頭千山萬水陪著男朋友到北京打工有什麽錯?生病了難道不應該受到關愛?難道男朋友就應該離他而去?
到底是誰的錯!?到底是誰讓這世界這麽現實!?到底是什麽樣的教育讓全民養成了一切以錢為標準的價值觀?為什麽一個普通老百姓看不起病?是什麽讓一個受了這麽多教育的人可以拋棄生病的女朋友一走了之?不走又能怎麽樣?兩個家庭都傾家**產就有錢治病了嗎?為什麽?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麽?誰錯了?到底是誰錯了?李紫怡到底想得到一個什麽樣的答案?我內心又想聽見馮嘉毅說些什麽?馮嘉毅一言不發想的是什麽?想的是對不起女朋友嗎?不是,一定不是。他心裏想的一定是這樣一個問題“都怪我沒錢!為什麽我沒錢呢!?”
買了回家的火車票,離發車還有些時間。我來到長春人民廣場,站在蘇聯紅軍烈士紀念碑前良久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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