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戴-劉易斯給予喬茜的震撼剛剛開始。
他們一共在紐約排練了一周,這位男演員的表演每一次都讓喬茜有不一樣的感覺，每當她認為震撼已經無以複加的時候，他總能突破喬茜的固有印象,再一次擊潰原有的自己。
麗貝卡.米勒徹底為他神魂顛倒了,隻是良好的教養讓她勉強克製著這種強烈的愛意，但她看他的眼神，完全是在看一位真正的神。
而這,僅僅是因為幾幕《熔爐》。
太可怕了。
喬茜感覺到了深深的顫栗，來自自己的內心深處，這徹底激發了她的挑戰欲。
她覺得之前自己的“艾倫”真是一團爛得要命的狗屎,她與生俱來的表演能力全都貢獻給了那張人物小傳,而不是真正對於角色的塑造。
虧她還因此沾沾自喜。
為一團狗屎。
為什麽要把同一個角色切割成三個部分？
表演即生活。
一腔求而不得的似水柔情輕易就能降低旁人的防備之心,也能讓人滿懷愧疚地獻上她想要的一切,而她付出的卻是不痛不癢的幾滴哀傷的眼淚。
女人啊,尤其是漂亮的女人，美貌可以是武器，也可以是偽裝,單看她希望用哪種方式征服世界。
她就是“艾倫”。
表麵上溫柔無害,實際上淡漠無情，即使人們自以為已經看破了她的偽裝,人性的劣根性卻讓他們仍舊掉進她的陷阱，人心就是她手中的玩具。
令人背脊發寒的共情開始發揮作用,喬茜拿一副清純無辜的美麗皮囊重溫了幾次玩弄人心的把戲,很快讓劇場的人們不滿起了帶頭排擠她的那位女演員。
“她從來沒有想要你的角色。要我說，一開始的孤立就很蠢，什麽時候我們還玩霸淩的那一套。”
“她隻是一個一心喜歡表演的小姑娘，難道年少成名是她的錯嗎？何況她的那部電影確實很有趣,本色演出也是一種表演方式，表演不該高人一等。”
“聽著，薩拉，你要怎麽做是你的事，但我得說，與她交好比試圖踩走她，能夠得到更多不是嗎？她已經是個好萊塢明星了，我們跟她沒法比，這就是現實。”
阿瑟.米勒冷眼旁觀，也有意借此敲打一下之前有些得意猖狂的百老匯女演員薩拉，在紐約排練的最後一天下午，才把興風作浪的喬茜叫到了自己的辦公室。
“我看過了你的劇本，《一級恐懼》。”
阿瑟.米勒坐在一張擺滿了各種資料和手寫文檔的長桌邊，揚了揚自己手裏的幾頁紙，表情依然是淡淡的。
他說：“我自己不會表演，但我會看，無論是表演還是劇本。這是一個還算可以的本子，盡管有些部分很沒有必要，不過不妨礙它比市麵上多數無聊的電影要好很多。”
“啊，您說的有道理。”喬茜拘謹地坐在長桌另一頭，姿勢就像她到態度一樣端正。
阿瑟.米勒麵無表情地瞥了喬茜一眼，“別在我的劇團裏搞事了，既然你想演，那今天就讓你演個痛快，演完了就給我打包走人。”
喬茜有些疑惑地撓撓耳朵，一臉茫然：“什麽？”
“你就坐在這。”阿瑟.米勒用一種命令的口吻說，“從現在開始，你就是‘艾倫’，別想其它的！”
喬茜欲言又止。
“進入你的角色！”阿瑟.米勒卻不理她了，徑自站起來坐到牆角的一張椅子上，正好在她的正麵。
過了一小會兒，門外的走廊傳來皮鞋規律走動的腳步聲，隨後敞開的門口傳來敲門聲。
下午排演時髒兮兮的農夫，現在卻西裝革履、意氣風發，而他抬起的深褐色眼睛裏，閃動著睿智又不失穩重的光彩，整個人顯得精明強幹。
“你好，艾倫。”丹尼爾.戴-劉易斯在喬茜麵前坐定，“讓我們來談談你的案子。”
他的口吻非常自信，目光也很篤定，讓人忍不住信任和依賴，按照他的步調進行。
喬茜睜大眼睛，下意識地答道：“好的，先生。”
噢老天，她好沒有完全準備好，也沒有徹底進入角色當中。
可這幾分局促恰好符合了艾倫此時的心境。
無論是即將被審判的罪犯終於遇到了願意幫助自己的律師，還是靜靜等待自負的獵物進入自己預先設定的陷阱，現在她臉上流露出來的表情都恰如其分。
“不需要那麽緊張。”丹尼爾淡淡一笑，拿出公文包裏的記事本和筆，“我是你的辯護律師，我相信你沒有殺人，我會為你打贏這場官司。”
僅僅三句即興台詞。
他明明沒有多少動作，情緒也沒有什麽波動，甚至念著台詞的聲音也很平淡，但咬字清晰有力，輕易就把喬茜帶進了這場戲裏。
是的，從丹尼爾叫出“艾倫”這個名字——
不，從他踏上走廊的那一瞬間，這場戲就已經開始了！
“謝謝你，先生。”麵對丹尼爾那張自信滿滿的麵孔，喬茜先是道謝，接著飛快地垂下眼，看了看自己的手。
她的雙手十指互相交疊在一起，大拇指習慣性地摳著指甲蓋邊緣的死皮，不安和緊張在她身上蔓延開來。
丹尼爾也順著她的視線看到了這一幕。
但他沒有糾正，隻說：“告訴我，那一天都發生了什麽。”
喬茜抬頭，勉強自己對他露出一個尷尬的笑容，眼底已然浮現出明顯的恐慌。
丹尼爾麵上些微的笑意消失，口吻變得強硬：“告訴我，艾倫，我需要知道真相。”
“我……我不知道，先生。”喬茜語氣遲疑，即興表演混合著劇本上的台詞，斷斷續續地道：“我有時，我有時會失去一些記憶，那天也一樣。我失去了意識，醒來之後，他就倒在我麵前。對不起，我當時太害怕了，當我清醒的時候，我……我已經躲起來了。”
她的咬字有些含糊，聲音弱而猶豫，似乎在努力回憶細節，這顯得她的角色越發遲鈍和平庸，沒有多餘的聰明機靈。
丹尼爾目光銳利，以一種審視的方式緊盯著麵前這個女孩兒的每一絲表情，她的害怕和不安都很真實，連她習慣性舔舐上唇的小動作，都代表著她內心強烈的慌張。
而當她那雙清澈且有無辜感的眼睛，充滿希冀和無助地望過來時，任誰也無法置信這樣的女孩會說謊，甚至殺人。
但丹尼爾繃緊了嘴角，突然將手裏的記事本，往桌上一丟。
牛皮質地的記事本外皮落在木質的桌麵上，發出一聲沉悶的聲響，喬茜像是被驚嚇到了一樣，整個人瑟縮了一下，情不自禁地看向丹尼爾。
丹尼爾沉下臉，壓低聲線：“你他媽從頭到尾在騙我！人就是你殺的！”
他已然在這一瞬間進入了另一幕戲。
“不！不是我！”喬茜被其帶動，下意識地慌張搖頭，“不，不......”
“Fxxku！”丹尼爾一聲咒罵，堵住了喬茜的喃喃自語，他快速地搶聲道：“該死的雜種，不要以為你的這副樣子能繼續騙過我，我完了，你也完了，我們他媽的都要完蛋了！”
他猶不解氣，高大的身軀越過桌子，一把揪住喬茜的衣領，將她整個人半拎了起來，沒有絲毫憐惜。
咆哮道：“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嗯？你滿意了嗎？我告訴你，你他媽死定了，你這個殺人凶人！”
他的音量和力道都沒有克製，瘋狂的咆哮聲就炸裂在喬茜耳邊，逼得這個瑟瑟發抖的女孩一邊無助地捂住耳朵，一邊緊閉著眼睛用力搖頭。
這個時候，喬茜已經分不清戲裏戲外了。
她隻覺得麵前的男人是一個瘋狂可怖的惡棍，並且毫不懷疑下一秒會被他殺死，於是隻能近乎於神經質般地打著顫，祈禱眼前的一切趕緊結束。
“你這個殺人凶手！”
——不，不是我！
“是你在證物上畫了線！”
——不，那是喬伊！
“這下沒有人幫得了你了，艾倫！”
——不，我還有喬伊！
“你這個該死的雜種、無能的廢物！”
——不，喬伊能拯救這一切！
丹尼爾發泄一通，沒有任何征兆地鬆開手，任由喬茜跌坐在椅子上。
他低頭藐視，冷笑道：“等死吧，艾倫！”
話音剛落，喬茜猛地一下抬起頭，露出一雙凶悍狠戾的眼，仿佛黑暗中的某種生物，下一秒就要撲上來咬破他的血管。
丹尼爾動作倏地凝滯，眼底浮現出驚詫又探究的情緒，眉頭一皺，目光帶上了審視。
他麵前的女孩將眉頭壓得很低，使得她的眼型更加飛揚銳利，而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她眼角下方突然反射性地**了一下。
喬茜動也不動地盯著麵前丹尼爾的眼睛，眼尾因幹澀和緊繃微微發紅，開口道：“你他媽是誰？”
丹尼爾不由地在心底升起了一絲讚歎。
他語氣躊躇，試探問：“艾倫？”
“艾倫”的唇邊溢出一絲冷笑，並不回答，隻是轉動了一下僵硬的眼珠子，慢慢直起身子，撣了撣身上不存在的灰塵。
隨後，她冷冷地抬起眼，望向麵前的律師。
房間內靜得嚇人。
阿瑟.米勒打破僵局，出聲道：“Cut！”
丹尼爾.戴-劉易斯率先回神，輕笑著搖搖頭，臉上很快就換上了平日裏溫文爾雅的神情。
“令人驚訝。”他想了想說道，“我是指，她對於麵部肌肉控製的方式很高級，有些震撼到我了。”
“這樣的方式過於匠氣。”阿瑟.米勒接口，“表演應該更不著痕跡。”
丹尼爾隻笑：“這樣已經很不錯，不是嗎。”
“好吧。”阿瑟.米勒推了推眼鏡，說：“我承認，她還不錯，真的不錯。”
——能讓他另一個天生叛逆的女兒親自開口求助，也很不錯。
丹尼爾微微一笑，讚道：“她的天賦很優秀，也沒有受過太多係統訓練的痕跡，反而使她的表演更具有不同的可能性。”
今天的表演指導來自於阿瑟.米勒的請求，丹尼爾從拿到劇本、完成換裝、到走進這裏，總共也才花了半個小時。
但這點時間已經足夠丹尼爾大致構建出他的表演世界了，隻除了他沒有全身心進入這個律師的角色。
一方麵他入戲慢出戲也慢，這是他的表演風格造成的必然結果；另一方麵，他最近正沉浸在《**年代》的農夫角色，無法全麵抽離。
然而這種程度的表演已經足夠激發喬茜對於角色的理解了，因為丹尼爾刻意加強了自己的引導不是表演的部分，在短時間內激發她展現出這個角色截然不同的兩麵。
喬茜長長地吸了一口氣。
接著，她緩緩地將肺裏的濁氣一點一點地吐出，然後才用力揉了一把自己的臉，對丹尼爾說：“非常感謝你的指導，劉易斯先生。”
丹尼爾衝她微笑。
喬茜又轉過去對阿瑟.米勒說：“也謝謝您，米勒先生。”
阿瑟.米勒輕輕地“嗯”了一聲。
他從角落裏走過來，也坐到桌子邊，問：“說說看吧，和丹尼爾對戲什麽感覺？”
“輕鬆，鬆弛。”喬茜用了兩個形容詞，又說：“但我的頭腦和血液很興奮。”
老實說，她現在就跟真正徹夜狂歡了一場似的，嗨到不行。
當代最傑出的演員之一，親自上陣引導她去塑造這個人物，而近代最著名的劇作家之一，在一旁為她查缺補漏，這種機會實在是太過珍貴了。
丹尼爾帶著輕快的笑意說：“也有可能，那是你的‘艾倫’，在享受玩弄人心的快感。”
這是一出戲中戲。
喬茜在無縫切換“艾倫”和“喬伊”兩個不同人格時，她本人應該是在演真正的“艾倫”，即構造出前兩個虛假人格、用以欺騙律師脫罪的“艾倫”本人。
“艾倫”是冷靜的旁觀者，也是自負的操縱者。
喬茜回想了一下，但想不出個所以然。
阿瑟.米勒說：“記住剛才的感覺，體驗派的路子適合你入門，之後就要靠你自己了。”
“我會的，先生。”喬茜點點頭。
到現在要是再看不出來阿瑟.米勒今天叫她過來，就是為了給她猛補一節表演大師課，喬茜怕得是個傻子了。
阿瑟.米勒又說：“但是你剛才的表演還有很多瑕疵，拿出你的小本子，仔細聽聽我們的分析……”
喬茜連忙照做。
作者有話要說：我懷疑隻要不是萬更，你們都覺得少少少……
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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