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試進一步,試問,為什麽貼一張“雷打王阿毛”或“槍斃田中義一”可以發泄我們的感情,可以出氣泄憤呢?
這一問便問到“名教”的哲學上去了。這裏麵的奧妙無窮,我們現在隻能指出幾個有趣味的要點。
第一,我們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就是魂,我們至今不知不覺地還逃不了這種古老迷信的影響。“名就是魂”的迷信是世界人類在幼稚時代同有的。埃及人的第八魂就是“名魂”。我們中國古今都有此迷信。《封神演義》上有個張桂芳能夠“呼名落馬”;他隻叫一聲“黃飛虎還不下馬,更待何時!”黃飛虎就滾下五色神牛了。不幸張桂芳遇見了哪吒,喊來喊去,哪吒立在風火輪上不滾下來,因為哪吒是蓮花化身,沒有魂的。《西遊記》上有個銀角大王,他用一個紅葫蘆,叫一聲“孫行者”,孫行者答應一聲,就被裝進去了。後來孫行者逃出來,又來挑戰,改名做“行者孫”,答應了一聲,也就被裝了進去!因為有名就有魂了(參看《貢獻》八期,江紹原《小品》百五四)。民間“叫魂”,隻是叫名字,因為叫名字就是叫魂了。因為如此,所以小孩在牆上寫“鬼捉王阿毛”,便相信鬼真能把阿毛的魂捉去。黨部中人製定“打倒汪精衛”的標語,雖未必相信“千夫所指,無病自死”;但那位貼“槍斃田中”的小學生卻難保不知不覺地相信他有咒死田中的功用。
第二,我們的古代老祖宗深信“名”(文字)有不可思議的神力,我們也免不了這種迷信的影響。這也是幼稚民族的普通迷信,高等民族也往往不能免除。《西遊記》上如來佛寫了“喳嘛呢叭醚畔”六個字,便把孫猴子壓住了一千年。觀音菩薩念一個“喳”字咒語,便有諸神來見。他在孫行者手心寫一個“咪”字,就可以引紅孩兒去受擒。小說上的神仙妖道作法,總得“口中念念有詞”。一切符咒,都是有神力的文字。現在有許多人似乎真相信多貼幾張“打倒軍閥”的標語便可以打倒張作霖了。他們若不信這種神力,何以不到前線去打仗,卻到吳淞鎮的公共廁所牆上張貼“打倒張作霖”的標語呢?
第三,我們的古代聖賢也曾提倡一種“理智化”了的“名”的迷信,幾千年來深人人心,也是造成“名教”的一種大勢力。衛君要請孔子去治國,孔老先生卻先要“正名”。他恨極了當時的亂臣賊子,卻又“手無斧柯,奈龜山何!”所以他隻好做一部《春秋》來褒貶他們,“一字之貶,嚴於斧鉞;一字之褒,榮於華袞”。這種思想便是古代所謂“名分”的觀念。
“名”是表物性的,“分”是表我的態度的。善名便引起我愛敬的態度,惡名便引起我厭恨的態度。這叫做“名分”的哲學。“名教”、“禮教”便建築在這種哲學的基礎之上。一塊石頭,變作了貞節牌坊,便可以引無數青年婦女犧牲她們的青春與生命去博禮教先生的一篇銘讚,或誌書“列女”門裏的一個名字。“貞節”是“名”,羨慕而情願犧牲,便是“分”。女子的腳裹小了,男子讚為“美”,詩人說是“三寸金蓮”,於是幾萬萬的婦女便拚命裹小腳了。“美”與“金蓮”是“名”,羨慕而情願吃苦犧牲,便是“分”。現在人說小腳“不美”,又“不人道”,名變了,分也變了,於是小腳的女子也得塞棉花,充天腳了。
(《名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