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何妨袖手, 且作閑人

裴年鈺知道樓夜鋒內力似乎恢複得差不多了,可即便是在之前他的巔峰時期,也不過是勝了何岐一籌而已。

樓夜鋒武功全失之前, 他二人沒少切磋,怎麽也得二百招往上,方能分出個高下。

何岐雖天賦不如他家老樓, 可既然能任這個統領之位,也是有遠勝其他影衛的功夫在身的。

如此這般迅速地落敗……

裴年鈺皺了皺眉,難不成真如他之前的猜想,為了給大家證明一下樓教習的武功, 故意放水?

然而下一秒,這個猜測就被否認了。何岐不是會放水的人。

果然場上的何岐麵色看起來又驚又怒, 顯然是不相信自己竟然在全體影衛麵前輸得這麽快。他低聲問對麵那人:

“你……內力尚未完全恢複吧?”

樓夜鋒灑然一笑, 收劍回鞘:“我也不瞞你, 恢複了九成多吧,尚未功成圓滿。”

“可為什麽你比之前更強了?”

何岐百思不得其解, 畢竟這半年他也是勤練不輟,武功亦有進益的。

樓夜鋒目光悠遠,望向夜空:

“生死之際走過這麽一遭,武功重修, 大抵是心境不同了罷。”

何岐默然, 方才樓夜鋒的招式比之以前一味的淩厲迅捷, 多了些從容飄逸,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但……既然他內力尚未恢複完全, 便是可以一戰的!

何岐忽然向後躍退三丈, 拋了手中長劍, 從袖中抽出一節細長的軟鏈:

“方才是我輕敵,再來比過。”

樓夜鋒目光微微一凜。

何岐手中的暗銀索垂落地麵,在月光的映照下泛出星星點點寒冽的光芒。

這暗銀索本是何岐以前執掌刑訊時,用來縛人的刑具。後來他使得順手,竟被他改造成了武器,又琢磨出來一套軟鞭的鞭法,作為他的副武器使用。

久而久之,這暗銀索竟似比他的劍法更加遊刃有餘。

平日何岐這副武器極少在人前展現,如今卻是把他壓箱底的功夫都逼出來了。

樓夜鋒不敢大意,打起精神全身應對,提劍強了個先手。何岐手腕輕輕一揚,暗銀索如臂使指,毒蛇般向劍鋒纏去。

何岐的暗銀索比之他的劍法果然要敏捷靈巧許多,卻又配上他一貫的剛正雄渾的內力,樓夜鋒無法以身法取巧,隻得正麵對招。

兩人的招式變幻莫測,迅捷非凡,幾個呼吸間便迅速過了十幾招。底下眾影衛見戰況驟然猛烈起來,皆屏息凝神,目不轉睛地看著二人,隻盼能在一招半式間領悟幾分。

連帶場外的裴年鈺都提起了心來。

一柱香過去了,兩人仍未分出勝負,卻是逐漸打出了真火來,招式碰撞之際絕無留手,竟是漸漸走到了以內力相拚的地步。

裴年鈺察覺場上狀況似乎有些不對,怕他們再向之前何岐絳雪比武那樣僵持住不上不下,便運起內力出聲道:

“切磋招式而已,你倆旗鼓相當,歇了吧!”

聞言,二人招式相交,運足互相對了一掌,隨後各自飄然後退。

待樓夜鋒站定,忽覺內息震動,氣血在胸口翻滾不停。心道剛才最後那一下對掌,到底是受了內傷,好在並不是很重,調息幾天便好了。

他一抬頭,見對麵何岐亦是額頭上冒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便知他也是一樣的情況,被自己一掌打出了內傷。

兩人對視一眼——還是不要讓主人知道我們受傷了吧,於是他二人十分默契地立刻裝作沒事人一樣。

樓夜鋒見何岐仍在勉力調息,便開口道:

“方才我多退了半步,是你贏了。”

裴年鈺飛身而至,聞言立馬道:

“但剛才那局是夜鋒你贏的,所以今日你倆依然是不分勝負!”

底下的影衛自然都知道主人向著他們教習大人——今日兩局比武,自然是第二局更顯真水平。卻自然也無人說什麽,皆以目視樓夜鋒,就差立刻起哄主人的偏心了。

樓夜鋒臉一黑:“行了行了,你們都回去吧。”

眾影衛一哄而散。

裴年鈺關切問道:“你倆沒事吧?最後那一……”

兩人異口同聲:“無礙。”

“不過是內力消耗有些大,過兩天便好了。”

“……那就好。”

何岐輕咳一聲:“主人,天色已晚,您先回去歇息吧。屬下有幾個方才過招之時不明之處,想和老樓討論一下,還望主人準許。”

“好,那我先回去了。夜鋒你……”

裴年鈺看著一身黑色勁裝的前影首,想到他方才過招時健壯有力的身姿,便心頭癢癢起來。

反正現在旁邊隻有何岐,倒也不打緊,裴年鈺便忽然湊近前去,在他麵頰上印了一吻:

“早些回去,我給你把你的被褥鋪好。”

隨後便揚長而去,留下他的前影首在夜色中鬧了個大紅臉。

圍觀了全程的何岐:………

算了,淡定,淡定,以後這種場景自己還要見得多了,要習慣,要習慣。

半晌,樓夜鋒終於將這份甜蜜消化完,忽然悶悶地出聲:

“啊,我感覺我的內傷已經好了。”

何岐一驚:“你的內功竟已到如此境界?”

“……那倒不是。主人方才那句話,讓我覺得肺髒好了很多。”

何岐:“……………”

他忍了半天,見樓夜鋒一臉回味地沉浸在方才主人那句溫言軟語中,終於還是沒忍住,爆了句粗的:

“老樓,你踏馬的……”

他怒而一拂袖:

“這影衛統領之位我不當了!我退位讓賢!”

“哎,老何,你這是咋了……”

樓夜鋒連忙追上去。

…………………

兩人停止玩笑,邊走邊說。

何岐歎了口氣道:“其實我叫你也是為了此事。老樓,你既然武功已經恢複,今年才三十又一,還不到影衛該卸任的年紀。”

他忽然抬起頭來,目光認真地看著樓夜鋒:

“我說真的,你要不要回來繼續當這個統領之位?”

“老樓你不必顧忌我會有什麽想法,反正我年輕得多,待你三十五歲卸任,我再來當這個統領也不遲。這半年,便算我代任的。”

樓夜鋒輕輕笑了一聲:

“這拿到手的權力豈會有交出去的念頭,我看你八成是心中又生什麽顧慮了?”

何岐沉吟片刻,終於說出自己半年來隱隱的擔憂:

“老樓,你本就天資遠勝於我,過不了幾天你內功圓滿,隻會比以前更強。我怕我終究是勝任不了。”

樓夜鋒目光凜冽審視著他:

“你太多心了,你是主人親自任命的統領,主人覺得你行,你不行也得行,這是你的責任!和我一個不在編內的影衛教習有什麽關係?”

何岐低頭:“我知道了。”

“至於我自己,主人說的沒錯,前些年我確實是很累了。老何,壓榨一個辛苦了十年的老男人是很不道德的。今後的日子……我可是春宵苦短值千金啊。”

“你……”

這話的意思,便是要徹底放權給何岐了。樓夜鋒心知,他不徹底放手,何岐便一日無法成長完全。

更何況,春宵苦短什麽的,那確實是他的真實想法——他本就年紀偏大,追尋了多年的心愛之人,再不珍惜這些來之不易的和主人相守的時光,他就是傻子。

何岐忽然下定了什麽決心一般,抬頭盯著他:

“既如此,不知樓教習以後可否撥冗,常來指導指導小弟幾招武藝呢?”

樓夜鋒見他終於能心安理得來坐這個統領之位,淡然一笑:

“職責所在,義不容辭。”

今日這一場比武,既證明了樓夜鋒的武功實力,讓樓影衛名正言順地做裴年鈺的貼身影衛。又解決了何岐長久的一樁心事,算是徹底了結了裕王府影衛內部的小小暗流。

最重要的是……讓某前影首回屋的時候看見了他的主人已經張開被窩、守株待兔。他這隻晚歸的兔子自投羅網、甕中捉鱉,自然是又被吃了個幹淨。

當真是春宵一刻值千金了。

……………

這幾日中,裴年鈺一邊對何琰君進行白案麵點的填鴨式教學,一邊緊鑼密鼓地準備著點心鋪子和旁邊的飯館的開張前期事宜。

是的,陳記點心鋪旁邊有個中等規模的飯館,雖比不得對麵的醉仙樓大酒樓,卻也很有些規格了。被裴年鈺的另一個徒弟向平恩找他借錢盤下來了。

那飯館長期被附近的醉仙樓吸走顧客,經營常年不溫不火的。正巧這飯館的東家有事回鄉,要變賣京中的資產,便被裴年鈺直接出手拿下了鋪麵。

先前裴年鈺考察的時候也見到過這個店,隻不過因為麵積偏大,他怕折騰不過來便沒考慮。現在有了兩個工具人徒弟,便

雖說是向平恩名義上是借錢盤下,裴年鈺也沒指望他還。反正開店賺美食值給係統(和弟弟)打工也是他本來就要做的。

他帶著倆徒弟忙了幾日的店鋪裝修和菜式選擇之類的細節問題,樂此不疲,便很順利地讓樓夜鋒混過去了受傷之事,沒讓主人看出什麽來。

………………

樓夜鋒何岐二人各自悄悄以內力療傷,不過三天便都好全了。而後樓夜鋒這才想起來此次比武的初衷。

於是待這天清晨,裴年鈺一早帶著何琰君去了點心鋪看裝修進度,不在府裏。而何岐則是守夜完,安排好了跟著主人出門隨行的影衛。正準備換班休息的時候,便被樓夜鋒抓了個正著。

樓夜鋒把他帶到一個偏僻的小院裏。何岐見他鬼鬼祟祟的樣子,皺眉:

“你這是準備幹什麽……”

“上次比武之前,你答應我隻要和你比一場,就告訴我……咳咳,那啥,你自己倒忘了?”

何岐一頭霧水:“告訴你什麽?”

樓夜鋒一副很難出口的樣子,神情隱隱有些失落:“就是……老何你上次指出之後主人對我的態度之後,我問你如何才能做得更好一些……”

在他的提醒之下,何岐這才想起來。

當時他隻不過是想告誡樓夜鋒,在主人麵前收斂一下自己那個倔脾氣,不要老惹主人生氣而已,出發點也是他作為一個影衛統領的職責。

但樓夜鋒當時卻向他取經——如何在和主人的這段感情中為主人做得更好。

何岐心中暗道不好,他隨口說他有一個法子,隻不過是為了提出條件讓老樓答應和他比武而已。

事實上他又不是什麽情聖,他又哪裏有什麽錦囊妙計去指點樓夜鋒的感情問題了?

這種問題,去問他妹妹還差不多……

但是話已出口,樓夜鋒又這麽盡心盡力地跟他打了一場,他看著樓夜鋒殷殷切切的懇求目光,也不好意思直說當時他是隨口胡謅的了。

“咳,此事說來話長,咱們進屋去說。”

何岐一邊拖延時間,一邊腦中飛快地轉了起來,思考如何才能把老樓給應付過去。

而且光應付還不行,至少他不能胡亂出主意,影響到主人和教習大人的感情關係。

於是何岐便往這個方向去絞盡腦汁——給老樓說一條不求有功,但求無過的計策便是了。

這麽一想,何岐忽然覺得思路開闊了很多,靈感湧現。於是當兩人坐進偏遠的一間安靜書房中的時候,何岐的神情已經變得十分淡然而篤定。

他甚至悠閑地沏了杯茶推給樓夜鋒,不慌不忙地道:

“其實很簡單,上次說到主人本性心軟,但你一定聽說過一句話——泥人尚有三分火氣。”

“所以,更何況是主人呢?即便主人再怎麽心軟,他也是堂堂王爺。老樓啊,你每次惹主人生氣之後,主人都先退一步。可長此以往,主人心中的火氣引而不發,終究會出問題。”

樓夜鋒默然不語,何岐說的這些當然沒錯,他也不是不知道這些道理,但……

樓夜鋒歎了口氣:“所以你這說了等於白說。因為每次我主動請主人罰我,他都不肯。主人便是再有火氣,我接不到,又有何用……”

何岐翻了個白眼,深恨他不開竅:

“所以你上次那般在我和連霄麵前請罰,簡直就是不知所謂。你越這麽明麵上擺出一副忠心下屬的模樣,主人越不會動你!”

“主人如此珍惜和你的感情關係,當然不肯在任何外人麵前表現出來對你的任何一點懲罰。但是這並不代表主人就……”

樓夜鋒忙問:“主人就什麽?”

——並不代表主人就真的不想把你怎麽樣。

但是何岐知道不能再往下說了,畢竟他隻負責引導樓夜鋒就夠了,實際上主人的真實心思他也不敢保證是否真的如此。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幾個月以前,主人以“懲罰影衛不可濫用私刑必須等他親自批準”為理由,鬼鬼祟祟地收繳了執刑司裏的所有小件刑具,連帶何岐那些“私人珍藏”也慘遭沒收。

而主人卻沒有選擇銷毀,反而偷偷藏在了他自己那裏,這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主人他要是真不想對某些人做點“濫用私刑”的事情,他藏那些“東西”幹什麽?

何岐老神在在地放下了茶杯:

“我不能說主人具體的想法,隻能給你一個小小的提示,剩下的,就待你自己去發現了。”

“主人臥房裏,你們平時安寢的四柱床板有個機關,床下的暗匣裏有一些東西,是主人……親自放進去的,你看了便知。”

說罷何岐轉身離去,隻覺得渾身一陣輕鬆:我那些親手研製出來的寶貝們,雖然不在自己手裏了,但是讓他們明珠蒙塵也是不太好的嘛。

至於樓夜鋒看到那堆東西之後是什麽表情……東西是主人藏的,跟他何大統領又有什麽幹係呢?