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樣的熱天,承諸位特別跑到這裏來聽我講話,我是覺得非常感激。青年會的幾位先生,特地組織這一個青年讀書互助會,並且發起一個演講周,亦非常值得讚賞。在我個人,以為能夠幾個青年,互助的團結起來,組織讀書會,或者一人讀一本書,拿心得貢獻給其他的會員,或者幾個人讀一本書,將大家所得到的結果提出來互相討論,都是非常之好,非常之好的。可是請幾個人來講演,以為這樣就達到了讀書會的目的,做到了讀書的目的,卻是未必的。就是讀書會的目的,這題目也空泛得無人可講。我們知道,各種學問,都有他治學的方法,比如天文、地理、醫學、社會科學,各有各的治學方法,而我居然說“治學方法”,包括得如此其廣,要講起來那就是發瘋,誇大狂。
但是學問的種類雖是如此其多,貫於其中的一個“基本方法”,卻是普遍的,這個“基本方法”,也可以說是,或者毋寧說是方法的習慣,是共同的是普遍的。曆史上無數在天文學上,在哲學上,在社會科學上,凡是有大成就的,都是因為有方法的習慣。
三百年以前,培根說了句很聰明的話,他說,世上治學的人可分為三種:那就是,第一蜘蛛式的,是靠自己肚子裏分泌出絲來,把網作得很美很漂亮,也很有經緯,下點雨的時候,網上掛著雨絲,從側麵看過去,那種斜光也是很美。但是雖然好,那點學問卻隻是從他自己的肚子造出來的。第二種是螞蟻式的,隻知道集聚,這裏有一顆米,把三三兩兩的抬了去,死了一個蒼蠅,也把他抬了去,在地洞裏堆起很多東西,能消化不消化卻不管,有用沒有用也是不管,這是勤力而理解不足。第三種是蜜蜂式的,這種最高。蜜蜂采了花去,更加上一度製造,取其精華而去其糟粕,是經過改造製造出新的成績的。孔子說過,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蜜峰的方法,是又學又思,是理想的治學方法。
一個人有天才,自然能夠使他的事業得到成功,然而有天才的人,卻很少很少。天才不夠的人,如果能用功,有方法的訓練,雖然不敢說能夠趕得上天才一樣的成就大,而代替天才一部分,卻是可以說的。至於那些各種科學的大偉人,那差不多天才與功力相並相輔,是千萬人中之一人。
現在說到本題治學,第一步,我們所需要的是工具,種田要種田的工具,作工要作工的工具,打仗要有武器,也是工具。先要把工具弄好,才能開步走。治學最重要的工具就是自己的能力。基本能力,本國的語言文字,我們可以得到本國所有的東西,外國的語言文字,我們可以從中得到外國的智識,得到過去所集聚下來的東西,完全要靠這一方麵。其他就是基本智識,從中學到大學,給了我們的都是這東西,這是一把總的鑰匙,盡管我們不熟練於證一個幾何三角,盡管我們不能知道物理、化學各個細則,但是我們要在必需應用到的時候能夠拿來用,能夠對這些有理解。再其次就是設備。無論是賣田、賣地、賣首飾,我們總要把最基本的設備弄齊全,一些應用的辭典、表冊、目錄,是必需的。同時,治學的人差不多是窮士居多,很多的書不能都買全,所以就要知道我們周圍的,代替我們設備的有些什麽。比如北平的圖書館,那裏邊有些什麽書能夠被我們所應用,比方說,協和醫校製備些什麽專門的書籍,以及某家藏有某種不易得到的秘典,某處有著某種我所需要的設備,這些這些,我們都要看清楚。
第二步就是習慣的養成。這可以分四點來講:第一是不要懶。無論是工作也好,種田也好,都不要懶,懶是最要不得的,學問更其如此。多用眼,不要拿人家的眼當自己的眼,多用手,耳,甚至多用自己的腳,在需要的時候,就要自己去跑一趟,必須要用自己的眼看過,自己的耳聽過,自己的手摸過,甚至自己的腳走到過,這樣才能稱是自己的東西,才真是自己得來的。如果你要懶,那就要大懶,不要小懶,那意思就是一勞永逸。說我實在懶得不得了,字典又是這樣的不好查,那我就自己去作一部字典出來,那以後就可貫徹你的懶,字典拿起來,一翻就翻著。有種種的發明的人,不是大不懶就是大懶。比方說佛教是什麽,你必須自己去翻過書;比方說我今天要跑到這裏來講講辨證法是什麽,那你一定用眼、手、腳,把問題弄清楚,作提要作劄記,這樣即使你是錯誤的,然而這是你的,不是別人的。
第二是不苟且,上海人所謂不拆爛汙。我們要一個不放過,一句不放過,一點一畫不放過,在數學上一個“0”也不放過。光是會用手,用腳,那是毛手毛腳沒有用,勤要勤得好,不要勤得沒有用。
如果我有權,能夠命令諸位一定讀哪本書,我就要諸位讀《巴斯德傳》,他就是不苟且,他就是注意極小極小百萬分、千萬分之一的東西。一壇酒壞了,巴斯德找出了原因,是一點點小的黴菌的侵入。
一次,蠶忽然都得了病,差不多就損失到二萬萬法郎,那原因就是在於一點點的百萬分千萬分之一的一個小黃點,那是要用顯微鏡才能看得出來的,後來找著了病,又費了幾年之力,又找著了他的治法。
那就是蠶吐了絲之後,變蛹、變蛾,然後蛾再生卵,就用這個蛾釘起來,弄幹,拿顯微鏡照,如果蛾的身上發現了那種極小極小的黃點,那這個蛾所產的卵都把他燒了,就用了這個方法,省去了無數的不必要的損失,這就是一點不放過,一點不放過才能找出病源,這是正確,這是細膩。
第三點就是不要輕於相信人家。“先小人而後君子”。所謂“三個不相信出個大聖人”。我對這話非常佩服。所謂“打破砂鍋問到底”。都是告訴我們要懷疑,不要太迷信了自己的手眼,要相信比我們手眼精確到一百萬倍、一千萬倍的顯微鏡望遠鏡,不要輕於相信馬克思、列寧,不要相信蔡元培,或者相信一個胡適之,無論有怎樣大的名望的人,也許有錯。為什麽人家說六月六洗澡特別好,當鋪裏也要在六月六曬衣服,為什麽?我們不要輕於相信有許多在我們腦子裏的知識。許多小孩子時代,由母親、哥哥、姐姐,甚至老媽子、洋車夫告訴給我們的,或者是學堂裏的老師告訴給我們的。阿毛、阿狗告訴你的不一定對,王媽、李媽也不一定對,周老師、陳老師說的話也許有錯,我們說“拿證據來”!鬼,我們自然不相信了,但是許多可信程度與鬼差不多的,我們還在相信,這不好。“三個不相信,出個大聖人”!這是謙卑,自以為滿足了,那就不需要了,也就沒有進步了。我們要有無窮盡的求知欲,要有無窮盡的虛。什麽是虛?就是有空的地方,讓新的東西進去。總上所說,習慣養成的大概就是如此。有了習慣的養成,才能去做學問。
我們普遍都知道的有什麽歸納法、演繹法,歸納是靠現成的材料把他集合起來,而演繹法則是由具體的事物推測到的新的結果。打個比方,今天,我們在團體和大禮堂講演,就拿治病來說,某病用某藥,某病用某藥,都是清清楚楚。但為什麽這就是猩紅熱,而不是虎列拉,不是瘧疾,那就是因為我們知道病理生理,那我們就可以知道某部分損害了,就可以得出某種結果,就可以從舊的智識裏得出新的結論。要做到這步,必須要有廣博的智識。古人說,開卷有益。古人留下來的一些現成東西我們為什麽不去求?不僅是自己本行內的智識要去求,即是不與本行相反的也要去求。王荊公說:“致其知而後識。”所以要博。墨子、老子的書,從前有些不能懂,到了嘉慶年間算學的傳人知道裏邊也有算學,隨後光學、力學傳人,再以後邏輯學、經濟學傳人,才知道《墨子》裏麵也有光學,也有力學,以及邏輯學、經濟學。越是知道得多,了解一個事物一個問題越深。頭腦簡單的人,拿起一個問題很好解決,比方說社會不好,那幹脆來個革命,容易得很,等到知道得多一點,他解決的方法也就來得精密。巴斯德,他是學有機化學,發明黴菌,研究得深了,那這一學問就牽涉到一切的學問上去,和生理學、地質學等等都可以發生關係。因為他博,所以蠶病了他可以治,酒酸了或醋不酸了,他也可以治,其實他並沒有研究過蠶酒學,動物學家也許不能治他能治。據說牛頓發明“萬有引力”,是因為見到蘋果掉在地上,我們也都看見過蘋果落在地上,可是我們沒有發明“萬有引力”。巴斯德說過(講學問我總喜歡說到巴斯德):“在考查研究範圍之內,機會,幫助有準備的心。”牛頓的心是有準備的,我們則沒有準備。從前我看察爾斯的《世界史綱》,覺得內容太博,這裏一個定理,那裏一個證明,抓來就能應用,真是左右逢源,俯拾即是。其次,我們就要追求問題。一些有創造有發明的人,都是從追求問題而來。如果諸位說先生不給問題,你們要打倒先生,學校裏沒有設備供你們解決問題,你們要打倒學校。這是千對萬對,我是非常讚成,就是因為追求問題是千對萬對。
我舉一個例,有一天我上廬山,領了一個小孩子,那小孩有七八歲。當時我帶了一副骨牌,三十二張的骨牌,預備過五關消遣。那小孩就拿骨牌在那裏接龍,他告訴我把三十二張骨牌接起來,一定一頭是二,一頭是五。我問他試過幾回,他說試過幾回,我一試,居然也如此,這就是能提出問題。
宇宙間的問題,多得很,隻要能提出問題,終究就能得到結果。自然骨牌的問題是很好解決,就是牌裏麵隻有二頭與五頭是單數,其他都是雙數。
問題發生,就得到新的發現,新的智識。有一次我給學生考邏輯學,我說,我隻考你們一個問題,把過去你們以自己的經驗解決了問題的一件事告訴我。其中一個答得很有意思。他晚上看小說,煤油燈忽然滅了,但是燈裏麵還有油,原因是燈帶短吸不起油。這怎麽辦呢,小說不能看完。如果燈底下放兩個銅子墊起來,煤油也仍是不會上來的。他後來忽然想起從前學校裏講過煤油是比水輕,所以他就在裏邊灌上水,油跑到上麵,燈帶吸著油,小說看完了。這就是從實際裏提出問題得到的新學問。
所以無論是學工業、學農業、學經濟,第一就是提出問題,第二就是提出許多假定的解決,第三就提出假定解決人(甲、乙、丙),最後求得證實。如果你不能從舊的裏麵得出新的東西來,以前所學即是無用。所謂“養兵千日用在一朝”,就如我說煤油燈這一個故事。
最後還要說一點,書本子的路,我現在覺得是走不通了,那隻能給少數的人,作文學,作曆史用的,我們現在所缺的,是動手。報紙上宣傳著學校裏要取消文科、法科,那不過是紙上談兵,事實上辦不到,如果能夠辦到,我是非常讚成,我們寧可能夠打釘打鐵。目不識丁,不要緊,隻是在書堆裏鑽,在紙堆裏鑽,就隻能作作像。我胡適之這樣的考據家,一點用沒有。中國學問並不是比外國人差,其實也很精密,可是中國的顧亭林等學者在那裏考證音韻,為了考證古時這個字讀這個音不是讀那個音,不惜舉上一百六十七個例!可是外國牛頓,他們都在注意蘋果掉地,在發明望遠鏡、顯微鏡,看天看地,看大看到無窮,看小也看到無窮,能和宇宙間的事物混作一片,那才是作學問的真方法。
到這裏差不多講完了。在上麵我舉了培根所說的三個畜生,這裏我再加上一對畜生,來比方治學的方法。你們都知道龜兔賽跑的故事,兔子雖然有天才,卻不能像烏龜那樣拚命的爬,所以達到目的的是烏龜而不是兔子。治學的方法也是如此,寧可我們沒有天才拚命的努力,不可自恃天才去睡一大覺,寧可我們作烏龜,卻不可去當兔子。所以我們的口號是:“兔子學不得,烏龜可學也!”自然最好是能夠龜兔合而為一。
【注釋】
[1] 1932年7月9日在北平青年讀書互助會的講演,菁如記錄。初載1932年7月10日至12日北平《世界日報》。收入1998年11月北京大學出版社《胡適文集》第12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