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人前年曾在貴校的暑期學校講演過一次“整理國故”,故今天的題名曰《再談談“整理國故”》。
那時我重在破壞方麵提倡疑古,今天要談的卻偏於建設方麵了。我對人說:我國各種科學莫有一種比得上西洋各國,現在要辦到比倫於歐美,實在不容易。但國故是我們自己的東西,總應該辦來得比世界各國好。這種責任,是放在貴校與北大的國學係,與有誌整理國故者的肩上,盼望諸君努力!
“國故”二字為章太炎先生創出來的,比國粹、國華……等名詞要好得多,因為他沒有含得有褒貶的意義。現在一般老先生們看見新文化的流行,讀古書的人日少,總是歎息說:“西風東漸,國粹將淪亡矣!”但是把古書試翻開一看,錯誤舛偽,佶屈聱牙,所在皆是。欲責一般青年皆能讀之,實屬不可能。即使“國粹淪亡”,亦非青年之過,乃老先生們不整理之過。故欲免“國粹淪亡”之禍,非整理國故、使一般青年能讀不可!據我個人意見,整理之方式有四種:
1.最低限度之整理——讀本式的整理;
2.索引式的整理;
3.結賬式的整理;
4.專史式的整理。
一、讀本式的整理。這種方式,即是整理所有最著名的古書,使成為普通讀本,使一般人能讀能解。現在一般青年不愛讀古書,確是事實,但試思何以青年不愛讀古書呢?因為科學發達的原故嗎?
西洋文化輸入的原故嗎?學校裏課程繁重的原故嗎?我敢說都不是重要的原因,實因莫有人整理,不容易讀懂的原故。我已於上文說過了,試舉個例來證明。Shaksespeare的《莎氏樂府》與Milton的《失樂園》及現在的《聖經》(Bible)的原本,不是很難懂的嗎?何以現在英、美人個個能讀呢?
並不是英、美人愛讀古書,我國青年不愛讀古書,實在因《莎氏樂府》、《失樂園》、《聖經》有很通俗、最易解的譯本罷了!但這種整理,要具有下列五種方法:
(1)校讎。古書中有許多本來是很易懂,往往因傳寫或印刻的錯誤,以致佶屈的。如《論語》中“君子恥其言而過其行”一句中的“而”字,很不易解,但依別本“而”字為“之”字,則明暢易懂了。故依據古本或古書引用的原文來校對,是整理國故中的最重要的方法。
(2)訓詁。訓詁即下注解。因從古至今,語言文字經過許多變遷,故有些句子初學不易看懂,故注解亦是必需的;但注解不宜濫用,須有下列二條件,才下注解。(甲)必不可少——因為有許多書很明白,加了注解,反使讀者不了然;(乙)要有根據——注解不能隨個人主觀的見解妄下,須根據古字典或古注,或由上下文比較,始能得確鑿的意義。
(3)標點。有許多書加上標點,他的意義、氣態就完全明白了,不必加注解了。故標點亦是很重要的。
(4)分段。我國文章,多係一氣寫成,以致思想、意義初學者不易看出;若一經分段,則於作者的思想、意義極易看出,節省讀者的精力不少。
(5)介紹。我們要徹底了解一部書,對於作者之曆史、環境、地位,……不能不知道,故宜於每部古書之前,作以上所說種種之簡單介紹與批評,於初學者補助不少。
有以上五種方法來整理古書,則讀本式的整理即成功了,恐怕青年人也愛讀古書了。
二、索引式的整理。索引怎樣解呢?如以繩索錢,使能提綱挈領也。西洋書籍,差不多每本都有索引(Index),檢查非常便利。而我國的書沒有一本有的,如問一個稍不著名的人為何時人,則非檢查許多書不能覽得,有時竟查不出,這是何等痛苦啊!後來汪輝祖著《姓氏韻編》,看起來很平常,然而後學者卻受惠不少了!但很不完備。現在非有人出來作這工作不可。這種工作並不難,中等人才都可以幹的。我很希望大家起來合作!
三、結賬式的整理。怎麽叫結賬式的整理呢?譬如說,以前有許多學者說《尚書》中有許多篇為東晉梅賾所上的偽書;有些人又說不是;又古今文之爭,至今未決。又如有人說《詩經》的小序是子夏作的,有人又反對。我們應當把自古迄今各家的聚訟結合起來,作一評斷,好像商家在年底結賬一樣,所以叫結賬式。有這種整理,初學者就不至陷入迷途了。
四、專史式整理。有以上三種方式之整理了,然後就各種性質類似的古書纂集起來作一種專史,如詩賦史、詞曲史……等類是也。這種整理,能使初學者不耗幾多腦力,即能知國學中各門之源流及其梗概了。
以上把各種方式及方法說完了,再來談談實際的整理。我既主張用以上幾種方式整理國故,所以我就選了《詩經》來做第一種方式的整理——即讀本式的整理。及至我把《詩經》看一遍後,才知數千年來許多大經師沒有把《詩經》弄明白。我並不是說我弄明白了,但我敢大膽說,至少要比古人多明白一點。譬如《詩經·大雅·公劉》章雲:“於胥斯原。”這“胥”字,以前注《詩經》者都當作“相”字解,但實在講不通。試問“於相斯原”又怎樣講呢?但我們用比較法觀之,則一望而知“胥”為一地名。因其餘兩章有“於京斯依”、“於豳斯館”同文法的句子,注雲:“京”與“豳”皆地名,則“胥”為地名無疑了。又《召南·采蘋》章雲:“於以采蘋。南澗之濱。於以采藻。於彼行潦”一章,不知注解說些什麽。但我們若將原文加上標點,成為“於以采蘋?南澗之濱;於以采藻?於彼行潦。”
則為很明白的一問一答的句子。意即一問:哪裏去采蘋呢?一答:到南澗之濱去采。又問:哪裏去采藻呢?一答:於彼行潦去采。由上二例,可見古人實在沒有把《詩經》弄明白。這種工作,在清代已經很發達了,如王念孫父子的《經傳釋詞》、俞樾之《古書疑義舉例》等書,都是用這種方法做成的。
不過他們的方法還未十分精密,不能使人滿意。如釋某字為某詞,——如釋“焉”為語助詞——究竟某詞又如何解呢?他們就答不出來了。
以上所講幾種整理國故的方式,都是很容易辦到的,隻要中才的人,有了國學常識,都可以做。
希望諸君起來合作,把難讀難解的古書一部一部的整理出來,使人人能讀,雖屬平庸,但實嘉惠後學不少。
【注釋】
[1] 1924年1月27日在南京東南大學國學研究班上的講演,葉維記錄。初載1924年2月25日《晨報副鐫》,收入1927年群學社出版的《國故學討論集》第一集。又收入1998年2月光明日報出版社《胡適精品集》第9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