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平常讀書的時候,所感到的有三個問題:一、要讀什麽書;二、讀書功用;三、讀書方法。
關於要讀什麽書的一個問題,在《京報》上已經登了許多學者所選定的“青年必讀書”,不過這於青年恐怕未必有多大好處,因為都是選者依照個人的主觀的見解選定的,還不如讀青年自己所愛讀的書好。
讀書的功用,從前的人無非是為做官,或者以為讀了書,“顏如玉”、“黃金屋”一類的東西就會來;現在可不然了,知道讀書是求智識,為做人。
讀書的方法,據我個人的經驗,有兩個條件:一、精;二、博。
精從前有“讀書三到”的讀書法,實在是很好的;不過覺得三到有點不夠,應該有四到:是眼到、口到、心到、手到。
眼到是個個字都要認得。中國字的一點一撇,外國的a,b,c,d,一點也不可含糊,一點也不可放過。
那句話初看似很容易,然而我國人犯這錯誤的毛病的偏是很多。記得有人翻譯英文,誤port為pork,於是葡萄酒一變而為豬肉了。這何嚐不是眼不到的緣故。誰也知道,書是集字而成的,要是字不能認清,就無所謂讀書,也不必求學。
口到前人所謂口到,是把一篇能爛熟地背出來。現在雖沒有人提倡背書,但我們如果遇到詩歌收入1935年一心書局《怎樣讀書》(郭文彬編),又收入1998年1月中華書局《胡適學術文集》教育卷。
以及精彩的文章,總要背下來,它至少能使我們在作文的時候得到一種好的影響,但不可模仿。中國書固然要如此,外國書也要那樣去做。進一步說:念書能使我們懂得它文法的結構,和其他的關係。
我們有時在小說和劇本上遇到好的句子,尚且要把它記下來,那關於思想學問上的,更是要緊了。
心到是要懂得每一句、每一字的意思。做到這一點,要有另外的幫助,有三個條件:
(一)參考書,如字典、辭典、類書等。平常說:“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們讀書,第一要工具完備。
(二)做文法上的分析。
(三)有時須比較、參考、融會、貫通。往往幾個平常的字,有許多解法,倘是輕忽過去,就容易生出錯誤來。例如,英文中的一個turn字,做vt.有15解;作vi.有13解;作n。有26解;共有54解。又如strike,vt.有31解;vi.有16解;n.有18解;共有65解。又如go,vi.有22解;vt.有3解;n.有9解;共有34解。
又如中文的“言”字、“於”字、“維”字,都是意義很多的,隻靠自己的能力有時固然看不懂,字典裏也查不出來,到了這時候非參考比較和融會貫通不可了。
還有前人關於心到很重要的幾句話,拿他來說一說。宋人張載說:“讀書先要會疑,”“於不疑處有疑方是進矣。”又說:“可疑而不疑者,不曾學,學則須疑。”“學貴心悟,守舊無功。”
手到何謂手到?有幾個意思:
(一)標點分段。
(二)查參考書。
(三)做劄記。劄記分為四種:
(甲)抄錄備忘。
(乙)提要。
(丙)記錄心得。記錄心得也很重要,張橫渠曾說:“心中苟有所開,即便劄記,否則還失之矣。”
(丁)參考諸書而融會貫通之,作有係統之文章。
手到的功用,可以幫助心到。我們平常所吸收進來的思想,無論是聽來的,或者是看來的,不過在腦子裏有一點好或壞的模糊而又零碎的東西罷了。倘若費一番功夫,把它芟除的芟除,整理的整理,綜合起來作成劄記,然後那經過整理和綜合的思想,就永久留在腦中,於是這思想就屬於自己的了。
博就是什麽書都讀。中國人所謂“開卷有益”,原也是這個意思。我們為什麽要博呢?有兩個答案:
一、博是為參考;二、博是為做人。
博是為參考有幾個人為什麽要戴眼鏡呢?(學時髦而戴眼鏡的,不在此問題內。)幹脆答一句:
是因看不清楚,戴了眼鏡以後,就可以看清楚了。現在戴了眼鏡,看是清楚的,可是不戴眼鏡的時候看去還是糊塗的。王安石先生《答曾子固書》裏說:
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故某自百家諸子之書,至於《難經》《素問》《本草》諸小說,無所不讀;農夫女工,無所不問;然後於經為能知其大體而無疑。蓋後世之學者,與先王之時異矣;不如是,不足以盡聖人故也。……致其知而後讀,以有所去取,故異學不能亂也。惟其不能亂,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
他“讀經而已,則不足以知經”。我們要推開去說:讀一書而已,則不足以知其書。比如我們要讀《詩經》,最好先去看一看北大的《歌謠周刊》,便覺《詩經》容易懂。倘先去研究一點社會學、文字學、音韻學、考古學等等以後去看《詩經》,就比前更懂得多了。倘若研究一點文學、校勘學、倫理學、心理學、數學、光學以後去看《墨子》,就能全明白了。
大家知道的達爾文研究生物演進狀態的時候,費了三十多年的光陰,積了許多材料,但是總想不出一個簡單的答案來;偶然讀那馬爾薩斯的《人口論》,便大悟起來,了解了那生物演化的原則。
所以我們應該多讀書,無論什麽書都讀,往往一本極平常的書中,埋伏著一個很大的暗示。書既是讀得多,則參考資料多,看一本書,就有許多暗示從書外來。用一句話包括起來,就是王安石所謂“致其知而後讀”。
博是為做人像旗杆似的孤零零地隻有一技之藝的人固然不好,就是說起來什麽也能說的人,然而一點也不精,仿佛是一張紙,看去雖大,其實沒有什麽實質的也不好。我們理想中的讀書人是又精又博,像金字塔那樣,又大、又高、又尖。所以我說:“為學當如埃及塔,要能博大要能高。”
【注釋】
[1] 1925年10月23日在上海中華職業學校的演講,李邦棟記。原載於1925年11月6日上海《時事新報·學燈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