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的思想,差不多是防身的武器,可以批評什麽主義,可以避免一切紛擾。我們人總以為思想隻有知識階級才有,可是這是不盡然的;有的時候,思想不但普通人沒有,就是學者也沒有。普通人每天做事、吃飯、洗臉、漱口,……都是照著習慣做去,沒有思想的必要,所以不能稱為有思想;

就是關著窗子,閉著門戶,一陣子的胡思亂想,也絕對不是思想的本義。原來思想是有條理、有係統、有方法的。

我們遇著日常習慣的事,總是馬馬虎虎的過去;及至有一個異於平常的困難發生,才用思想去考慮和解決。譬如學生每天從宿舍到課堂,必須經過三叉路和電車站,再走過二行綠蔭蔭的柳樹,和四層樓的紅房子,然後才至課堂。這在每天來往的學生,是極平常而不注意的事;但要是一個新考進來的學生,當他到了三叉路口的辰光,一定有一個問題發生:就是在這三條路中,究竟打哪一條路走能到目的地?那個時候,要解決這個困難,思想便發生了。

要管理我們的思想,照心理學上講,須要用五種步驟:

一、困難的發生。人必遇有歧路的環境或疑難問題的時候,才有思想發生。倘無困難,決不會發生思想。

二、指定困難的所在。有的困難是很容易解決的,那就沒有討論和指定困難的所在的必要。要是像醫生的看病,那就有關人命了。我們遇著一個人生病的時光,往往自己說不出病之所在;及至請了醫生來,他診了脈搏,驗了小便,就完了事;後來吃了幾瓶藥水,就能夠恢複原狀。他所以能夠解決困難,和我們所以不能解決困難的不同點,就在能否指定和認清困難之所在罷了。

三、假設解決困難的方法。這就是所謂出主意了。像三叉路口的困難者,他有了主意,必定向電車站楊柳樹那邊跑。這種假說的由來,多賴平日的知識與經驗。語雲:“養兵千日,用在一朝。”我們求學亦複如此。這一步實是最重要的一步。要是在沒有思想的人,他在腦袋中,東也找不到,西也找不到,雖是他在平常能夠把書本子倒背出來;可是沒有觀察的經驗,和考慮的能力,一輩子的胡思亂想,終是不能解決困難的啊。

但是也有人,因為學識太足了,經驗太富了,到困難來臨的時候,腦海中同時生了許多不同的解決方法;有的時候,把對的主意,給個人的感情和嗜好壓了下去,把不對的主意,反而實行了。及後鑄成大錯,追悔莫及。所以思想多了,一定還要用精密謹慎的方法,去選定一個最好的主意。

四、判斷和選定假說之結果。假若我腦海中有了三種主意:第一主意的結果是A、B、C、D,第二主意的結果是E、F、G,第三主意的結果是H、I;那個時候,就要考慮他三個結果的價值和利害;

然後把其中最容易而準確的結果設法證明。

還有我們做事,往往用主觀的態度,而不用客觀的態度;這就是我們常說的“某人說話,不負責任”的解釋了。

此次五卅慘案,也有許多激烈的青年,主張和英國宣戰,他們沒有想到戰爭時,和戰爭後,政治上、商業上、交通上、經濟上、軍事上的一切設備和結果。他們隻知唱高調,不負責任的胡鬧,隻被成見和一時感情的衝動所趨使,沒有想到某種條件有某種結果,和某種結果有沒有解決某種條件的可能。

五、證實結果。既已擇定一個解決困難的方法,再要實地試驗,看他實效的如何以定是非與價值。

遇有事實不易在自然界發生的,則用人力造成某種條件以試驗之。例如欲知水是否為輕[氫]養[氧]二原素所構成,此事在自然界不易發生,於是以人力合二原質於一處,加以熱力,考察是否能成水。

更以水分析之,看能否成輕[氫]養[氧]二原素,即從效果上來證實水的成分。

從前我的父親有一次到滿洲去勘界。一天到了一個大森林,走了多天,竟迷了路;那個時候幹糧也吃完了,馬也疲乏了,在無可如何的時光,他爬上山頂,登高一望,隻見翠綠的樹葉,彌漫連續,他用來福槍放起來,再把枯樹焦葉燒起來,可是等了半天,連救援人的影蹤也找不到。他便著急起來了,隔一回兒,他想起從前古書裏有一句話,叫做“水必出山”。他便選定了這個方法,找到了河,遵了河道,走了一日夜,竟達到了目的地。

又有一例。禪宗中有一位燒飯的,去問他的大法師道:“佛法是什麽?”那大法師算了半天,才回答道:“上海的棉花,二個銅子一斤。”燒飯的便說道:“我問你的是佛法,你答我的是棉花,這真是牛頭不對馬麵了。”隔了三年,他到了杭州的靈隱寺去做燒飯,他又乘便問那個主持的和尚道:

“佛法是什麽”,那主持和尚道:“杭州的棉花,也是二個銅子一斤。”他更莫名其妙;於是他便跑到普陀山、峨眉山……途中飽嚐了饑渴盜匪之苦,問了許多和尚法師,竟沒有得到一個圓滿的解決。

有一天,他到了一個破廟房,碰到一個老年的女丐,口中咿唔的在自語著,他在不知不解間,聽得一句不相幹的話,忽然間竟覺悟了世界上怎樣的困難,他也就明白了“佛法是什麽”。他在幾十年中所懷的悶葫蘆,一旦竟明白了,不是偶然的。這就是孟子所說“資之深,則取之左右逢其源”,隻要把自己的思想運用,把自己的腦筋鍛煉,那麽,什麽東西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在宋朝有一個和尚,名叫法賢,人家稱他做五祖大師,他最喜歡講笑話。他講:從前有一個賊少爺,問賊老爺道:“我的年紀也大了,也不能天天玩耍了,爹爹也可以教我一點立身之道嗎?”那賊老爺並不回答他,到了晚上,導他到一座高大的屋宇,進了門,便把自己身邊的鑰匙,開了一個很大的衣櫥,讓他的兒子進去,待到賊少爺跨進衣櫥,賊老爺把櫥門拍的關上,並且鎖著;自己連喊“捉賊,捉賊”的逃了。那時候,賊少爺在衣櫥裏是急極了,他想,我的爹爹叫我來偷東西,那麽他為什麽把我鎖在裏邊,豈不是叫他們活剝剝的把我捉住,送我到牢獄裏去,嚐鐵窗騷味嗎?可是他既而一想,“怎麽樣我可以出去?”便用嘴作老鼠咬衣服的聲音,孜孜一陣亂叫,居然有人給他開門了,他便乘著這個機會,把開門的人打倒,把蠟燭吹滅,等到仆人們來追趕他,他早已一溜煙的跑回家了。

他看見父親之後,第一聲便問道“你為什麽把我關在櫥裏呢?”那賊老爺道:“我先要問你,你是怎麽樣出來的?”他便把實情一五一十的講給賊老爺聽,他聽了之後,眉開眼笑的說道:“你也幹得了!”

要是這位賊少爺,在困難發生的時候,不用思想,他早已大聲的喊道:“爹爹啊!不要關門啊”了。

我們讀書不當死讀,要講合用;在書本之外,尤其要鍛煉腦力,運用思想,和我的父親,禪宗中的燒飯者和賊少爺一般無二。他們是能用有條理有係統有方法的思想,去解決他們的困難的。

我記得前幾天有一個日本新聞記者問我:“現在中國青年的思想是什麽?”我便很爽快的答道:

“中國的青年,是沒有思想的。”這一句話,我覺得有一點武斷,並且很對不起我國的青年,可是我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當我在北京大學教論理學的時光,我出了三個問題:

(一)照你自己經驗上講,有何可稱為思想的事實?

(二)在福爾摩斯的偵探案中,用科學方法分析出來有何可稱為思想的事實?

(三)在科學發明史上,有何可稱為思想的事實?

到了後來,第二第三都能回答得很對,第一問題簡直回答的不滿十分之二,而他們所回答的,完全是答非所問。這便因為他們平時不注意於運用思想的緣故。

十四,十,二十八日,於光華大學

【注釋】

[1] 1925年10月28日在上海光華大學講,趙家璧記錄。發表於1926年1月《學生雜誌》第十三卷第1期。收入1998年11月北京大學出版社《胡適文集》第12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