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去療養院陪了會兒外婆, 老太太已經沒什麽力氣了,思維也混沌迷糊,講話沒什麽條理, 反反複複那幾個字,有時候還把他們認錯。
說幾句話就要休息很久, 看著他們的時候總是半濕著眼睛,也不知是因為目光渾濁,還是因為不舍而想哭。
宋棠音忍耐著,直到外婆拉著她的手睡著, 才眼眶通紅地深吸了一口氣。
站在一旁的溫逐青摟住她肩膀, 輕拍了拍。
相處這麽長時間, 宋棠音從外婆身上得到了從來沒享受過的上一輩的疼愛, 好像自己真的有了外婆。
但很快, 她就要失去了。
外婆說給她織條圍巾, 不知道這輩子還能不能收到。
從療養院出去的時候, 宋棠音還是忍不住落下一串眼淚。她吸著鼻子抬手擦了擦,看向身邊一晚上都淡定如常的男人:“你怎麽都不哭啊?”
溫逐青把手插在衣兜裏, 走下台階,留給她一個微昂著頭的高大背影:“我是男人, 不會哭。”
宋棠音跟上去問:“那如果哪天外婆真的不在了,你也不會哭嗎?”
溫逐青沒有立刻回答,安靜朝前走。
莫名地, 宋棠音覺得他飛揚的頭發和衣角都帶著些落寞。
過了很久, 在她以為不會等到回答的時候,才聽見前方一聲若有若無的輕歎:“也許吧。”
夜晚的空氣仿佛又涼了幾分, 宋棠音把外套攏緊,加快腳步跟上去, 和他並肩而行。
幾個小時前,溫逐青和溫翊禮在餐廳見麵。
吃完飯,溫翊禮拿了張儲蓄卡給他:“這裏麵是所有剩下的錢了,三叔姑姑還不想給你,再放在三叔那兒,遲早被溫軻敗光。”
溫軻是溫家除了溫逐青父親,第二個紈絝子弟。
卡裏是爺爺去世時分給溫逐青父親的錢,一直被三叔攥在手裏。
見溫逐青無動於衷,溫翊禮歎了聲:“我知道這錢你不在乎,但我就是覺得他們做得太過分,哪怕你不拿,也不該是他們的。再說了,這點錢對他們來說根本不算什麽,爺爺一直不喜歡伯伯,沒給他留多少,剩下給你的就更少了。”
頓了頓,他把卡放到溫逐青麵前:“但無論多少,該是誰的就是誰的。”
溫逐青端著水杯,低頭看了眼,目光毫無波瀾。
“哥,多替你自己想想吧,哪怕不替自己想,也替嫂子想想。”溫翊禮沉下聲說,“如果……我是說萬一有可能,你要跟她一起走下去,你舍得讓她吃一點苦嗎?”
男人眼神微動了一下,手指緩緩摩挲著杯壁,靜默十幾秒後問:“裏麵還剩多少?”
“三叔說,兩百多萬吧。”
溫逐青把卡拿起來,鬆鬆地捏在指尖,看著芯片反射出來的光,突然恍惚了一瞬。
腦海浮現出那天女孩坐在陽台邊的貴妃榻上,一針一線為外婆縫補衣服的樣子。
浮現出他們對話的聲音。
“缺錢嗎?”
“嗯。”
“多少?”
“起碼兩百萬吧。”
看著手裏突然多出來的兩百多萬,回想起當初對她的困境愛莫能助的自己,溫逐青莫名扯了下唇。
此時此刻,夜晚的小區地庫裏,溫逐青打開中控台下儲物盒,從裏麵拿出一張卡片,遞給旁邊的姑娘。
宋棠音剛解開安全帶,轉頭一愣:“這是什麽?”
“裏麵有兩百多萬。”溫逐青語氣平和,仿佛裏麵不是兩百多萬,而是兩百塊,“你拿著吧。”
宋棠音還沒去拿,手卻好像被燙了一下,眼皮也一顫:“這我怎麽能拿……”
溫逐青把卡片翻了個麵,嗓音淡淡的:“以後……萬一發生什麽變故,你可以應應急。”
頓了頓,繼續道:“或者當我給你投資。”
他說的變故,應該是指離婚以後了。
宋棠音莫名心髒一沉,望向他:“這錢是?”
男人笑了下:“放心,合法的。”
“……我不是那意思。”宋棠音臉一熱,“這麽多錢,你為什麽不自己留著?”
溫逐青正了臉色:“留我這沒用,在你那兒,也許還能翻個幾倍。”
宋棠音被他一本正經的樣子逗笑:“這麽相信我麽?”
“嗯。”他望著她,溫柔地勾起唇,“相信你。”
那瞬間心跳好像漏了拍。
昏暗地庫裏,他望著她的眼眸是最亮的光,是銀河也不能媲美的璀璨動人。
宋棠音怕陷在那雙眸子裏再也出不來,低下頭,看向他手裏的卡片,然後伸手接過來。
一邊摩挲著卡片,一邊整理好方才被攪亂的思緒,也正正經經地對他說:“我不能白收你的錢,明天我讓法務擬個合同,以後賺錢了給你分紅。”
溫逐青輕聲笑了笑:“好。”
聖誕節緊挨著元旦,活動密集,再加上私人訂製單,宋棠音忙得腦袋大。
終於在31號晚上結束所有工作,走到落地窗邊伸了個懶腰。
窗外是滿目絢爛的燈光,跨年夜的氛圍撲麵而來。
隻可惜某人的跨年要在醫院度過。
原本他今天不用值班,但白天接診了個危重病人,現在還躺在重症監護室。
溫逐青向來不會為了躲清閑,把自己該完成的工作交給學生,強占別人的休息時間,所以親自留在醫院守夜。
劉星瀾約好等小林加完班一起跨年,隻能在醫院陪他到九點多。
“溫老師,我抽屜裏有吃的,你等會兒需要的話自己拿。”劉星瀾收拾好東西,準備離開,“我走了啊。”
溫逐青還在窗戶邊看病曆,聞言抬了下眸:“好。”
剛脫單不久的劉星瀾轉身走出辦公室,邊走邊歎了口氣。
前兩天醫院安排和某個高校聯誼,又被溫逐青一口回絕。
他和師兄師姐們都十分擔心溫老師的終身大事。
溫逐青今年三十二,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雖然現在的人普遍都晚婚,但他似乎一點都沒有戀愛結婚的意願。
怎麽說呢,渾身散發著一股打算孤獨終老的氣質。畢竟連給自己買個戒指來掃桃花,也借此婉拒所有同事領導的熱情介紹這種事他都能做出來,看得出是有多抗拒。
昨天他們私下裏打賭,這輩子是溫老師先脫單,還是他們先入土為安。
林徹師兄說,當然是他們先入土為安。
薑微師姐猶豫不決,似乎理論上很想認同師兄的意思,情感上於心不忍。
可劉星瀾覺得不該這樣。
溫老師這麽無可挑剔的人,對他們,對患者都像自己的孩子,怎麽能遇不到一個真心相愛的好姑娘呢?
劉星瀾最近才發現兩情相悅的感覺有多美好,而溫逐青值得這世間最美好,也應該擁有最美好的。
沒人的時候,溫逐青在辦公室研究病曆,看文獻,複盤手術,後來去了趟急診,給一個心梗病人緊急手術。
從手術室出來的時候,對麵居民樓的燈已經熄了大半,溫逐青一看手表,零點多了。
今年的跨年又是在手術室度過的。
不記得跨越零點那一秒他在做什麽,但想想,怎麽都比看著時間過更有意義。
選擇學醫的時候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這條路注定是孤獨的。
換好衣服回到辦公室,拿起桌麵上的手機,才發現有幾個未接電話,和滿屏幕的微信消息。
電話都是宋棠音打來的,消息有她的,也有別人的。
溫逐青幾乎沒有思考地點開她消息。
23:30
【怎麽不接電話呀?在忙?】
23:38
【今天跨年誒溫老師,雖然我們是假的,是不是也該搭伴一起過?不然太淒涼了吧。】
【唉,我家裏人也沒邀請我,果然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
23:51
【你什麽時候忙完,給我回個電話呀。】
23:58:
【快要跨年了溫老師,這裏好冷哦。】
【大廳暖氣開了像沒開,不知道哪裏漏風。】
0:00
【溫老師,新年快樂。】
接著是一段小視頻,不知道哪裏的煙花,在他手機上絢爛地綻開。
直到小視頻末尾鏡頭晃動,他忽然看到急診樓熟悉的簷角。
零點已過,宋棠音坐在冷颼颼的急診大廳,回了幾條家人朋友發來的祝福短信,都是千篇一律的“新年快樂”。
隻有發給溫逐青那條,她加了稱呼。
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會回複,根據經驗可能是半夜,也可能要到明天早上。
宋棠音長長地歎了一聲,把帽子戴好,手捂進衣兜裏,起身離開。
她也挺傻的,從打了那麽多電話不見他接,就該料到會這樣。
無端想起很久前,一個半熟不熟的女性朋友的話:“小宋,我跟你說啊,你找對象可千萬不能找醫生。”
那時候她還笑來著,態度敷衍地說知道了。
然後一轉眼,她嫁給了溫逐青。
雖然是假的。
今晚在這裏傻等的行為,和那個怨婦般的朋友有多大區別呢?
走出大廳那一刻,宋棠音在心底認真地告訴自己——
別犯傻。
別多事。
也別……動心。
新年第一天,夜風格外錐心刺骨。
宋棠音縮緊了背往前走,試圖存住衣服裏僅剩不多的暖意。
抬起頭,迎著墨藍的天幕看光禿禿的大樹,樹枝長得奇形怪狀,有種置身於恐怖驚悚片的錯覺。
一路往前走,都沒看見什麽人,停車場也比白天空曠,地麵被月光照得發白,照得她心裏也空落落的。
突然身後傳來腳步聲。
越來越近,越來越慢,最後仿佛是一頓一頓地朝她而來。
宋棠音緩緩地轉過去。
慘白月色裏,男人一身與之媲美的白大褂,氣喘籲籲地停在她一米開外。
宋棠音凝神,隱約聽到什麽聲響,砰砰,砰砰……
她循著聲音看向他的手。
手機背麵是月光照亮的喜羊羊,正麵是一片繽紛璀璨。
他手裏綻放著煙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