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十幾個小時沒收到他消息了。
昨晚匆匆去看了眼外婆遺容, 在靈堂門口上了香,接下來的葬禮事宜溫逐青沒讓她插手。
宋棠音也不知道該以什麽身份露麵,索性在殯儀館陪他待了會兒, 親戚們趕到之前她就離開了。
第二天的葬禮,宋棠音沒參加, 談了兩個大客戶,也並沒有多少興奮感。
窗外雨下得很大,她抬頭看著霧蒙蒙一片,心想今天出殯, 挺受罪的。
但陰雨綿綿, 倒是很符合送葬人的心情。
不知道溫逐青此刻在幹什麽, 按這邊習俗, 中午賓客吃完飯就差不多結束了, 隻有特別親的家人會留到晚上。
外婆沒什麽家人, 本就是從外地嫁過來的, 早年喪夫,婆家又不重視女兒, 早就基本斷了聯係。娘家的兄弟姐妹七零八落,僅剩的也沒法長途跋涉了。
昨晚溫逐青告訴她, 能來的大都是部隊領導和外公當年的戰友,和一些他關係挺好的同事,人不算多。
所以這會兒他應該在休息了吧。
宋棠音托著下巴, 拿手機想給他發條信息, 遲疑幾秒又打消了念頭。
還是讓他休息好了。
忙完一下午,幾個同事叫吃火鍋, 宋棠音找借口婉拒了,打著傘從寫字樓出來, 攔了輛出租車。
“師傅,去公墓。”
司機從後視鏡看她,表情訝異:“這麽晚去公墓?”
宋棠音“嗯”了聲。
“就你自己?”
“嗯。”
司機按下打表器,笑嗬嗬:“小姑娘膽子挺大啊。”
她側過頭,沒再回話。
冬天本來就黑得早,加上是陰雨天,六點剛過,整個世界都被夜幕籠罩,看不見星星和月亮,隻有車窗外的雨簾中像色塊一樣發著光的模糊街景。
沒過多久車窗起了霧,連色塊也看不清了。
宋棠音收回目光,閉上微微酸脹的眼睛,頭靠在微濕的車玻璃上。
街聲混雜著車內音樂聲,她竟然斷斷續續陷入幾次淺眠。
因為晚高峰堵車,一個多小時後上高架,道路才通暢。
這時雨已經小了,宋棠音把車窗降下來,風將她的頭發吹得肆意翻飛,吹得她睜不開眼睛,綿綿的雨點敲在臉上,卻有種難以言喻的暢快。
直到車子停下,司機回頭提醒她:“姑娘,到了。”
宋棠音看了眼打表器上的數字,掃碼付款後下車。
不年不節的,晚上公墓幾乎沒人,連石牌坊上的“清明園”三個大字都顯得格外冷清。
依舊下著毛毛雨,宋棠音打著傘往裏走。
從大門進去還要走很遠,襪子被濺起來的雨水浸濕,流進短靴裏,冰冰涼涼。
宋棠音走在一排排墓碑之間,聽著雨傘上的滴雨聲和墓園裏獨有的風聲,心裏有種沉重的茫然。
直到目光定格在不遠處那塊點著長明燈的墓。
那是附近唯一的亮光,因為顯得格外落寞。跪在墓碑前的男人從頭到腳都是濕的,不知道跪了多久,背脊筆直,像一座雕塑。
她緩緩走到他身後,吸了吸酸脹的鼻子,把雨傘罩在他頭頂。
胳膊都僵了,才甕著聲問:“冷不冷?”
回答她的隻有雨滴在傘麵的聲音,和隱約傳來的長青樹葉子摩挲出的沙沙響聲。
久到她都快忘了時間,跪著的人終於開口,嗓音低啞得像要落進塵埃裏:“你說,下麵冷嗎?”
墓碑上的外婆看著她,跟以前一樣慈祥。
宋棠音看過她年輕時的照片,她的眼睛和溫逐青很像,瞳仁是一樣的顏色。隻不過歲月讓她的眼皮耷拉下來,眼睛也變成三角形,是墓碑上這副模樣。
三個月前,老太太還能坐著輪椅去遛彎,還能精神抖擻地催他們結婚。
每次宋棠音去看她,枯瘦如柴的手會拍拍她的手背,摸她的頭,有點粗糙卻很溫暖。外婆滿臉都是褶子,但笑起來十分好看,還會唱家鄉的歌謠給她聽。
宋棠音不知道外婆被封在那個小盒子裏會不會冷,隻知道,那雙溫暖又幹枯的手她再也摸不到了。
她的手隻能在又冷又硬的墓碑頂端,一遍又一遍地,像外婆以前摸她時那樣。
回家後,宋棠音和溫翊禮通電話,才知道他從下午就一直待在墓園。
送完賓客他就去了,說外婆剛到那邊,身邊沒人陪著,怕她被欺負。
浴室裏傳來花灑的聲音,宋棠音怕他著涼,硬推著他進去洗澡,把陽台上的幹淨睡衣取下來一套,用小凳子放在浴室門口,才回自己房間休息。
手裏的小袋子是從溫逐青車裏看見的,裝著外婆沒織完的圍巾,她一條,溫逐青一條。
本該留著和衣服用品一起燒掉,溫逐青卻自作主張拿回來了。
宋棠音學服裝設計,針織對她來說並不是難事,稍微觀察一下就能上手。
其實很多事情,幼年時看大人做覺得很難,等真正到了和大人一樣的年紀,會發現難的並不是事情本身,而是想回到逝去的時光。
那些天真的,青澀的,因為什麽都不懂而變得格外珍貴的時光。
可惜再怎麽追憶,也回不去了。
宋棠音用了兩個晚上把這兩條圍巾織完,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外婆原本想要的樣子,但應該八九不離十。
她的是白色,邊上繡著黑色小貓,溫逐青是灰色,繡著一隻小白狗。
花樣中規中矩,但怎麽看都是情侶款。
這天她提前下班回家,溫逐青值完夜班在休息,像以往一樣,做晚餐等她回去吃。
除了那晚,外婆的去世似乎並沒有很影響他情緒,他依舊還是那個沉穩專業的溫老師,工作上一絲不苟,也把兩個人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
但宋棠音知道,他笑的時候心裏是空****的。
今天做的是土豆牛腩,宋棠音沒忍住吃了兩碗飯。
站在廚房門口看他默默地收拾,有條有理地,把所有東西擦洗得一塵不染,放回它們該在的位置。
一切都好像和以前一樣,又隱約不一樣了。
溫逐青摘掉圍裙的時候,她忽然說:“我們出去走走吧。”
男人回過頭看她,眼裏帶著疑問。
宋棠音笑著繼續:“去嘛。”
“好。”他淺淺勾起唇。
出門前,宋棠音從房間裏神神秘秘地拿出她織完的圍巾。
溫逐青眼底錯愕:“這是……”
“外婆給我們的禮物啊。”宋棠音把灰色那條遞給他,“這個是你的。”
男人把毛茸茸的圍巾攥在手裏,微怔片刻,忽然笑起來。
他們對著鏡子把圍巾圍好,視線相撞,看著彼此眼中的光,好像有什麽東西釋然了。
雨就下那兩天,最近一直晴朗著。夜晚的天空格外空靈澄澈,飯後出來遛彎的人也逐漸多起來。
小區門口的夜市無比熱鬧,各種小吃攤香氣撲鼻,隻是宋棠音晚飯吃太飽,吃不下臭豆腐了。
離除夕還有十幾天,街邊店鋪開始張燈結彩,提前烘托起過年的氣氛。
宋棠音忽然想到什麽,叫了叫身邊的男人:“溫老師。”
“嗯?”他低頭看過來,下巴被擋在灰色的圍巾裏,眼睛是無比明亮的,讓路燈都黯然失色。
宋棠音笑得彎彎的眸望著他:“過年去我家吧?”
溫逐青怔了怔,很快眸底有溫暖流過,衝她勾起唇:“好。”
路口四麵都是熱鬧繁華的商圈,他停下腳步,望向街對角最亮的那處。
宋棠音順著他視野的方向,看見一家三層高的麥當勞。
“我七歲的時候,縣城開了第一家麥當勞。”溫逐青緩緩開口,目光失焦地落在那處,“太貴,外婆舍不得帶我去吃。”
宋棠音轉頭看他,手攥了攥圍巾穗子。
對麵廣場有燈光射過來,男人眼中像打了霜。
“有一次我生病了,很難受,什麽都吃不下去,就想吃麥當勞。外婆心疼我,排了半小時的隊給我買來一個漢堡。”
似乎想到什麽有趣的事,他邊說邊笑了一聲,“後來我隻要想吃麥當勞,就裝病,那時候覺得自己可聰明,也覺得外婆很傻,每次都信我。”
宋棠音沒想到他還有調皮的時候,不禁彎起唇角,可心裏卻空落落的,覺得即便是這麽有趣的事,聽起來也並不讓人輕鬆暢快。
“其實這種幼稚的心思哪騙得過家長,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溫逐青垂下眸,抬手輕輕握住胸前柔軟的圍巾,指腹摩挲著那隻小白狗,“外婆什麽都知道,她隻是希望我開心。”
宋棠音沒經曆過那段時光,卻好像瞬間被他帶回到那段時光。
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日子雖然辛苦,雖然偶爾會羨慕父母雙全的同伴,但他從來沒缺少過愛。
可是再偉大又溫暖的愛,也終有一天要被上天無情地收走。
生老病死,是所有人都無能為力的事。他從死神手裏救回再多人,也留不下注定要離開的外婆。
生命沒辦法計算,也不能交換。
所以才會有長久而深刻的遺憾。
麥當勞的燈光依舊璀璨明亮,屬於他心裏的那束光卻永遠熄滅了。
長街如晝,燈火煌煌,宋棠音看著他暗淡的雙眼,安靜地走到他麵前。
穿著羽絨服的雙臂有些笨拙,但還是輕輕環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