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臨濰睜著黑亮的眼瞳看她, 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胡九清放心了。

她來的不算遲, 這時的大反派還隻是一條懵懵懂懂的小蛇, 而不是後來一爪子能拍死一個她的應龍。

胡九清視線上移,在看到封臨濰通紅的眼眶時停住了。

她想起來,他剛失去雙親。

但隱忍慣了的人, 連哭泣都是無聲的, 她一路走來,沒有聽到半點聲音。

少年臉上還有一點未褪去的嬰兒肥, 看起來柔軟無害,看不出後來的攻擊性。

看著奶包子版的大反派, 胡九清心頭一軟, 試探性地往前走了一步, 期間一直盯著封臨濰。

封臨濰仍然沒有動, 沒有展露攻擊意圖。

他一直盯著她看, 黑亮眼瞳裏的情緒複雜, 胡九清沒有看懂。

胡九清放下心,她一步步來到他身邊,蹲下來, 鼓起勇氣,拿出手帕幫他抹去了臉上的淚痕,擦幹淨了他的眼淚。

封臨濰像是沒想到她會做出這樣的舉動, 愣在原地一動不動, 連身體都是僵硬的, 手腳都不知道要怎麽擺了。

他的眼眶還殘留著一些紅, 眼瞳水亮亮的。

胡九清看著他淚汪汪的眼睛, 把毛絨絨的大尾巴伸到他手邊。

“呐, 給你摸摸尾巴,別哭了。”她板著一張嬰兒肥臉,一本正經道。

娘親不開心的時候,她把尾巴給娘親摸摸,娘親就會笑,封臨濰應該也會笑一笑吧。胡九清心想。

奶包子看了看伸到他麵前的毛絨絨大尾巴,愣愣地看了片刻,真的沒哭了。

他小幅度吸了吸鼻子,眼眶裏的淚奇跡般地收回去了。

封臨濰伸手,輕輕握住了一條大尾巴毛茸茸的尖尖。

他握得很謹慎,握住的那一點點長度甚至還沒有他尾指長。

胡九清看著他小心翼翼的模樣,忽然有一點心疼他。

帶他回青丘吧。她想起自己一開始的方案,帶他回青丘,給他上聖人課,先試著感化他。

若實在無法感化……便在他成年之前絕了後患。

少女放輕聲音,拙劣地編織謊言:“這位兄台,我看你十分麵善,仿佛以前曾見過,想必你我十分有緣。”

她第一次說這種招攬人的話語,說的很是生疏,連後麵的胡一騫都皺起了眉。

胡九清繼續說:“既是有緣人,何不聚一場?”

她拋出橄欖枝:“你願意去青丘做客麽?”

胡一騫眉頭緊蹙,心想小九的話術還是太不成熟了,麵前的少年一看就是警惕心很高的人,斷不可能……

少年點了點頭。

……斷不可能答應。胡一騫眼中浮現猝不及防的愕然。

胡九清還在繼續勸說:“你看這天陰沉沉的,過會兒肯定還要下雨,你不妨去青丘躲躲雨,我們青丘很少下雨的。你……咦,你、你答應了啊?”

少年沉默著繼續點了點頭。

胡九清驚喜道:“誒?!”

她腦海裏對於封臨濰的印象還停留在初見時冷漠不近人情的模樣上,已經做好了同他長久拉鋸的準備,沒想到才說幾句話,對方竟然就同意跟她走了。

想到這,胡九清又有點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她憋了憋,沒憋住,道:“如果有別的陌生人邀請你跟他們走,你也會答應嘛?”

封臨濰:“…………”

他的眼神變得奇妙起來。

胡九清沒察覺到他微妙的變化,還在繼續說:“你以後千萬不能輕易答應陌生人的請求,我是特例,我不是壞人,但……”

她的衣角被扯了扯。

她聽到後麵的大哥低低咳了一聲。

胡九清回過神來,猛然住嘴。

天呐,她這是在說什麽……萬一把大反派說的不想跟她回青丘了怎麽辦?這些話還是留著以後再跟他說吧,現在不急。

胡九清想了想,試探性道:“那……那走了?”

封臨濰默不作聲地點點頭,率先站了起來。

他跪在地上時,胡九清還不覺得他有多高,但當他站起來時——

少女默默盯著少年額前的碎發,心想不是吧,我在青丘吃了那麽多大補食物,還長不過一條流浪小龍麽?

比她高了大半個頭的某流浪小龍靜靜地看著她,手裏還握著一小截狐尾。

胡九清的沮喪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重新振作起來,隨口道:“你能騰雲吧?”

用的是肯定句。

沒想到封臨濰卻搖了搖頭。

胡九清:“?”

她一句“你不是龍麽”差點脫口而出。

她剛想說些什麽,突然想到了另一個問題,狐疑開口:“你不能說話麽?”

從見麵起,封臨濰就沒開過口,一直用點頭或搖頭來回應,她還不知道他的聲音是什麽樣的。

封臨濰不易察覺地僵了下,緩緩搖頭,指了指自己的喉嚨,又搖了搖頭。

胡九清沒想明白他為什麽不能說話,但這不影響她說話:“好吧,那既然你不能說話也不能騰雲……”

她轉過身,眼巴巴地看著胡一騫:“大哥。”

胡一騫:“…………”

他在心裏歎了口氣,化作原型,道:“都上來吧。”

胡九清也化作原型,快快樂樂地跳上了胡一騫寬闊柔軟的脊背,還回頭朝封臨濰招手。

封臨濰沉默不語地在原地站了會兒,沒有跳上來,而是拿出一隻迷你仙鶴,往前一扔,變成了一隻足以容納一人乘坐的仙鶴。

這是一個載人法器。

封臨濰坐上去,一副等待的樣子。

胡一騫便道:“跟緊了。”

說罷,他有力的四肢一點地麵,騰空而起,徑直往青丘方向而去。

封臨濰啟動法器,跟了上去。

他跟在胡一騫後麵,看到小白狐狸揚起前肢,迎著風舉起,以他對她的了解,她此時應當是在歡呼終於要回家了。

在這個角度,封臨濰看不見胡九清的表情,但是可以憑借動作來猜她的心思。

封臨濰看向自己的手腕,眼裏劃過一絲猶豫。

片刻後,他糾結完畢,默默把衣袖往下拉了拉,把紅繩嚴嚴實實地遮住,他舍不得收起來,但是又不能露出來,隻能小心藏好。

他還沒想好要不要向她坦白。

封臨濰抬眼看向前麵還在揮爪的小白狐狸,眸中晦暗不明。

片刻後,為免自己的視線引起她的警覺,封臨濰垂下眼眸,盯著手腕某處看。

清清……你好像每次都能找到我。

但你為什麽要找我呢?

而且,你看上去好像……知道我是誰。

你到底想要什麽呢?

封臨濰抿緊了唇。

前麵的小白狐狸正巧回頭,看見他不太高興的臉色,微微一愣,然後朝他揮了揮尾巴,她實在不知道在空中隔著這麽寬的距離要怎麽安慰他,原地糾結了一會兒,小白狐狸豎起了八條毛茸茸大尾巴——

給他比了四個心。

封臨濰一怔。

他下意識也回了一個心,然後得到了小白狐狸燦爛的笑。

封臨濰望著純白的小狐狸,自暴自棄地想,算了,隻要她不要我的命,隨便怎樣都可以。

--

九尾白狐穩穩落在青丘入口,等小九尾狐從他背上跳下來後,才化作人形。

封臨濰收了法器,仍然是一句話都不想說的倦怠模樣,一直盯著地麵看。

三人順利地進了青丘,然後和胡八撞了個正著。

胡八先是一怔,然後猛地大喊:“我找到小九和大哥了!!!”

不遠處瞬間響起一連串腳步聲,不過須臾,便有幾個身影出現在胡九清麵前。

除了被迫輪崗的胡六胡七,胡家兄弟全員到齊。

五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胡九清。

胡九清:“………………”

她壓力陡增,腳步挪了挪,悄悄躲到了胡一騫背後。

瞬間被五道目光盯視的胡一騫:“…………”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道:“進屋說。”

……

屋內。

“九殿下已無大礙。”易良替胡九清探完脈,鬆了口氣,道,“接下來再吃一段時間固本培元的藥即可,我這就去擬方子。”

胡一騫頷首:“易先生辛苦,胡旭,去跟著先生。”

門口站著的魁梧男人拱手應“是”。

易良離開了,屋內隻剩胡家兄妹和封臨濰。

胡二嘴唇動了動,似是要說什麽,但看了眼從進來起就安安靜靜的少年,忍住了,隻委婉道:“這位小兄弟是誰?”

胡九清搶先回道:“是我的朋友,他……他叫胡十。”

封臨濰的大名還在通緝令上掛著,胡九清隻得給他編了個假名。

還好胡家兄弟並不關注天界的通緝令,還有些臉盲,沒記住畫像上的封臨濰,再加上畫像上的封臨濰是許多年前的,和現在的他並不完全一樣,所以還沒認出來他。

胡三頷首,禮貌道:“是這樣的,我們有一些家事要談,暫時無空招待胡十小公子,請見諒。胡宇,帶這位小公子去逛逛。”

封臨濰深深看了眼胡九清,站起身準備出去。

胡九清下意識拉住了他的衣袖。

她仰頭看著他,瞳仁有光。

封臨濰生疏地給她比了個“我不走”的手勢,胡九清才鬆開手。

她目送著封臨濰消失在門外。

人走以後,胡二率先開口:“大哥,小九不懂事便罷了,你怎麽還縱著她胡鬧?大病還未痊愈,你我尚不知神魂不穩會有何後遺症,你怎可直接帶小九出青丘?”

胡三指節輕輕敲擊椅子扶手,淡淡道:“大哥,你這事做的欠妥。”

胡九清連忙道:“不是大哥,是——”

衣袖被扯了下,胡九清怔怔回頭,對上了胡一騫安撫的視線。

胡一騫話語還是溫和的:“這次確實是我考慮不周。”

胡九清皺了皺眉,道:“不是大哥的錯,是我,是我自己硬要出去的。”

胡四眉頭擰的比她還緊:“你不好好待在家養病,怎麽還亂跑?你知不知道,不過是稍一閉眼的工夫就發現你不見了,我和你其他哥哥有多著急?”

胡九清內疚地垂下頭:“對不起,四哥,我以後不會這樣了。”

胡三歎了口氣,起身走過來,溫柔地摸了摸她的頭,道:“不是責怪你,隻是希望你能重視自己的身體,不要不把身體健康當回事。”

他溫暖的掌心貼在胡九清額上,闔眼探了一會兒方收回手,對著其他人頷首:“神魂穩下來了。”

胡五頷首,頓了頓,委婉地問:“小九,你確定封玉的本體真的是睫角棕櫚蝮麽?”

胡九清不明白他為什麽會這麽問,但還是點頭:“昂。”

胡五微蹙起眉。

胡三瞥了他一眼,道:“別瞎猜了,你說的根本不可能。”

胡九清更茫然了:“你們在說什麽啊?”

胡三收回目光,道:“沒什麽。”

胡二鬆了口氣,說:“既然你沒大礙了,那我和你四哥就回去了。”

他開了個玩笑緩和氣氛:“再不回去,小六和小七要撂挑子不幹了。”

胡一騫頷首:“嗯,你們都回去吧,剩下的我來。”

胡九清眼角餘咿嘩光不住往門外瞥,腦子裏全部都是剛被撿回來的魔龍。

因為注意力都在外麵,她也就沒注意到,胡五經過胡一騫身邊時,小聲耳語了一句:“大哥,你再查一查封玉的來曆,我還是覺得他不簡單。”

胡一騫點頭,用氣聲說:“正在查,但是目前沒有查到異常。”

胡五點點頭,沒再說什麽,轉身往外走了。

胡三經過胡一騫身邊時,也耳語了一句:“剛剛來的胡十絕對不簡單,大哥,你記得好好查查他的底細,別讓心懷不軌的人接近小九。”

胡一騫哭笑不得,怎麽一個兩個都來找他說這事兒,他看上去那麽像心裏沒數的狐麽?

他繼續點頭:“放心,我會好好篩查的。”

說完,他自己先歎了口氣。

如果是封玉還在繼續查的話,胡十就完全沒必要查了,他知道胡十是什麽人——

青龍和燭龍之子,天界的頭號通緝犯,現在還榜上有名呢。

胡一騫難得有些頭疼,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理智上,他應該讓對方離開青丘,但……

胡一騫看著還在眼巴巴看門口的胡九清,無奈地道:“小九,你可以走了。”

胡九清回頭看了他一眼,驚喜地握了握拳,提起裙擺跑出去了。

但小九好像很喜歡他。

胡一騫有些拿捏不準,他決定再觀察一段時間。

--

胡九清再次找到封臨濰的時候,他正坐在亭子裏看地麵。

她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看到有隊螞蟻正在勤勞地跑來跑去。

胡九清有點拿捏不準他的想法,試探著問:“你是想吃炸螞蟻嘛?”

封臨濰:“…………”

他緩緩地搖了搖頭。

不知為何,胡九清覺得自己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了無語。

胡九清撓了撓頭,想了想,問道:“你想去更高的地方麽?”

封臨濰疑惑地看著她,不知道她怎麽會突然提起這個話題。

胡九清坐在他旁邊,邊晃腿邊道:“我娘說,心情不好的時候就去高處看看,如果是一般的心情不好,看看廣闊的天地奇景,心情一般會慢慢變好;如果是嚴重的心情不好,那就從高處跳下去……啊不是不是,你,你——”

胡九清一時順嘴說多了,懊惱得不行,飛快道:“你當沒聽過後半句吧,那是我瞎說的。”

封臨濰看著她懊惱的模樣,唇角彎起一個淺淺的弧度,可惜胡九清沒發現。

她羞惱地耳垂都紅了,整個人都無精打采的,連腿也不晃了。

袖口忽然被輕輕扯了一下。

胡九清抬眼看去,看到不知何時站起身的封臨濰。

他還是麵無表情的模樣,修.長指尖卻點了點外麵,意思很明顯:走吧。

胡九清一下子站起來,眨著眼看他:“你願意去了啊?”

封臨濰心說我明明沒說不願意去啊。

他點了點頭。

胡九清肉眼可見地振奮起來,手一揮,大聲道:“那我們出發!”

封臨濰看著她彎彎的笑眼,心裏有些不理解。

為什麽清清總是能這麽快調整好情緒呢?為什麽她每次都能這麽快高興起來?

封臨濰很想開口問問她,但如果一開口,他的身份肯定就暴露了,他不確定麵對欺騙了她的自己,她會怎麽對待自己。

封臨濰心裏很清楚,他不想失去她,所以他會用盡一切辦法挽留她。

就算是以欺騙的方式。

既然已經騙了,那索性就騙到底吧。

少年垂下眼睫,在心裏想。

但腦子裏有一個微弱的聲音一直在說:封玉,你這樣是不對的,你不應該騙她,騙人是不好的行為,騙最好的朋友更是不應該的行為。你這樣是錯的,你應該盡快坦白。而且清清這麽好,隻要你解釋清楚,她不會和你決裂的。

封臨濰冷冷地反駁這道聲音:不,我坦白後,她一定會和我斷絕關係的。任何失去她的可能性,我都不會賭。

聲音還在繼續說。

封臨濰冷漠地說:而且,我現在已經不是封玉了。

天真的封玉是活不下來的。

尚且有爹娘時,封玉都活的那麽艱難,成為孤兒後,未來更是可想而知。

封臨濰在心裏說:我不會再當封玉了。

就讓“封玉”成為美好的過去吧。

就讓“封臨濰”成為報仇的未來。

“到啦!”一道清脆的聲音打斷了封臨濰的思緒。

他抬眸看去,看到了雲霧縹緲的山巔。

這是他從來沒來過、也沒見過的高山。

來時山路陡峭,沿路是奇形怪狀的鬆柏和巨石,少女一路嘰嘰喳喳地和他介紹這些巨石的來曆和寓意,聲音裏都透著青春的活力,仿佛永遠不會疲憊。

即使他反應很少,隻做出點頭的動作,她也能不知疲倦地說上好久。

一路走來,他絲毫沒有感覺到疲累,也從未覺得無聊,第一次覺得爬山也是有意思的事情,比直接騰雲駕霧來到山巔要有意思得多。

也許是因為從前他一直是一個人罷。

山巔的景色和山腳、山腰完全不同,如果是山腳是曲徑通幽的林間秘境,山腰是鬆石遍布的洞天奇景,山巔就是雲霧繚繞的世外仙境。

放眼所見,眼前全是白茫茫的雲霧,霧氣繚繞著目之所及的一切,連地麵都隱隱綽綽,不甚分明,隻在遠處能隱約瞧見修建的漢白玉欄杆,想來是防止幼崽玩鬧時不小心掉下去的。

畢竟不是所有種族都會飛,也不是所有幼崽都能學會騰雲駕霧。

霧氣裏還隱約顯露出一些五彩斑斕的色彩,封臨濰看見了榴紅、柳綠、丁粉、海藍、葡紫……每當微風吹過,雲霧被撥到一旁,還能顯露出更多的顏色。

顯而易見,麵前的是一片花海。

封臨濰用唇型問道:“你帶我來這裏是想做什麽?”

胡九清詫異地睜大眼看他:“你還看不出來麽?我來帶你賞花海啊。”

她甩甩尾巴,小聲嘀咕:“我以為這很好懂。”

封臨濰頓了頓,移開目光。

是他多想了。

封臨濰按了按太陽穴,心想自己這種遇到大事後總愛多想的毛病要改一改,起碼對著清清,他不能這麽多疑。

胡九清不知道封臨濰心裏已經拐了十八道彎,熱情地介紹道:“這裏是我們青丘的特色景點,浮山。”

她張開雙臂和尾巴,深深吸了一口氣,臉上是陶醉的神情,道:“隻有下過雨後的浮山才是最美的,至於為什麽——”

封臨濰猝不及防被拉住,一股大力傳來,拉著他往花海裏跑去。

以他的力氣是可以掙脫的,但他隻是停頓了一瞬間,便放棄了抵抗,隨著這股力道往前而去。

拉著他的手十分柔軟,讓封臨濰覺得隻要他反手一握,就能把對方的骨節通通捏碎。

他手指輕微動了動,闔了闔眼,強行止住自己的心裏可怕的念頭。

自從為爹娘立好衣冠塚後,他的心裏就時常會出現一些暴戾念頭。

封臨濰知道,自己是被傳承影響了。

遠古龍族成長期很長,為了在幼年期就盡快成長起來,他們會擁有“傳承記憶”,通常來說,是由上一輩傳給下一輩,成年之前,長輩可以選擇性傳承記憶給下一輩,成年時,下一輩會接收長輩幾乎所有的記憶。

最高等的龍族甚至可以接收來自長輩的力量。

封頌直把他的刻骨仇恨完完整整地傳給了封臨濰。

但秋殺把她的豁達樂觀完完整整地傳給了封臨濰。

封頌直說:封臨濰,你要報仇,你要殺了天帝和天後。

秋殺卻說:阿玉,你不要被仇恨蒙蔽了心智,娘隻想要你快樂幸福地活著。

封臨濰覺得自己被切割成了一個複雜的矛盾體。

他腦海裏一直有兩股爭吵的聲音也正是來源於此。

胡九清敏銳地察覺到身邊人的不對勁,擔憂地問:“胡十,你怎麽了?”

由於封臨濰一直不肯開口說話,胡九清又不好明著說“其實我早就知道你是誰了”,隻能借著別的理由說給他起了一個方便稱呼的名字,叫胡十。

她是九,他是十,算是正式把他納入了自己人的範疇。

封臨濰回神,揉了揉太陽穴,差點脫口而出“沒事”,話到嘴邊才緊急刹車,用口型說沒事。

胡九清關切地問:“你是頭疼麽?需要我幫忙麽?我爹以前頭疼的時候我娘會給他按按,我是從我娘那兒學的按摩,據我娘說,我已經學得很好了。”

“你要試試嘛?”

封臨濰目光複雜地看著她。

有那麽一瞬間,他特別想不管不顧地問出口: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好?

但下一秒,他就打消了詢問的想法。

他害怕答案不是自己想聽的。

想要她別管自己了,又舍不得她不管自己。

封臨濰在心裏自嘲一笑,封臨濰,你到底想要什麽?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麽了。

胡九清茫然地看著他,在他眼前揮了揮手:“嗨嗨?胡十,你能聽到我說話麽?”

封臨濰看著眼前揮舞的白皙手掌,默默點頭。

胡九清拿捏不準他的點頭是要按摩還是證明自己能聽到,便又問了一遍:“要按摩的話連續點一下頭,不要的話連續點三下。”

封臨濰猶豫了幾秒,點了三下。

他在痛苦地割舍自己的感情。

他覺得自己不能放縱自己沉溺在青丘的美好之中。

封臨濰想:就算改名叫“胡十”,青丘也不屬於我。

在沉浸虛假的美好和痛苦的清醒活著之間,封臨濰選擇後者。

胡九清遺憾地說:“好吧,那你以後有機會再體驗吧,下次如果有頭疼還可以找我喔,沒有也可以找我,第一次算你友情體驗,不收費,再之後就要收銀子啦。”

她笑得狡黠,笑彎了一雙瀲灩的桃花眼:“不過,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來找我,希望你永遠都不會再頭疼了。”

她歎了口氣,說:“頭疼嘛,我也有過的,真的很難受。”

封臨濰唇瓣動了動,但終究還是什麽都沒說。

他沉默地被胡九清拉進了花海。

進了花海後,他才發現這裏別有洞天。

從外麵看時,裏麵的景象總是隱隱綽綽的,看不真切,但是一旦跨入霧裏,眼前豁然開朗,麵前是差點懟到他臉上的超大花朵,很大的一朵向日葵,開的燦爛熱烈,生機勃勃地生長著。

封臨濰微怔,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垂著眼皮撥開了它。

撥開的瞬間,他聽見了一連串叮叮當當的聲音。

封臨濰一愣,垂眸看去,看到係在花.莖上的一串鈴鐺。

剛才就是這串鈴鐺發出的聲音。

胡九清雙手背在身後,故作神秘地問他:“f……風你感受到了嘛?”

她背在身後的手短暫地握了一下,很快鬆開。好險,剛剛差點說漏嘴了,還好我聰明,圓上了,她後怕地想。

封臨濰不明白她想做什麽,隻點了點頭。

“來玩個遊戲麽?”胡九清伸出一隻手,指了指他麵前的那朵向日葵,道,“操控風讓這裏的花朵們發出悅耳的樂曲,誰編的好,誰就贏了。”

放眼看去,肉眼能見到的花朵們莖.身上都纏繞著顏色各異、造型各異的鈴鐺,想來,吹奏鈴鐺樂曲也是這裏的一大特色。

封臨濰平靜地點頭,接受了這個挑戰。

胡九清摩拳擦掌,聲音都大了一點:“你想先來還是後來?”

封臨濰用口型說:“我都可以。”

胡九清想了想,道:“那我先來吧,給你做個示範。”

封臨濰點點頭,退到了一片相對比較空曠的地方,盡量不影響她發揮。

胡九清深吸一口氣,展開手臂,九條蓬鬆的大尾巴自然揚起,隨著手臂輕輕舞動,柔和的風像是被一股看不見的氣流托舉著。輕柔地撞向花朵上纏繞的鈴鐺。

叮叮當當叮叮叮當當當——

清脆悅耳的鈴聲此起彼伏地響起,胡九清顯然玩過許多次,對此了如指掌,知道什麽時候撞哪裏的效果會最好,演奏出來的曲聲最動聽。

不遠處的少年獨自站著,視線一眨不眨地黏在少女身上。

在樂聲響到高.潮時,他終於輕輕地眨了下眼,挪開目光,假裝不經意地去看花朵們。

這一看,他愣住了。

隻見滿山巔的花朵都隨風搖動,仿佛這些花草們都成了精,主動配合著少女的指揮,陽光穿過雲霧灑在花瓣上,給花瓣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

封臨濰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移回了胡九清身上。

青丘的九尾狐在各族都很有名,不止因為他們的高戰力和好脾氣,還因為他們舉世無雙的好容貌。青丘的狐狸們普遍都有一副好相貌,九尾白狐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縱觀所有九尾狐,無一不是無雙國色的容顏。

這一代的九尾白狐相貌更是尤為出眾,比如胡六胡七,比如胡九清。

當她站在姹紫嫣紅的花海中,甚至蓋過了花海的豔色。

封臨濰有一瞬間的晃神。

他想起塗照衡對胡九清幾乎毫不掩飾的追求,心裏再次緩緩冒出暴戾念頭。

他不想她的目光分給旁人。

封臨濰閉了閉眼,強行壓下自己心裏的想法。

胡九清沉浸在自己對風的掌控中,直到一曲完畢,才不舍地停手,她每次奏完曲子,都有股悵然若失的感覺。

胡九清摸了摸麵前花朵的花瓣,才轉頭看向封臨濰。

“該你啦。”

封臨濰默不作聲地點頭,回憶了下她剛剛的做法,掌心蓄起靈力,灌注到了微風之上。

霎時狂風大作,把滿地花草吹得東倒西歪。

胡九清:“………………”

封臨濰:“………………”

他略顯狼狽地停了手。

“第一次操控很容易不精準,這很正常。”胡九清安慰他,“你先放出一點點靈力。”

她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一點點距離,近到幾乎看不見。

“先用一點點靈力試試力度,再一點一點增加,就能熟練掌控了。”

封臨濰垂著薄薄眼皮,按照她說的方法去做。

首先響起鈴鐺聲的是離他最近的向日葵。

這朵大花慢悠悠地朝他晃悠自己寬大的臉盤子,鈴鐺聲叮叮當當,空靈悅耳。

下一朵響起的是不遠處的月季,鈴鐺聲尖銳一些,也更清脆。

再下一朵是木蘭花……

胡九清一直用鼓勵的眼神看著他,看的封臨濰好幾次差點沒控製住力道。

他抿了抿唇,強迫自己忽略那道矚目的視線,專注於手中的事務。

他學起東西來向來很快,沒多久,叮叮叮當當當的聲音就此起彼伏地響起,封臨濰唇角慢慢彎起。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現在是笑著的,雖然笑容很淺很淡,但確實是笑著的。

胡九清一直密切注視著他的表情變化,包括微表情,見他終於露出笑,心裏鬆了口氣。

終於笑了,會笑,應該說明心情好多了吧?她不確定地想。

掌控一整片龐大的花海花田為自己演奏樂曲確實是一件很讓人快樂的事情,若不是心裏一直壓著事,旁邊還有人,封臨濰覺得自己可以一直玩七天都不煩。

交響的鈴鐺聲緩緩停下,他的一曲也結束了。

“啪啪啪啪——”樂聲停下的瞬間,鼓掌聲響起。

唯一觀眾非常捧場,很給麵子地大力鼓掌。

封臨濰一怔,不知道該說什麽,索性垂下眼睫,抿了抿唇。

直到現在,他還是沒有學會自如地接受來自他人的善意。

“第一次能演出這種程度真的非常厲害!”胡九清說,“我第一次演出的時候,還被夫子訓了呢。”

胡九清自顧自道:“我第一次演奏的時候,總覺得隻要力度夠大,就能敲響所有花朵的鈴鐺聲,當然,後來我證實了這確實是可行的。但是嘛,你知道的,敲出聲音和敲出樂曲是不一樣的,當所有聲音雜亂無章地一齊響起時,不是美妙的樂曲,而是刺耳的噪音。”

她鼓了鼓腮幫子,繼續道:“然後我的分數就特別特別低。”

她一撩裙擺就坐在了草地上,膝蓋彎起,手腕搭在膝蓋上,是個很乖巧的坐姿。

封臨濰在她旁邊坐了下來,支起一條腿,側頭望著她,眼睛裏寫著:然後呢?

胡九清目光飄忽,似乎是在回憶著過去,道:“然後啊,然後我就一個人偷偷來這裏練了一個月,我一周來四天,但還是沒辦法控製好力度。欸你別不信,我的樂理很差的,我更擅長武鬥,班裏很少有人能打得過我。”

“就這樣練了一個月,我找六哥來幫我評分,六哥說我奏的好難聽。”

封臨濰短暫地笑了一下。

胡九清盯著他揚起的唇角看了一秒,才假裝自然地收回視線,繼續說:“我那天氣哭了,六哥哄我還哄了好久,還專門跑人間給我買了我最愛吃的那家燒雞,我當天晚上邊哭邊吃,還吃撐了。”

封臨濰唇邊的笑意加深,支著頭看她。

胡九清餘光瞥了他一眼,確認效果之後,睜著眼繼續瞎編:“後來我就想開了,沒天賦就是沒天賦,祖父說我軍事思維很強,習武天賦也很好,我樂理爛就爛嘛,反正我有長處,不是一無是處。”

封臨濰靜靜地看著她。

胡九清再次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這次卻正好和他視線對上了,她一愣,反應過來後急急忙忙轉移視線,轉移完了後心想哇胡小九你是傻子麽,你這樣慌亂不正是證明你心裏有鬼?

於是她又把視線轉了回去,大大方方看了封臨濰一眼後,才假裝自然地接著道:“想開後,我再次奏的時候,效果竟然出乎意料得好,可能因為我不再強求最終的結果,隨性而為奏出的曲子竟然意外地好聽,我六哥也說好聽——哦,忘了說,我六哥樂理特別強,幾乎所有樂器他都會,而且基本都擅長。”

她說完後,停頓了幾秒,小心斟酌著語言,才繼續說:“所以你看,有時候和自己和解,說不定會有意外的好結果。不困囿於自己心裏的結,反而會更容易走出來。”

饒了這麽一大圈,原來是想開解他。

封臨濰盯著地麵,平靜地想。

胡九清實在不擅長安慰人,這是她能做到的極限了。

她想了想,悄悄把一條尾巴湊到封臨濰手邊,一邊撓了撓他手腕,一邊道:“適當地多給自己一些空間,說不定會有意料之外的好結果,就算不逼自己,也可以取得好結果。”

她憋了憋,還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聲音小了下去:“如果,如果你不開心的話,可以摸摸我尾巴,看在我們是朋友的份上,給你友情價,打五折怎麽樣?”

封臨濰定定地看了她幾秒,問:“五折是多少?”

胡九清隨手摘下一串小野花,搖頭晃腦地笑著說:“五朵花!怎麽樣,是不是很劃算?”

封臨濰笑了下,一字一字道:“確實很劃算。”

他手掌一翻,掌心便出現五朵泛著金光的靈力花朵。

他將五朵靈力花遞給胡九清,然後握住撓自己手腕的那一條大尾巴,觸感溫.軟,令人愛不釋手,摸上去的時候,心情真的變好了。

胡九清稀奇地看著靈力花,嚐試吸收了一朵。

靈力花化作流光,順著手心流入身體,暖洋洋的……就是感覺有些熟悉。

胡九清微微蹙起眉,開始回憶什麽時候遇見過這樣的靈力。

封臨濰的話打斷了她的回憶。

他鬆開尾巴,趁著她思索的那一小會兒,竟然編織出了一隻迷你小巧的可愛小狐狸,還是九條尾巴的。

封臨濰把草編小狐狸遞到胡九清手上,漆黑的眼瞳裏含著笑意,唇瓣一張一合,他說的慢,足夠胡九清辨認出他所說的話。

他說:“送給你,作為你編故事安慰我的謝禮。”

頓了頓,他又說:“謝謝你,我很喜歡。”

胡九清捏著草編小狐狸的尾巴尖尖,整個人都呆住了。

他他他知道我是編的?那他還聽的那麽認真!

他甚至還笑了!

作者有話說:

龍:崩壞黑化中——

九:打斷崩壞,停止黑化

濰.exe未響應

玉.exe已響應

對啦寶貝們,明天(周五)和後天(周六)的更新也在零點喔~ov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