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國故,在現時確有這種需要。但是一般青年,對於中國本來的文化和學術,都缺乏研究的興趣。講到研究國故的人,真是很少。這原也怪不得他們,實有以下二種原因:1.古今比較起來,舊有的東西就很易現出破綻。在中國,科學一方麵,當然是不足道的;就是道德和宗教,也都覺淺薄得很。

這樣,當然不能引起青年們的研究興趣了。2.中國的國故書籍,實在太沒有係統了。曆史書,一本有係統的也找不到;哲學也是如此。就是文學一方麵,《詩經》總算是世界文學上的寶貝,但假使我們去研究《詩經》,竟沒有一本書能供給我們做研究的資料的。原來中國的書籍,都是為學者而設,非為普通人、一般人的研究而做的。所以青年們要研究,也就無從研究起。我很望諸君對於國故,有些研究的興趣,來下一番真實的功夫,使彼成為有係統的。對於國故,亟應起來整理,方能使人有研究的興趣,並能使有研究興趣的人容易去研究。

“國故”的名詞,比“國粹”好得多。自從章太炎著了一本《國故論衡》之後,這“國故”的名詞於是成立。如果講是“國粹”,就有人講是“國渣”。“國故”(Nationalpast)這個名詞是中立的。我們要明了現社會的情況,就得去研究國故。古人講,知道過去才能知道現在。國故專講國家過去的文化,要研究它,就不得不注意以下四種方法:

一、曆史的觀念現在一般青年,所以對於國故沒有研究興趣的緣故,就是沒有曆史的觀念。我們看舊書,可當他做曆史看。清乾隆時,有個叫章學誠的,著了一本《文史通義》,上邊說:“六經皆史也。”我現在進一步來說:“一切舊書——古書——都是史也。”本來曆史的觀念,就不由然而然的生出興趣了。如道家煉丹修命,確是很荒謬的,不值識者一笑。但本來曆史的觀念,看看他究竟荒謬到了什麽田地,亦是很有趣的。把舊書當做曆史看,知他好到什麽地步,或是壞到什麽地步,這是研究國故方法的起點,是“開宗明義”第一章。

二、疑古的態度疑古的態度,簡要言之,就是“寧可疑而錯,不可信而錯”十個字。譬如《書經》,有《今文尚書》和《古文尚書》之別。有人說,《古文尚書》是假的;《今文尚書》有一部分是真的,餘外一部分,到了清時,才有人把它證明是假的。但是現在學校裏邊,並沒有把假的刪去,仍舊讀它全書,這是我們應該懷疑的。至於《詩經》,本有三千篇,被孔子刪剩十分之一,隻得了三百篇。《關雎》這一首詩,孔子把它列在第一首。這首詩是很好的,內容是一很好的女子,有一男子要伊做妻子,但這事不易辦到,於是男子“寤寐求之”,連睡在**都要想伊,更要“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呢!這能表現一種很好的愛情,是一首愛情的相思詩。後人誤會,生了許多誤解,竟牽到旁的問題上去。所以疑古的態度有兩方麵好講:一、疑古書的真偽;二、疑真書被那山東老學究弄偽的地方。我們疑古的目的,是在得其“真”,就是疑錯了,亦沒有什麽要緊。我們知道,沒有哪一個科學家是沒有錯誤的。假使信而錯,那就上當不淺了!自己固然一味迷信,情願做古人的奴隸,但是還要引旁人亦入於迷途呢!我們一方麵研究,一方麵就要懷疑,庶能不上老當呢!如中國的曆史,從盤古氏一直相傳下來,年代都是有“表”的,“像煞有介事”,看來很是可信。但是我們要懷疑,這怎樣來的呢?根據什麽呢?我們總要“打破砂鍋問[紋]到底”,究其來源怎樣。要知道這年月的計算,有的是從偽書來的,大部分還是宋朝一個算命先生用算盤打出來的呢。這哪能信呢!我們是不得不去打破他的。

在東周以前的曆史,是沒有一字可以信的。以後呢?大部分也是不可靠的。如《禹貢》這一章書,一般學者都承認是可靠的。據我用曆史的眼光看來,也是不可靠的,我敢斷定它是偽的。在夏禹時,中國難道竟有這般大的土地麽?四部書裏邊的經、史、子三種,大多是不可靠的。我們總要有疑古的態度才好!

三、係統的研究古時的書籍,沒有一部書是“著”的。中國的書籍雖多,但有係統的著作,竟找不到十部。我們研究無論什麽書籍,都宜要尋出它的脈絡,研究它的係統。所以我們無論研究什麽東西,就須從曆史方麵著手。要研究文學和哲學,就得先研究文學史和哲學史。政治亦然。研究社會製度,亦宜先研究其製度沿革史,尋出因果的關係,前後的關鍵,要從沒有係統的文學、哲學、政治等等裏邊,去尋出係統來。

有人說,中國幾千年來沒有進步,這話荒謬得很,足妨害我們研究的興趣。更有一外國人,著了一部世界史,說中國自從唐代以後,就沒有進步了,這也不對。我們定要去打破這種思想的。總之,我們是要從從前沒有係統的文學、哲學、政治裏邊,以客觀的態度去尋出係統來的。

四、整理整理國故,能使後人研究起來不感受痛苦。整理國故的目的,就是要使從前少數人懂得的,現在變為人人能解的。整理的條件,可分形式、內容二方麵講:

(一)形式方麵,加上標點和符號,替它分開段落來。

(二)內容方麵,加上新的注解,折中舊有的注解。並且加上新的序跋和考證,還要講明書的曆史和價值。

我們研究國故,非但為學識起見,並為諸君起見,更為諸君底兄弟姊妹起見。國故的研究,於教育上實有很大的需要。我們雖不能做創造者,我們亦當做運輸人——這是我們的責任,這種人是不可少的。

【注釋】

[1] 1921年7月底在南京東南大學、南京高師暑期學校的講演稿。枕薪記錄,初載1921年8月4日上海《民國日報·覺悟》副刊;收入開明書店出版的《我們怎樣讀書?》。又收入1995年12月上海遠東出版社《疑古與開新——胡適文選》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