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我們這個貴教是個什麽樣子呢?且聽我慢慢道來。
先從一個小孩生下地說起。古時小孩生下地之後,要請一位專門術家來聽小孩的哭聲,聲中某律,然後取名字(看江紹原《小品》百六八,《貢獻》第八期,頁二四)。現在的民間變簡單了,隻請一個算命的,排排八字,看他缺少五行之中的那一行。若缺水,便取個水旁的名字;若缺金,便取個金旁的名字。若缺火又缺土的。我們徽州人便取個“灶”字。名字可以補氣稟的缺陷。
小孩命若不好,便把他“寄名”在觀音菩薩的座前,取個和尚式的“法名”,便可以無災無難了。
小孩若愛啼啼哭哭,睡不安寧,便寫一張字帖,貼在行人小便的處所,上寫著: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啼郎。過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光。
文字的神力真不少。
小孩跌了一交。受了驚駭,那是駭掉了“魂”了,須得“叫魂”。魂怎麽叫呢?到那跌交的地方,撒把米,高叫小孩子的名字,一路叫回家。叫名便是叫魂了。
小孩漸漸長大了,在村學堂同人打架,打輸了,心裏恨不過,便拿一條柴炭,在牆上寫著詛咒他的仇人的標語:“王阿三熱病打死。”他寫了幾遍,心上的氣便平了。
他的母親也是這樣。她受了隔壁王七嫂的氣,便拿一把菜刀,在刀板上剁,一麵剁,一麵喊“王七老婆”的名字,這便等於亂剁王七嫂了。
他的父親也是“名教”的信徒。他受了王七哥的氣,打又打他不過,隻好破口罵他,罵他的爹媽,罵他的妹子,罵他的祖宗十八代。罵了便算出了氣了。
據江紹原先生的考察,現在這一家人都大進步了。小孩在牆上會寫“打倒阿毛”了。他媽也會喊“打倒周小妹”了。他爸爸也會貼“打倒王慶來”了(《貢獻》九期,江紹原《小品》頁七八)。
他家裏人口不平安,有病的,有死的。這也有好法子。請個道士來,畫幾道符,大門上貼一張,房門上貼一張,毛廁上也貼一張,病鬼便都跑掉了,再不敢進門了。畫符自然是“名教”的重要方法。
死了的人又怎麽辦呢?請一班和尚來,念幾卷經,便可以超度死者了。念經自然也是“名教”的重要方法。符是文字,經是文字,都有不可思議的神力。
死了人,要“點主”。把神主牌寫好,把那“主”字上頭的一點空著。請一位鄉紳來點主。把一隻雄雞頭上的雞冠切破,那位趙鄉紳把朱筆蘸飽了雞冠血,點上“主”字。從此死者的靈魂遂憑依在神主牌上了。
吊喪須用挽聯,賀婚賀壽須用賀聯;講究的送幛子,更講究的送祭文壽序。都是文字,都是“名教”的一部分。
豆腐店的老板夢想發大財,也有法子。請村口王老師寫副門聯:“生意興隆通四海,財源茂盛達三江。”這也可以過發財的癮了。
趙鄉紳也有他的夢想,所以他也寫副門聯:“總集福蔭,備致嘉祥。”
王老師雖是不通,雖是下流,但他也得寫一副門聯:“文章華國,忠孝傳家。”
豆腐店老板心裏還不很滿足,又去請王老師替他寫一個大紅春帖:“對我生財”,貼在對麵牆上,於是他的寶號就發財的樣子十足了。
王老師去年的家運不大好,所以他今年元旦起來,拜了天地,洗淨手,拿起筆來,寫個紅帖子:“戊辰發筆,添丁進財。”他今年一定時運大來了。
父母祖先的名字是要避諱的。古時候,父名晉,兒子不得應進士考試。現在寬的多了,但避諱的風俗還存在一般社會裏。皇帝的名字現在不避諱了。但孫中山死後,“中山”盡管可用作學校地方或貨品的名稱,“孫文”便很少人用了;忠實同誌都應該稱他為“先總理”。
南京有一個大學,為了改校名,鬧了好幾次大風潮,有一次竟把校名牌子抬了送到大學院去。
北京下來之後,名教的信徒又大忙了。北京已改做“北平”了;今天又有人提議改南京做“中京”了。還有人鄭重提議“故宮博物院”應該改作“廢宮博物院”。將來這樣大改革的事業正多呢。
(《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