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多時,南京的《京報副刊》的畫報上有一張照片,標題是“軍事委員會政治訓練部宣傳處藝術科寫標語之忙碌”。圖上是五六個中山裝的青年忙著寫標語;桌上,椅背上,地板上,滿鋪著寫好了的標語,有大字,有小字,有長句,有短句。

這不過是“寫”的一部分工作;還有擬標語的,有討論審定標語的,還有貼標語的。

五月初濟南事件發生以後,我時時往來淞滬鐵路上,每一次四十分鍾的旅行所見的標語總在一千張以上;出標語的機關至少總在七八十個以上。有寫著“槍斃田中義一”的,有寫著“活埋田中義一”的,有寫著“殺盡矮賊”而把“矮賊”兩字倒轉來寫,如報紙上尋人廣告倒寫的“人”字一樣。“人”字倒寫,人就會回來了;“矮賊”倒寫,矮賊也就算打倒了。

現在我們中國已成了口號標語的世界。有人說,這是從蘇俄學來的法子。這是很冤枉的。我前年在莫斯科住了三天,就沒有看見牆上有一張標語。標語是道地的國貨。是“名教”國家的祖傳法寶。

試問牆上貼一張“打倒帝國主義”,同牆上貼一張“對我生財”或“抬頭見喜”,有什麽分別?是不是一個師父傳授的衣缽?

試問牆上貼一張“活埋田中義一”,同小孩子貼一張“雷打王阿毛”,有什麽分別?是不是一個師父傳授的法寶?

試問“打倒唐生智”、“打倒汪精衛”,同王阿毛貼的“阿發黃病打死”,有什麽分別?王阿毛盡夠做老師了,何須遠學莫斯科呢?

自然,在黨國領袖的心目中,口號標語是一種宣傳的方法,政治的武器。但在中小學生的心裏,在第九十九師十五連第三排的政治部人員的心裏,口號標語便不過是一種出氣泄憤的法子罷了。如果“打倒帝國主義”是標語,那麽,第十區的第七小學為什麽不可貼“殺盡矮賊”的標語呢?如果“打倒汪精衛”是正當的標語,那麽“活埋田中義一”為什麽不是正當的標語呢?

如果多貼幾張“打倒汪精衛”可以有效果,那麽,你何以見得多貼幾張“活埋田中義一”不會使田中義一打個寒噤呢?

故從曆史考據的眼光看來,口號標語正是“名教”的正傳嫡派。因為在絕大多數人的心裏,牆上貼一張“國民政府是為全民謀幸福的政府”正等於門上寫一條“薑太公在此”,有靈則兩者都應該有靈,無效則兩者同為廢紙而已。

我們試問,為什麽豆腐店的張老板要在對門牆上貼一張“對我生財”?豈不是因為他天天對著那張紙可以過一點發財的癮嗎?為什麽他元旦開門時嘴裏要念“元寶滾進來”?豈不是因為他念這句話時心裏感覺舒服嗎?

要不然,隻有另一個說法,隻可說是盲從習俗,毫無意義。張老板的祖宗下來每年都貼一張“對我生財”,況且隔壁剃頭店門口也貼了一張,所以他不能不照辦。

現在大多數喊口號,貼標語的,也不外這兩種理由:一是心理上的過癮,一是無意義的盲從。

少年人抱著一腔熱沸的血,無處發泄,隻好在牆上大書“打倒賣國賊”,或“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寫完之後,那二尺見方的大字,那顏魯公的書法,個個挺出來,好生威武,他自己看著,血也不沸了,氣也稍稍平了,心裏覺得舒服的多,可以坦然回去休息了。於是他的一腔義憤,不曾收斂回去,在他的行為上與人格上發生有益的影響,卻輕輕地發泄在牆頭的標語上麵了。

這樣的發泄情感,比什麽都容易,既痛快,又有麵子,誰不愛做呢?一回生,二回熟,便成了慣例了,於是“五一”、“五三”、“五四”、“五七”、“五九”、“六三”……都照樣做去:放一天假,開個紀念會,貼無數標語,喊幾句口號,就算做了紀念了!

於是月月有紀念,周周做紀念周,牆上處處是標語,人人嘴上有的是口號。於是老祖宗幾千年相傳的“名教”之道遂大行於今日,而中國遂成了一個“名教”的國家。

(《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